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學了沒用

學了沒用

黑色，黏稠如墨，衣服上，身上，仿佛黏上了萬傾墨跡，以至于脊背僵硬，呼吸沉重。

尤利娅盡量控制着呼吸，環顧四周。

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唯有天空，出現了一輪血月，但下一秒，血月變換了位置，從天邊，移到了腳下。

日月颠倒。

她近乎有種錯位的失重感，似乎下一秒就會跌落進那輪血月上。

她正覺得荒謬，腳下的實地突然塌陷。

她摔在了一團軟塌塌的碎塊上，跌跌撞撞站起來時，腳不住往下陷，像是踩在一團腥臭恐怖的沼澤上。

就在這時，一道暗影，突然而至，将血月攔腰截斷。

黑色和血紅色最後交纏在一起，在她腳下，直直注視着她，陰森詭谲。

也是此刻，尤利娅意識到了什麽——

這分明是惡魔的瞳孔。

三天前，作為任務，她殺死了一個惡魔。

那只惡魔，只有一只眼睛，陰森可怖。

它死前，醜陋的臉上，表情猙獰扭曲，給她下了惡咒。

“你會被所有人遺忘，然後作為一個隐形人，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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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娅瞬間驚醒。

此刻，指針剛好指到九。

上午九點了。

作為魔法高塔上首席魔法師，她遲到了。

她揉了揉頭發，已經濡濕一片，冷冰冰的，黏在脖子上。

尤利娅耐着性子收拾好後，出了卧室，發現女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早餐，自然也是沒有做的。

往常她從來不會犯這種錯誤。

她忍不住擰眉，女仆也剛好擡頭，愣愣看着她，忽然一拍腦袋，“啊，對，尤利娅小姐！對不起，我忘記要給您做早餐了，真奇怪，明明早上還記得的！”

尤利娅不期然想起早上的夢，心情簡直糟糕透頂。

但她不是遷怒人的性子，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算了，也不太餓。”

女仆眼淚汪汪，“對不起。”

尤利娅輕輕閉上眼睛，掩飾住眼底的焦躁，熹微晨光照射在她眼睫上，有些生動的昳麗。

“沒事。”

女仆看呆了幾秒。

明明長相十分出衆，年紀輕輕，卻也坐上了魔法協會首席魔法師的位置。

一瞬間，女仆忽然想起自己的成績，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誠實地向尤利娅彙報道：“這次魔法高塔考核成績出來了，藥劑課50分，魔咒課7分，變形課19分，魔法防禦課20分……”

她越說，聲音越小。

尤利娅聽到最後，表情幾乎完全空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藥劑學是你的強項，魔咒課偏科了點，繼續努力……算了，你回去好好學習吧，以後不用給我做飯了，工資我會照付的。”

女仆淚眼婆娑。

尤利娅交代完事情後，就趕往了魔法高塔上。

那是魔法師心中的殿堂。

昨晚老師說找她有事，這個點，希望沒失約。

進門的那一剎那，尤利娅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所有人目光看向她時，讨論聲戛然而止，整個人如夢初醒一般。

她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若無其事地往執行室走。

就在她背影消失那一剎那，走廊又恢複了喧鬧。

“今日霍利斯閣下也在。”

“不知道尤利娅閣下和霍利斯閣下誰厲害？”

“年紀相當，都是首席，有什麽好比的？”

“可是，你們剛剛一直在說，霍利斯閣下是高塔裏最出色的魔法師。”

“剛剛忘記了！奇怪，怎麽會忘記呢？”

尤利娅靠在拐角處，安靜地等了一會，才上了樓。

莫斯裏老師坐在椅子上，盯着手裏的信封，看見她時，眼裏閃過意外，怔愣了一下，又轉為了了然，笑眯眯道：“等你很久了。還以為你消失了呢？”

“是嗎？”尤利娅半個字都不信，“不是看到我的那瞬間，才想起我來嗎？”

莫裏斯摸了摸鼻子，表情尴尬，但只是一秒，馬上又理直氣壯，“剛剛看到這任務，我還在想要交給誰做，看到你後，馬上就想起你來了。”

尤利娅扯了扯嘴角，她現在憂心忡忡，對他嘴裏所謂的任務完全不感興趣。

她之前去查過惡魔的詛咒，高塔裏的典藏室，魔法協會的藏書閣，魔法學院裏的圖書館，甚至去問了教堂裏的先知，最後全部一無所獲。

她想了想，也不算一無所獲，只是不能靠自己解決。

這個詛咒，叫住阿比西亞詛咒，寓意遺忘。

而被遺忘的人，連同她本人，所有的痕跡都将會被抹去。

解除詛咒的辦法，則是在被詛咒的人消失後，七天內，有人重新想起她的名字。

這簡直難如登天。

到時，一個連過去都沒有的人，誰又能沖破詛咒想起她？

尤利娅想到這，不由皺眉。

莫斯裏卻還一本正經，“這次任務情況緊迫。上次你殺掉的那個惡魔，它分化成了兩個部分了，正醞釀着複活的陰謀，你們必須消滅那兩個部分，防止它複生。”

尤利娅面無表情，“你們？”

在這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做任務。

莫斯裏笑眯眯的，“是，你，霍利斯，還有另外兩個完全沒聽說過的小鬼！”

如果剛剛尤利娅的心情已經沮喪至極，現在更是跌落谷底。

霍利斯。

她不喜歡他。

但她面上不顯，只是語氣冷淡，“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莫斯裏合上信封，搖搖頭，“你知道惡魔分化的兩部分是什麽嗎？”

色欲。

暴虐。

尤利娅幾乎翻過所有的魔法典籍，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并不難回答。

“每個靠近它們的人，都會不同程度地受到影響，即使是苦行僧，遇見色欲之魔，內心也會動搖，而世界上脾氣最好的聖教徒，碰到暴虐之魔，也會情不自禁想殺人。

“它們不同于本體，能力不能自控，因此産生的危害更大，影響到的人會更多。只你一個人，就算能殺死，那時事态也擴大了。”

尤利娅坐在沙發上，悶不吭聲。

這件事她完全沒得選。

莫斯裏忽然興致勃勃，“說起來，你和霍利斯同為高塔天才首席，好像一直都沒打過交道，這次有機會，剛好認識一下。”

尤利娅剛想拒絕，就聽他說，“省得哪天老頭子我不在了，你被人欺負了，沒人幫忙。”

尤利娅頓時收回自己醜陋的嘴臉，幹巴巴道：“不會的，老師你一定活得比我長久。”

這是實話。

她現在和瀕臨死亡也差不多了。

莫斯裏卻瞪了她一眼，“少詛咒自己！”

他話剛落，門被敲響了一聲。

“進來。”

尤利娅擡眼，霍利斯正靠在門邊，嘴角慣性地上揚。

他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黑金色巫師袍籠罩在他身上，有種沉靜斯文的氣質。

何況他長得英俊，一種正統的英倫風式的英俊，五官深邃，但最出色的是那雙眼睛，眼型狹長，睫毛卷翹，眼尾微挑。

一雙桃花眼，看誰都深情。

正如此刻，他看着她，向她走來，真像是為她而來一樣。

尤利娅定定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面前。

她平靜地移開目光，看到一向不着調的老師此刻已經收斂好表情，靠在椅子上，雙腿交疊，變回平常出席會議時的模樣——目下無塵，高深莫測。

“好久不見，霍利斯。”

霍利斯露出一個稍稍禮貌的微笑，“閣下，好久不見。”

然後，他看向了尤利娅。

她站起來，不大情願地朝他伸出手，但面上卻若無其事，“尤利娅。”

霍利斯恰好摘下了白色手套，眼皮微掀，在她伸手的空隙，靠近她，輕輕抱了她一下。

是一個貼面禮。

尤利娅還沒回神，對方已經松開了手，動作很輕，神色也很自然，她甚至沒能從中察覺出他的意圖。

她抿緊唇，故作鎮定地收回了手。

莫斯裏撐着下巴，表情很是欣慰，“看來你們很默契，哈哈。”

尤利娅看向他，他幹笑了一下，瞬間收起笑容。

“好了，現在讓我們談談正事吧。”

其實沒什麽好說的，進執行室前，大家心裏都有數了。

老師講了很多，尤利娅一邊聽一邊出神。

她還是第一次和霍利斯靠那麽近。

以往，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在注視他。

作為高塔裏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在未進高塔前，她就聽說過他。

出于強烈的好勝心，她也一直在觀察他。

圖書館，或者自習室。

兩人最近的距離，也只是隔着幾張桌子，翻着不同的魔法書頁，偶爾目光閃動，對視一眼，又會漫不經心地移開。

直到她追上了他。

或者說，他突然停了下來。

那一瞬間，她覺得失望極了。

她一直将他視作對手。

但他卻選擇停滞不前。

往日裏一直努力的天才，不再出現在圖書館或者執行式，甚至是魔法高塔。

十二聖座中隕落一位，他本有機會上位，作為史上最年輕的聖座，但在當天，他卻缺席了。

如今見面，心情倒是有些複雜。

尤利娅靠在沙發上，一瞬間閉上了眼睛。

霍利斯也從垂着眼皮的溫和平靜模樣，不動聲色地擡起目光，輕輕地凝在她身上。

“好了，就是這樣。明天早上，或者下午出發，總之，這件事越早解決越好，你們覺得呢？”

老師總算說完了。

尤利娅睜開眼睛，窗戶半開半合，一隙光落在霍利斯側臉上，光影星星點點跳動着，他只是斂着眼睫，微微一笑，氣質格外沉靜優雅。

她下意識轉移了目光，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我都可以。”

霍利斯自然也沒意見。

他的脾氣其實不錯。

即使心裏再不滿，也不會讓人難堪，這是他一貫的行事作風。

不過，在高塔裏，他的風評卻十分差勁，理由太多，除了出身皇家外，他身上也傳出了很多惡劣行徑。

不止是當面微笑着收了女孩情書，轉過頭就漫不經心扔進了垃圾桶，并且性格陰晴不定，當天還能談笑風生，第二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不過這都是聽別人說的，至少尤利娅從未見過他展示出這一面。

所以她對這些褒貶不一的傳聞，持保留意見。

莫斯裏剛剛說得口幹舌燥，等人走了，他才捧起一杯茶，一飲而盡，嘆氣道：“他還怪有耐心的。”

“那是你瞎了眼——”

話到嘴邊，尤利娅克制了一下，面無表情道：“你也知道你啰嗦。”

莫斯裏額頭抽了抽，“我當初怎麽想不開挑你做學生呢？現在每天夢裏都是你不斷給我拆臺的畫面，睡覺都讓人下不來臺。”

尤利娅眯着眼睛，小聲道：“反正以後也不記得了。”

莫裏斯眼神兇狠，“什麽——你在罵我記性差嗎？老頭子我是老了，不是死了！”

尤利娅笑了笑，半點沒放在心上。

打開門時，走廊上一群人馬上收回耳朵，閉眼往前走，假裝有事。

直到尤利娅消失後，他們馬上尖叫，“我也想和尤利娅閣下一起出任務！這種好事怎麽輪不到我！”

“雖然我沒有和尤利娅閣下合作過，不過之前我生病時，閣下出門時順手幫我做了任務。四舍五入，也算一起出過任務了！”

“怎麽沒人說霍利斯閣下，他不也是第一次有隊友嗎？”

其他人沉默了一瞬，“雖然霍利斯閣下看起來人挺好的，不過感覺他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尤利娅閣下就不一樣了——”

霍利斯從拐角走出來那一剎那。

所有人瞬間噤聲。

他掃了一眼剛剛出聲的那幾人，态度輕慢，璇玑，勾起嘴角，輕描淡寫道：“我确實脾氣差勁，但也用不着你們包容。至于尤利娅閣下，你們大可放心，以你們的資質，也沒有資格和她接到同一個任務。”

……

夕陽，黃昏，斜斜暮影。

到了晚飯的點了。

一家高檔餐館裏，尤利娅和母親面對面坐下，兩人面面相觑，忽然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好半晌，母親開了口，“最近高塔的生活怎麽樣？”

尤利娅眨了眨眼。

母親不等她回答，接着道：“你看看你這副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整天套着一件巫師袍擱外面亂跑。你要是聽我的話，去聯姻現在還用過得這麽辛苦嗎？

“也不知道做什麽非得學魔法，一個女人，吃得好，住得好，過得好，這一輩子不就夠了？要是丈夫死得早，你就算包上四五個情人都沒有人敢說你。”

母親越說，眉挑得越高，“之後弟弟要繼承爵位了，在封地也沒個人照應，明年你就離開魔法高塔吧，去聯姻，也算為家族做個貢獻。至于魔法，學了沒用——對方不喜歡被人壓在頭上，你以後也別學了……”

等她說完話，尤利娅才放下刀叉，神色疲倦，“我們已經一年沒見過面了，我不想和你吵架。”

母親一下噎住了，怒氣上了頭，“尤利娅！”

“我吃飽了，您請便。”

又是不歡而散。

尤利娅站在餐館門口，看到母親氣急敗壞的樣子，倏然轉頭。

算了，有沒有她，母親都可以過得很好。

她閉了閉眼，平靜轉身。

到了街頭，卻看到了一片混亂，有人在尖叫。

“啊！尤利娅小姐，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