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日安,瓦爾登先生。”
“日安,太太,今早有人來過嗎?”
房東太太咬着煙嘴,吧嗒吧嗒地歪着頭想了好一會兒。
“嗯……來過一位先生。你應該認識他,他帶着口音,是從南邊那邊來的。”
那層嗆人的白煙蒙上他的眼眸,只蕩回了那漫不經心的回複:
“明白了,感謝。”
踏上樓梯,鞋跟磨着吱嘎吱嘎響的木板,指節撫着滑膩膩的扶手,繞過了螺旋圈外的客房,回到了他的頂樓。
艾格低頭,門前地毯上正放着一個木匣子,稍微移動視角,往日藏鑰匙的花盆已被掀翻。
想也不想也知道屋裏發生了什麽。他俯身撿起匣子,裏面正靜放着幾樣常見的飾品——它們都是陳舊的貨色,沾了血,不太好看。
吱一聲推門而入,阿裏厄斯正頹坐在門前。一見到他,仆人便換上喪氣臉,小心翼翼爬過來親吻他的鞋子。艾格并無不悅,卻還是一腳踢開他,徑直進屋。
“少爺,他們快要找到你了!”
受過那威力不足的一擊後,阿裏厄斯仍是跪着。
“我已提供了證據,這确是謀殺!在船沉之前,夫人和小姐都已被子彈打穿了!唔——”
艾格唰一聲拉開窗簾。陽光猛地照下來,刺痛了阿裏厄斯的眼睛,引出一聲嗚咽。屋子裏總算是明亮起來了,屋子裏的狼藉也總算是被看清楚了。踢翻的畫板,傾斜的水桶,流了一地的髒水,還有完全混成一色的顏料。
“少爺!你還是想逃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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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阿裏厄斯忍痛睜開眼,卻看見了金黃下恐怖的“黑”。那槍口出現在耀眼奪目的閃光下,出現在艾格模糊的面容下,出現在仆人的瞳孔裏。
阿裏厄斯幾乎是失聰了,那些繁雜的情緒被無盡的旋渦吞噬,只淌下一縷慘白的安靜。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呢?引我出去,再趁機幹掉我?”
“你要我怎麽證明?!”
“你不需要證明。出去。”
阿裏厄斯露出了極其驚恐的神色。
“等等,什麽……”
“出去,別再來找我。這已是這個月的第四次了,阿裏厄斯,闖進我的私人領域,以複仇為借口幹涉我的生活。我完全可以把你扔進警局——我沒有那樣做,你最好感恩。”
撲一聲響,半滿的水桶沖着艾格飛了過去,又被他給輕易躲過。
“你怎能這樣!!你怎能——”
“閉嘴,你沒資格。”
槍口不變方向。
見着那個“黑洞”,阿裏厄斯的氣勢剛一作起就又焉下去。他就像一條被噎了石子的敗犬,一時半會兒吠不出來,只剩下了乞求。
“少爺,你若不在這打死我,我就還會來的。少爺,少爺,我知道的,你也是不甘心的,你也是,不甘心的。”
再後,他駝了背,悻悻溜出了門。
他走之後,一切都雜亂更顯可悲。艾格腿腳麻木,匆匆把槍藏回了畫板旁的木盒,跌在了被移了位的沙發上。
——妹妹的大紅蝴蝶結髒兮兮的,仍有一股鹹鹹的腥味,媽媽的耳飾與項鏈只剩下了金鏈部分,寶石已被摘走。
他把她的蝴蝶結捧起來,就像是從前欣賞着她載着它在花園裏散步一樣。忽然地,他的臉上浮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冷峻。
呀,花園,我快忘記它了。
我快忘記紅樓了。
我快忘記家了。
房東太太說,瓦爾登先生就那樣随意地離開了。的确,他離開時很潇灑,一順手就将畫具和行李送回了紅樓。那會兒,他全身上下除了整潔的衣物就只帶了一個手提箱——裏面只有一條幹淨的藍色領帶和一把槍。
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他心裏有數,他知道“他們”是誰。
可憐的老瓦爾登一生只有一個仇家,要說“算計”與“謀殺”,艾格思來想去,也找不出第二個“巴諾爾”來。
而在前些日子裏,他還與那位巴諾爾家的少爺碰過一次面。但對方并不知情自家老爸做過的事情,只是在夜裏喝醉了酒,昏沉了腦子,對着艾格和那些藝術冷嘲熱諷後,揚長而去。
嗯,艾格想,算是有仇……
但這并不足以讓小瓦爾登拿起槍坐在馬車裏守株待兔——他已無路可去。既然阿裏厄斯能找到他的出租屋,那其他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不過那次,屋內的雜亂并不是可悲的,而是可怕的。
若要讓維克多問起來,艾格只能這樣回憶:23:00躺在床上,次日01:00仍未睡着。門被破開是在01:05:21,躲在床底是在01:05:25,床上響來槍聲是在其後42秒內發生的事情。客廳裏傳來砸東西的聲音是在01:10,出租屋終于安靜是在01:20及其以後。
躺在床底的15分鐘內,艾格想了太多太多,有但不限于紅樓往事、母親與妹妹、傷心的猜想與猛迸發出的恨意。他恍恍惚惚,無法将注意力聚焦到床底的蜘蛛網上——一直到06:30,他終于慢吞吞起身,而那會兒,阿裏厄斯又一次敲響他的門。
在馬車裏一槍崩了巴諾爾少爺是在那件事後的第十八天的22:00.車輪碾平了碎石,使得巴諾爾染着血的腦袋一晃一晃的,最終垂在了艾格的肩膀上。紅色染遍了披肩。
下馬車後,他一手換着領帶,一手用槍指着馬車夫,命令他把巴諾爾的左手——上面戴着各式的象征身份的戒指——割下來裝進手提箱,帶回巴諾爾老爺的宅邸。
之後的幾日裏,他一直等着巴諾爾老爺那氣急敗壞的消息。一直等着。但在快意的背後,他變了習慣,比如說,一直睡在床底,一直失眠,一直手抖胸悶……
概是後第五天的上午,他坐馬車赴約去見證人時,遭到了襲擊。子彈差一英寸就打穿了他的太陽穴。
變了習慣,比如說,避開人流高峰期出行。
偶然的一次,他從一位男記者的口中得知,他曾經住的小破紅樓即将被拍賣。
他氣得當場捏碎了茶杯的陶瓷杯托,血流滿手,往下,覆蓋住割腕的傷疤。
艾格問,想賣掉紅樓的那個人,是誰?
男記者答,是洛微爾,那個老仆人。
見到洛微爾的那天夜裏,他躲開了最後一次來自巴諾爾的刺殺。
洛微爾見着他時,沒表現出任何意外,就好像他只是一個待不長久的客人。于是,瓦爾登先生戴上了那枚維克多做的木質紋章戒指:
“紅樓永遠屬于瓦爾登,你沒資格處置它。”
“夫人給過我權利。”
“那夫人給你房契嗎?”
“紅樓即将出售。”
艾格陰沉了臉,冷笑一聲:“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洛微爾第二日便走了,走之前,她留給紅樓的,只有一個極度憤恨的眼神。
阿裏厄斯倒是又找上門了。他對艾格和巴諾爾之間的事不知情,所以,這次拜訪與往日并無區別——晨時便出發,淩晨才回家,完美錯過了巴諾爾的監視,一切安全。
白日裏,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與相關證人聯系。
艾格之前質疑過阿裏厄斯,事故發生在多年前,那時候,你為什麽沒有追查到底。
阿裏厄斯苦笑,少爺,那時候我忙着幫父親收屍,忙着去領被海水泡爛的遺物。然後呢,你猜怎麽,我被關進了精神病院,哈哈。
阿裏厄斯的父親,也就是瓦爾登家族的管家,現在就葬在那片樹林裏。談到這兒,阿裏厄斯又忍不住掩面哭泣——畢竟,他是個下人,夫人和小姐,他沒資格去收屍。
哭完之後,阿裏厄斯說:
“少爺,你就沒想過複仇嗎?”“少爺,夫人和小姐都會希望你去複仇的。”“少爺,如果不複仇的話……”
艾格只是愣着神情,一聲嘆息也不出。他确實愛作這大湖綠林,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靜心。
靜心。
不,這不對了。
他忽忽睜開眼,肩上的重量仿佛是巴諾爾少爺的頭顱。
不,這又不對了。
得知死訊以來,他雖昏昏沉沉,但又冷靜得可怕。
他非常非常清楚一件事:他無法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地去與仇家正面對抗,他沒有能力,他做不到,他會搭上性命。可所有人都不明白這一點,所有人都在用道德指責他……
這哪裏分得清對錯呢?
這哪裏分得清對錯呢?
阿裏厄斯查到了寫信人,并對洛微爾的背叛痛罵一通。
抓到寫信人的第一天,艾格一眼就明了,這是個無辜人,完全無辜的人——他可能是巴諾爾家的傭人,可能是街邊拿錢辦事的混混,也可能是洛微爾的同伴。
艾格全都明白,但他還是殺死了他。
“這與我無關。”
這句話說出來很容易,但要從這句話裏感受到自己靈魂深處的冷漠與傲慢,就不那麽容易了。
先前都明白的,他有一股恨意,不知來自何處的莫名的恨意。他想發洩,卻不知從誰身上下手——天哪,它快把他吞噬了!在寫信人之前,在寫信人之後,他跟着阿裏厄斯,從出事的那片海開始,路過無數條相似的人行道與樓房,再回到樹林,回到管家的墳前。
這與我無關嗎?無數次的疑問,無數次的動搖。但,确實如此,确實如此。闊別了十年的紅樓,與他無關了,今日才得知的被殺害的親人,與他無關了,曾經的還活躍着的人際關系,與他無關了……等等,那他從始至終一直追尋着的,是什麽?
不,不對,應該這樣問。
他從始至終一直堅持的東西,還有意義嗎?等等,“意義”明為何物?意義的定義,意義的手段,意義的給予,是什麽?
……
是什麽?
是什麽?
他不明白!這也便是他一回到紅樓就惴惴不安,一見到維克多就心有餘悸,一拿起畫筆就喘不上氣的原因。
阿裏厄斯解釋說,不,少爺,這種感覺叫“恐懼”。
那種“恐懼”是來自深海的,嘶叫着的汽笛,嗚咽着的水泡,掙紮着的女人的手腕——早些時候,她的皮膚被海風吹蝕,留下了一輪輪生命的紋路。
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呼喊至海底的塵沙,呼喊至魚類瀕死的翕合。從一望無際的海面躍上四野阒然的蒼穹,最終化成一抹巴掌大的陰影,投回耳鳴聲中,連漣漪都未被驚動。
他完成了給紅樓的禮物,他完成了那幅畫。
“維克多。”
“我在,先生。”
“我想念她們。”
“我明白的——先生?”
艾格與他相擁。
他說:“維克多,我快被吞噬了。”
他說:“我在呢,先生,我就在這兒。”
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