第41章 【滿舟】往生訣

【滿舟】往生訣

往前的歲月,即是你的往生。

你愛一枝梅花,夢裏夢外,見她從初綻到落蕊。

你惜一只雀鳥,天外天,洞中仙,擡眸間便是她羽翎抖擻呈現。

而你記得這個女人,恨這個女人。

往生今世最痛苦的記憶循環而至,一日,一夜。

你默然以待,你抱劍而眠。

……

街口巷尾,一群人将一個少年包圍。

瘦弱的,他臉側青腫,神情始終冷淡,不屑一顧。

這顯然惹怒了為首人,他揚起拳頭罵罵咧咧,“嫡出又怎樣,你不就是一個天煞孤命的賤種嗎!”

靈氣匮乏,多挨一拳也沒什麽,他因此沒有動作。

卻有什麽東西從檐上掉落,砸在那群為非作歹的混混頭上。鮮血四濺,還傷在要緊的頭部,幾個人吵鬧哭叫成一團。

容忍他們放完狗屁狠話再逃走,江未滿到底是看向了那坐在檐上的女人。

陌生女人,幫他解圍。

能做出這樣可以稱得上是出格的行為,或許是活潑張揚的女郎,挽着裙角在檐上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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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的卻是個規規矩矩在牆根處坐好的人。

江氏的産業下,建築雄渾大氣,牆體寬厚,色澤莊重。容得下一個女人在那裏休憩似的端坐也沒什麽,不過看她暴露的着裝和絲毫不搭調的濃妝、再配上得體的儀态,總是奇怪得好像與山野精怪幽了會。

何況,哪個人會在牆角檐上休憩啊?

他仰頭看她,“你是誰?”

女人也屈尊一般低下頭俯視他,溫柔笑意面具一樣貼合在臉上,“少宗主,你在這,卻會不知道我這種人的身份?”

江未滿皺眉,牽引的傷帶來痛意,手不自覺攥成拳。“少宗主?你在叫誰?”聽雪宗現任宗主與他最早一任妻子誕下江未滿。沒有出身的妻子早忘,她的兒子也無人在意。

“下來說話。”他說。

莫汀舟沒有動作,她身後隐隐傳來呼喊聲。她只是端莊坐在那裏,雙手交握部分的衣袖鼓起來一小塊。

“你懷裏,”江未滿微揚下巴,“是什麽?”

“寒芝雀鳥。”她将懷裏的小鳥捧起給他看。

牆內的呼喊聲大了些,江未滿隐約能聽見舟這一字,或許是她的名字。他回過神,那只小鳥随輕抛的動作而下墜,受傷的翅膀使它無法輕松起飛,被後起騰躍而上的江未滿接住。

莫汀舟拎起裙擺,“若是您有空,不妨照顧一下這落在鼎樓琉璃瓦上的小鳥。若是不喜……也成。”她轉過身去下了牆,将偶然遇見的小鳥的命運交給他手上。

柔軟的羽毛,顫動着的活着的生靈在他掌心間,江未滿看了莫汀舟一眼。

……

巴掌呼過來,江未滿偏了偏頭。手的主人勃然大怒:“你還敢躲?!”

他不出聲,默然看着頂着教導者身份呵斥他的人。因為命格不詳,所以他名義上的父親并不會接近他,待二十年孤星劫命終,江未滿或許能見上父親一面,作為傳承江氏血脈的一枚棋子、一個道具。

他是這般自我定位的。

而那人仍滔滔不絕:“你年歲尚小,怎麽感接觸鼎樓的人!媚骨粗劣、靈氣渾濁,你這樣只會害了你自己!嫡系血脈可不止你一個,你倒以為、雍州江氏和聽雪宗将來你可拿到手嗎?”

……原來她真是鼎樓的人。雍州靈脈大多霸道剛烈,江氏尤其是控聽雪宗的嫡系一脈自幼便要修習韻柔偏陰的水墨畫劍。

陰陽和調,魚水尋歡。不管是世俗還是修真,似乎都有這樣的存在。其中以女子居多。

這筆不算光明的生意歸屬于江氏,衆人皆知心知肚明,口不言。

可笑的是,尋找雙修合契體質的是你們,培育媚骨以此聚集吸引修士的是你們,如今說其下賤肮髒的仍是你們。

他本以為這或許是兩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只是當他完成又一場儀式,一場以手中劍為指導以殺戮為本質的儀式。去過聽雪宗本部後再回到江氏祖城,鬼使神差般接下了同齡人的邀約,去往鼎樓。

月盈中旬,好巧不巧。

挑開珠簾,一群匍匐下跪的女人裏沒有她,書房模樣的隔間裏,周旋在幾位江家人身邊的,卻有她。那幾個人,都是頂着聽雪宗職位的人。

将她從人群中拉過時,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氣力。

衆人只看見勁裝的少年郎拉着穿着豔俗的女人在樓間奔跑。他們身後是錯愕的女郎與族人,有人搖着扇子輕嘆,“上鈎了。”

停下。江未滿張口想說,那只小鳥還在我這。

面對那女人的笑容,沉默良久,說的卻是,“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的眸中短暫破了冰,很快真實一點的情緒浮現在習慣性的笑容裏,“我是莫汀舟。”她笑着講。

淺的、又比那些瑣碎關系深一些的羁絆在建立,在一座花樓。和一個供養着的良品、即将獻給聽雪宗修煉的女人。

衆人皆知,衆人不語,衆人不過當這是一場世俗游戲。

……

被正式承認擁有競争的地位,遠離的人堆着虛假讨好的面具擠上前。

好沒意思,江未滿想。

不如一柄長劍,不如任何低級的用一丁點兒靈氣就能啓動的咒法,雖然教莫汀舟學會卻要很長的時間。

甚至也不如一只小鳥。

十七歲的江未滿彼時還不必常入宗門,馬尾被身後的女人以絲帶輕柔束起,他捏了捏寒芝雀鳥豐盈的羽毛堆。

那間廂房是她的小屋,書本、圖畫這些東西,他每次順着帶過來。

他曾聽過,說女人閨房多是脂粉飾品,莫汀舟的小屋裏只要隔開了那一扇下放的牡丹百花蝶舞屏風,剩下的便全是黑木灰的色調,點着燭火,放着書籍,書上有些古語江未滿也不認得。

那時他已有入住聽雪宗、培育勢力之意,隐信來往通常借用莫汀舟的書桌,莫汀舟的紙筆。最後一滴帶有識海印記的墨落下,他擱下筆,莫汀舟拿起銅質繪雀鳥煙杆,往燈燭一碰。

這樣的情形很多次,在江未滿做了宗主、莫汀舟成為聽雪宗副使後的無數年頭,莫汀舟都是這般親力親為,熄滅一盞燈燭。

只是經歷的血雨腥風,手上沾染的血跡,并不如練劍後書信後熄一盞燈那般光風霁月。

而在那之前……

“你這裏,總有許多我從未見識過的玩意。”江未滿拾起一只機關花,擺弄兩下,花苞綻放七瓣,淡雅的清香溢散。

“那是下凡界之物,凡人用的,你們這兒怎會有。”莫汀舟正擦拭唇部的脂膏。這批次進的品質堪憂,皮膚有細微的疼痛。

饒是白日,房內也點着一兩盞蠟燭,最普通不過的款式。他們都是喜歡光的人。

梳妝鏡在角落,他過來時、有力的臂膀撐過來時,帶來的壓迫感理所應當地存在。

“每次我來,你廂房的念字聲就會消失;書架上的圖冊總會少兩本。教習律咒法術時,口訣你只學着仿寫,卻不肯開練。”

莫非……江未滿擡眼去看,莫汀舟嘴角抿起微笑的弧度,手卻不自覺抓緊了書的內頁。

“你不識字?”他說。

下巴微揚,瞳眸俯視,面前的女人個子比他還高一些,他卻自然以這樣的姿态。

分明是個瘦弱少年模樣,甚至眼眉處帶着青紫傷痕,本該狼狽。

莫汀舟沉默一瞬,溫溫柔柔地開口:“是呀,少宗主。”

江未滿皺眉,想也不想:“我與你說過幾次,我不是少宗主。”卻不問,從第一次起,你為何一直這般喚我。

他的目光追過去,莫汀舟低斂着視線避無可避。

他們都在逃避。譬如在她身邊看見的江末河,他名義上的小叔。譬如她私下學習的咒法,屬于邪修分派。譬如爐鼎暴露的衣着,他看見的裝扮總是素衣拉高到脖頸。

“我一直覺得,謝這個字很有意思。”抿了唇,她沒有看他,緩緩說道。

“我曾見過一朵花開,盛放後又凋謝。如果燈起如花綻,那燈滅豈不如花謝。”

點燈,謝燈。

荏苒代謝的謝,群芳凋謝的謝。既是允諾,又是斷絕。

“我幼時靈骨初現,被賣進鼎樓後常沐浴淨泉。那種藥池自然是比不上世家的優渥資源,摻着不知出處的雜碎靈草,泡湯時還需集中心神默念口訣,不是涔涔流淚就是骨疼整夜。”

“我想習字,這在鼎樓裏卻是不被允許的。"一個供他人使用的物件,不需要這些東西""不能讓有靈根的爐鼎接觸咒法律令",”莫汀舟微笑,弧度娴雅,“他們是這麽說的。”

她曾親眼看見學習法咒後企圖逃跑的女人被打折四肢,挖去靈根。

莫汀舟伸出手去觸摸江未滿的臉。

眉心聚着燭火獻上來的光,江未滿微微低頭,莫汀舟的手還未觸碰上他的臉頰便已落下。

“少宗主,為你謝燈。”

她笑着說,燈燭熄滅了,權作謝客。

江未滿的眉間萦繞不忿。

從今以後,他便開始教她習字。從謝,到她的名字,再到他的名字。指着“滿”這個字,他解釋:“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物極必……”

她輕輕搖頭,“這個字我會的。”

問為何,她笑着搖頭不說,他也一如既往從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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