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香港沒有臺風
Chapter 19. 香港沒有臺風
我離開的時候,是豔陽高照的時候。
這次去美國是從香港出發。原打的主意是順便去香港玩幾天,然而我到香港後卻看到臺風将來的消息。怎麽看,臺風都要在我起飛的那日經過香港。
算來算去,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倍感無語。而随着臺風警報的升級,香港的地鐵公交開始停運,譬如太平山、叮叮車這樣的旅游項目也不再對外開放。我只好臨時改道去港大,溜達一圈算作是來了個之前沒來過的景點。
從港大出來,又收到推送消息,說回尖沙咀的地鐵可能也要停運。來的路上我已經發現出租車不好打,見此就急忙往回趕。
或許是因為臺風警報,港大地鐵站的長廊裏行人寥寥,都是往學校走的,唯獨我一人逆流而行。
快走到轉角處時,餘光看到有一個人和我擦肩而過,然後他停下了腳步,似乎在看着我。
我本不欲多管,冥冥之中卻覺得有些異樣,就也停下腳步,轉頭看去。
那人也正看着我。
我們對視或者說對峙了快有幾十秒。
那個人猶疑地開口,準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茫然地望着他,記憶裏一片空白。很慚愧,我又沒認出來。
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神色中有一絲失望,随後主動說道:“我是C。”
C?
“好久不見。”他笑着說。
我錯愕地望着他。
C變了好多,變成了和從前全然不一樣的人。若非他笑起來的時候仍有幾分從前的影子,我絕不會與他相認。
而他也是如此。
C朝我走近幾步,笑了笑:“你變化很大。”
這是經典的久別重逢後的開場。
“好巧啊。”我喃喃自語道。
“是啊,誰能想得到呢。”
我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背包帶子。這真的好巧。我斷乎沒有想到會在香港的地鐵隧道裏遇到C。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在澳大利亞才對。
“你怎麽在這裏?”我問。
C說:“回來看看,剛好在香港轉機。你呢,你來香港玩嗎?”
“不,”我說,“我要回美國了,只是路過而已。”
“你的飛機是什麽時候?”
“後天。你呢?”
“原定是今晚,但是被取消了。我改簽了明早的一班,希望能飛走吧。”C開玩笑似的說,“要不是因為航班取消,我們可能就碰不到了。”
我既喜歡也厭惡這樣的巧合。
“是啊。”
我不是能言善語的類型,此情此景下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問C下一站準備去哪玩。
按理來說,C是準備去港大參觀的。然而我這麽一問,他就改口了:“你去哪?”
這一幕又很像多年前我們突發興致在芝加哥和紐約結伴游玩。人生或許就是一個又一個循環,永無終點。我在心底嘆了口氣:“準備回尖沙咀,怕等會兒地鐵停運。”
“那就一起吧。”C說,“我訂的酒店剛好也在尖沙咀。”
回程的地鐵上乘客寥寥,平添幾分尴尬。
好在C比我會找話題。不知道聊什麽的時候聊近況總是沒錯的。他問起我讀博的事情,我一一答了,然後也問起他。
C說他年初畢業,目前的工作已經趨于穩定,PR也指日可待。澳大利亞的工作環境相對比較寬松,他整體上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
對于當年從美國轉學到澳大利亞的事情,C态度暧昧,僅以“想換個環境”一筆帶過。
如今我們的關系幾近陌生,他當然不會對我說起細節。因此,我也沒有提起高中聚會上所聽到的傳聞。
同樣地,C也沒有說起他的前女友。
我們聊的都只是工作、學業,再也不能觸及更深入的話題。
“記得那年在紐約,你說你想去谷歌工作。”
“可惜沒有去成。”他問,“你的PhD還是念社會學嗎?”
“不,我也換了專業。”
這個時代并不歡迎人文學科,我最終成為了随波逐流的那種人,攀援而上,企圖在洪流中尋得一塊浮木。
當年嘲諷C放棄硬件轉學軟件的話,如一枚回旋镖,直沖我而來。
C一時沒有說話。
地鐵呼嘯着向前,我盯着門上方的廣告。
“但你還是念了PhD。”
“是。”
“為什麽?”
我給出了萬無一失的回答:“可能是因為不想上班吧。”
C笑了。
“但是讀博也很難,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一定可以。我相信你,畢竟,”他淡淡地說,“你的運氣一向不錯。”
這又從何談起?我不明白。
我等着他的下文。C卻沒有解釋,而是沉吟片刻,忽然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做硬件。”
我默然無語。其實,若是全然沒有生活壓力的話,我也會一直學社會學吧。
“在外人看來,現在我的工作已經蠻好了:收入不錯,也沒有很忙。但是我不開心。”他說,“這種感覺就像以前打競賽的時候一樣。所有人都指望我比賽拿名次,所有人都告訴我這件事堅持下去能給我帶來好處。但是從沒有人問我喜不喜歡,也沒有人問我想不想放棄。這種感覺就像被綁架了一樣。”
“既然這麽不喜歡,為什麽還要學CS呢?”我問。
“你喜歡你即将入讀的專業嗎?”
“喜歡。”我想了想,“比不上社會學,但也是喜歡的。”
“真羨慕你。”他簡單答道,“而我,我的理想要給現實讓道,所以我過得不好,我過得不開心。”
我望着他。我一直以為C是一個不會生氣的人,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憤怒的神情。
C幾乎是憤然道:“這幾年來,我過得是一塌糊塗。”
我試圖透過這張憤怒的面孔看到曾經的他,卻失敗了。
臺風前夕的尖沙咀也沒什麽好玩的。我們逛了逛,随便找了一家店吃飯。
“點個豆腐魚吧。”C翻看着菜單,“我記得你喜歡吃。”
我望着菜單愣住了。
我對食物的博愛遠超旁人,幾乎來者不拒。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偏愛什麽,就連我媽也未必清楚。
而C居然知道。
“我記得我們在紐約連續兩天去同一家中餐館吃飯,你都點了石鍋豆腐魚。”C懷念道,“也不知道紐約現在是什麽樣。”
我很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沒想到你還記得紐約。”
“當然——”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點菜吧。”我說。
“好。”
有些話還是不要再繼續說下去為好。尤其是,我們即将前往不同的方向。
很快就到了告別的時候。
“下次來澳大利亞玩的話,記得告訴我。”他說。
“有機會再見。”我說。
這是成年人慣有的客套,我們都已經說得很熟練。
新聞上說臺風逼近的步伐有所放緩,也有轉向的趨勢,也許C明天能順利起飛。
我們之間似乎總差一些——也許是緣分,也許是感覺,也許是時機——所以我們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也不能真正理解彼此。
我們總是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
“等一下!”我叫住他。
C疑惑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機,給他看了一張照片,是當年在密歇根湖畔,我從另外一個角度拍的。雖然沒有波光粼粼的湖景和群群飛鳥,卻有芝加哥downtown絕美的天際線。
“我想,”我說,“很多風景即便換一個角度也依然是好看的。”
C怔了怔,看向我。
我看着手機,沒有和他對視。
“能把這張照片發給我嗎?”他問。
“好。”
末了,他忽然說:“如果……”
“如果什麽?”
“沒什麽。”
我沒有再追問。
說起來,C才是最符合crush定義的那一位。我好像只是很短暫地也很草率地喜歡了他一下。
我還記得高三聖誕節前夕他穿着橙色沖鋒衣站在雪地裏的笑容。那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次體會到被擊中心髒的感覺。
可惜也僅此而已。
時間過去了太久,我們都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樣子。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忘記那個橙衣少年,正如我忘記一個童年玩伴的名字、忘記我和A的相識、忘記我為什麽會喜歡B。這和記憶無關,我們只是彼此生命裏的路人罷了。
歲月匆匆,不允許我們留下更深的烙印。
第二天,C發消息告訴我他的航班即将準點起飛。
第三天,臺風很懂事,擦着香港南部悄悄過境,我的航班未受影響,也同樣飛往美國。
漫長的航程之後,我在紐約JFK機場刷到了C的新動态。他發了我拍的那張照片,附言:
“謝謝世界的另一個角度。”
我給他點了贊。
我們從此再無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