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到達目的地後,有人幫他們拉開了馬車門。
“謝謝……阿裏厄斯?”維克多一轉頭,就與那位紅眼睛的故友撞了個正面。
他是瓦爾登家管家的兒子,與維克多同齡。但不知為何,他卻比維克多憔悴得多,眼白焦黃,皮膚松弛,雙頰沒有一絲血色。
“天哪,阿裏厄斯,我不知道……你怎麽在這兒?”
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驚恐,剛說完這句話,他就被阿裏厄斯給猛地拖下馬車,臉上給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這一拳讓他發懵,腦袋糊糊的,什麽都憶不起來,但好歹平日裏幹重活較多,還不至于摔倒。
“你做什麽?阿克茲,是我啊,你不記得我了?”
往前數十多年,他們親密無間。那時候,阿裏厄斯雖說算不上是什麽風度翩翩的小紳士,但至少是個斯文人,精通英意兩國語言,還寫得一手好花體字。
現在倒是像條瘋狗,瞪着雙見過血腥的眼,握着雙摸過死人的手,惡狠了喉聲,挂着涎水,哼哼喘着粗氣。
他看向了馬車裏。
艾格仍托着腮,坐在剛才的位置上,連眼神都沒有挪過來,整個架勢就一個詞兒:無動于衷。
見他這一行為,維克多條件反射後退半步,伸開雙臂攔在馬車門前。
“少爺!你什麽時候辦完那件事?!你答應過我的!”阿裏厄斯擰着眉毛,尖聲吼起來。
“阿克茲,不得無禮。”維克多皺眉,搖搖頭。
阿裏厄斯見被阻攔,立刻握了拳頭,眼看着就要擡起手來,艾格突然輕咳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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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微爾的事,查得怎麽樣?”他沒受緊張氣氛的分毫影響,仍舊平淡着語氣。
“不是她幹的!她也沒指使任何人去幹那件事!少爺,少爺,洛微爾說,她去年才得到船沉了的消息——有人寫信告訴她的!”
媽媽去年就知道了?維克多心裏一陣難受。是嘛,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在謀劃一場陰謀了。
“洛微爾只是想把紅樓賣了拿錢,真正想奪走瓦爾登家榮譽和財富的,另有其人。”
講到這裏,艾格的語氣不自覺加重了。他起身,維克多扶着他下了馬車——先生沒有發抖,也沒有喘出氣憤的哼聲,他只是平靜地看着阿裏厄斯,挑挑手指,讓他去搬畫板。
“少爺,你現在還有心情畫畫嗎?!我前幾日抓到洛微爾,沒看住又讓她跑了——她肯定是去找那個寫信的人了!”
“沒有。”
“什麽沒有?”
“她沒去。那個寫信的人在我手裏,你若要問他什麽,那得早點了,我不确定他還能活多久。”
此言一出,阿裏厄斯沒再吭聲,熟練背上畫板,提上畫具,叽咕叽咕踩着黃泥巴路走在了最前面。
“維克多。”艾格沒有跟上去,而是轉過頭來,看着那位耷拉了兔子耳朵的小仆人。
“我在,先生。”
“忘記之前的所有事。”
“遵命,先生。”
艾格的臉冷得吓人,碩大的失望透過低垂的睫毛,鋼針一般刺進維克多的眼睛裏。
“維克多,我以為,我真的以為,你會和那些庸俗的人不一樣。”
倆人一前一後,追上了阿裏厄斯。
三人終是踏入了樹林。走到最深處,有一處明亮的湖泊,碎鑽石般的光點射在了岸邊。
阿裏厄斯找到了他們的老位置,放下了畫板。
“少爺,那個寫信人在哪裏?”他迫不及待。
“就在這林子裏的某棵樹上,吊着的。你若要找,可別迷了路。”
話音剛落,阿裏厄斯立馬從地上抄起了根大樹枝,急匆匆奔遠了。
“他之前不是這樣的。先生,您肯定常見他,他是個非常優秀的人。”維克多望着他的背影,喉嚨泛酸。
“我不在乎。”艾格冷哼。
維克多被他這突然的冷漠吓到了,霎時間,空氣凝成固體,呼吸也哽咽起來——他才發現,呀呀,自己被打過的那半邊臉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先生往日也作這大湖綠林嗎?”他試圖轉移話題。
“你完全可以問點有價值的問題。”艾格不領情。
維克多一怔,暗暗郁悶。怎麽又被看穿了……
“先生,船沉事故不是意外?”
“是謀殺。”艾格坐在樹墩上,畫筆猛地觸上了畫布。
“您之前早出晚歸,就是為了和阿克茲讨論這件事情嗎?”
“我不想的,但我畢竟早時答應他了,說是要幫他報仇。”
維克多又一次沉默了。他不安地捏捏手指,小心翼翼:“先生,為什麽是幫他?您自己不想複仇嗎?夫人、老爺,還有您的兄弟姐妹,您不想念他們嗎?您不感到‘恨’嗎?”
艾格那一捺長線條卡頓了。但緊接着,他又恢複到了從前的狀态,無視自己的情感波動。
“你覺得我是個冷血的人?”
“抱歉,先生,我、我沒那樣覺得,但恕我直言……”維克多覺着自己簡直是瘋了,竟會講出這樣的話,“我不了解您,我無法對自己的言論完全負責。抱歉,抱歉,先生,我……”
這回,艾格是徹底停下了筆。他盯着自己那輕輕幾描的畫面,眼神逐漸渙散。
“……”
“維克多,你說的對,你不了解我。你當然不知道我漂泊時的孤獨,也不知道我的追求與渴望。失去家人确讓我傷心,但我又能做什麽呢?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艾格背對着他站起來。湖面波光粼粼,漣漪微泛,被揚起的空氣裏漫着一股新鮮的青草味兒,悄悄迷蒙了鼻腔。
概是陰翳随風搖曳的緣故,維克多仿佛能從先生投下的影子裏看見無數的曾經——時刻端莊的夫人、難得一笑的老爺、托着蛋糕盤子的洛微爾太太、用意大利語吟詩的阿裏厄斯。但也有黃狗奄奄一息、衆人合力推倒老樹的情節。
在那一瞬間,維克多想了很多很多,從紅樓的漫漫垂下的常春藤,到那條曾險被踏爛、現少人問津的門檻……他的思緒無法在那位年輕主人家的背影上聚焦,千萬個閃爍過的日夜,此刻竟在口舌中支離破碎。
“我确是個冷血的人,我沒有能夠灼燒全身的怒火,也沒有來遲的悔恨與懊惱。維克多,我只是很恍惚,似乎,理想與生命都因我的自視清高而遠離了。”
“先生,如果您……”
“少爺!”
阿裏厄斯扶着樹幹,邊嚷着邊慌張跑過來。
“他的繩是松的!剛趁我背過身,他拔走了我的槍!他逃走了!”
話音剛落,林間唰地竄過去一個紅棕色的身影。
“先生小心!”
維克多立馬沖過去,一把拉過艾格,倆人撞在地上,避開了那發偷襲的子彈。
幾乎是同時,阿裏厄斯喝一聲搬起身旁的大石塊,舉起來砸到了那人身上。随着尖叫聲起伏,維克多立刻起身,滑步閃到畫板後,揭開了藏在畫架側面的木盒。
——那是一把槍。
“維吉!”阿裏厄斯轉過頭來。
砰一聲響,寫信人瞪開腿,抱着膝蓋哇哇大叫。
阿裏厄斯瞪紅了眼睛,抱起石塊沖過去狠命砸,見交代了槍,他便毫無顧忌撲上去對着臉一頓亂打。
“先生有沒有受傷?”維克多收好槍,咔一聲關掉了木盒。
年輕的主人家有些發懵,半是迷糊半是清醒地搖搖頭。他扶着維克多的肩膀起身,擡眸的瞬間,一抹紅色搶進了眼裏——它正從維克多的耳後淌下來。
“喂,這裏。”艾格抽出塞在胸口貼袋的手帕,湊過去替他擦拭,“你流血了。估計是摔倒時磕到的。”
小仆人被他這一碰,整個人一動不敢動。哎呀呀,這像什麽話嘛,又麻煩先生了。他假裝不高興,趕緊轉頭看過去——
“阿裏厄斯,停手,把話問清楚。”艾格倒無所謂,折好染血的手帕,拍了拍身上灰塵。
“少爺!我問過很多次了,他不肯答!”
艾格繞過兩人,從盤纏的樹根間撿起了阿裏厄斯的槍。他倚着樹幹,面色平靜,槍口對準了寫信人的另一條腿。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用槍,但又好像是用過了很多次。維克多能看出,他的小臂微微抖着,手腕卻穩得很。
砰砰兩聲響,艾格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一槍打中大腿,一槍是小腹。
身下人已經沒力氣叫喚了,只能發出嗚嗚的哭聲。
“不願意就算了,別難為人家。畢竟,拿錢辦事,多說了就會害到雇主,進而害到自己的家人。”
他把槍丢給阿裏厄斯。
“沒辦法了,你的複仇計劃要擱淺了。洩洩憤吧。”
阿裏厄斯握着槍,聽到這話,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議,足足愣了十多秒,才慢慢張口:
“少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把槍口對準了寫信人尚不清醒的腦袋。
“少爺,莫非你是知道些什麽……你在隐瞞嗎?你答應我的……你答應過我!!”
“我沒辦法。”艾格挑起眉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你把他抓到手,其他的,我無能為力。”
一聲槍響,阿裏厄斯紅潤了整只右手,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語氣再次急切:“無能無力……無能無力?一定有辦法的!一定還有!少爺!!”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
“什麽?你說了什麽?!”
“我只是把他抓到手,其他的,我不會幫你。”
阿裏厄斯倒吸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後退兩步。
“少爺……”
他低垂着頭,呼呼幾口粗氣,渾身上下抖個不停。
突然,他像是發了瘋病,一個甩臂,将槍口對準了艾格。
——一聲響亮,林上驚起幾排鳥雀。
槍瞬間被摔到一邊,阿裏厄斯哭吼着跪坐在地上,雙手交叉捂着。
距他們五步遠的位置上,維克多把槍朝下。這回,他倒沒有收回去,而是緊握在了手上。
“葛蘭茲!”阿裏厄斯尖叫起來,身子激動前傾,整個兒都栽在了泥土裏。他慢慢探出自己被射了個窟窿的右手——往年裏被水淹沒都恐懼再次襲來,他渾身顫栗,突然像小孩一樣嚎啕大哭。
“葛蘭茲!葛蘭茲!葛蘭茲!!”
維克多被他這一怒吼吓得心髒狂跳,但仍忍着步伐,努力站定在艾格身旁。
阿裏厄斯嗚嗚咽咽,身子蜷成蝦狀,僅剩的左手拼命捶打着自己的頭。
“葛蘭茲,我的手!我的手是要寫字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血也越流越多,“我是要寫意大利文的,我、我以後也要寫詩的……葛蘭茲,我的手……嗚。”
阿裏厄斯的左手掙紮着要去撿槍,這次,艾格攔下了維克多,任着他爬了過去。
“瓦爾登啊,你說話不算數,你說話不算數啊……”他沒再幹蠢事,而是把槍抱在了懷裏,血與泥巴相融,終被淚水沖洗。
解決完這件事後,已經過了中午,維克多把阿裏厄斯送進了醫院,勉強保住了右手。返回樹林的途中,他買了些三明治,路過街邊櫥窗時,他突然兩眼放光,便蹦蹦跳跳闖進店裏,用全部的薪水買下了那件寶物。
“你去了很久。”
“抱歉,先生。”
艾格繼續坐在那木墩上,面前支起畫板,手上一刻沒停。
“你看起來很開心——阿裏厄斯怎麽樣?他還好嗎?”
“醫生說他沒事,但以後的話,可能拿不穩筆了。”
艾格嗯了一聲,頭也沒擡。
維克多放下手中的東西,小心挪動着步子躲在他身後,悄悄欣賞那幅畫。
——沒有大湖,也沒有綠林,不,應該這樣說,瓦爾登先生沒有半點寫生的意思。他畫了很多複雜的東西,一條黑線從邊緣延伸開,上半是猩紅的夜晚,物品倒置,液體溢出,無星辰也無明月;下半是憔悴的黃昏——不,不對,先生說,這是黎明。
黎明……哪有黎明會昏暗成這副樣子?搖搖欲墜的花瓶,雜亂的鞋跟,還有無處不在、到處招搖的熄滅的蠟燭。
呀呀,我哪懂藝術啊?維克多敲敲自己的頭。我哪懂他呀,他看起來閑閑的、淡淡的,心裏卻是滿滿的呀。
“那把槍,是他父親留給他的。”艾格突然說道,“早就留了,之前不愛用,家人過世後,他倒是不釋手了。”
“诶?所以,先生是早已料到……”
“我沒料到,我只是覺得……這沒什麽必要。他沒必要拿命和我争個對錯,我也沒必要拿他的命來給自己評是非。維克多,人是最喜歡精打細算的生物,他們最愛讨論的問題便是‘值不值得’。”
維克多愣愣地看着他:“那先生對‘值得’的定義是什麽呢?”
艾格放下畫筆,松了松手腕。
“我不知道,維克多,他們都說,財富、官位、徽章就是‘值得’,但我……我不這樣認為。我追求那枚戒指,不是為家主的身份,而是為了有個權利去自由自在。”
“您不允許我再提這件事。”維克多站在他的左側,雙手背在身後。
“那你聽着就好,不要再想着張嘴道歉了。”艾格自嘲笑笑,想來是要終了這個話題了。
“先生。”
“嗯哼?”
“我想送你個薄禮。”維克多是藏不住笑的,他單膝下跪下,伸出了手。
“猜到了。”艾格是藏得住笑的,他會意,伸出左手搭在他手上,“不過呀,維吉,你從哪來的時間又去做了這樣一個……”
他變戲法般把它戴在他的手上,瞧瞧,正閃爍着大海的光輝。
不是木頭做的。維克多拿出來的,是同瓦爾登先生瞳色一般純淨碧藍的寶石戒指。
“先生,是您命令我反抗的。”他調皮眨眨眼,“我會忘記之前的所有,我會珍惜和您往後的一切。早些時候,我犯了一次大錯,讓您被蒙上了一層傷痛。但現在,我有能力保證了——請盡情利用我,先生,讓我幫上您的忙。”
忠誠的眼眸裏映出了藍色的光斑。
此刻,大湖平靜,綠林悄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