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瓦爾登先生,在進行治療前,我請您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個物件上。”
“我拿着它?”
“不,不,想着就好。某一個物件,或者,某一個人。”
“我會睡着嗎?”
沒有槍聲,沒有外人,一切平安。
概是連續兩周的守夜讓維克多摸清了眉目,幾次分析下來,他不得不選擇相信安尼索亞。
趁着休息時間,他去往了管家的舊房。那兒的家具和木箱都挂着白布,從上垂下,像一個個瘦長的鬼影。
他就在那些鬼影裏穿梭,把老爺去世前的賬單一摞摞抱出來,堆在了破木桌上。那些東西查起來很費勁,灰多,字跡也模糊——在那樣的房間裏,光線弱,黴味熏天。
維克多就待在那兒,一頁一頁翻着看。這樣考驗耐心的活兒,他不是第一次做,但說到底,他的思維早在寫第一篇日記時就完全混亂了。他看不得紙,一看就走神。
如果瓦爾登老爺确有與精神藥物相關的開□□就完美證實了猜測……唉唉,倒不是說遺傳,而是性格導致疾病的概率變大了,變得可供參考。
阿裏厄斯喜歡收藏挂鐘,于是,那些躺在白布下的,也有些關于“記憶”的殘留物。
挂鐘的分秒不再前行,它們停滞在某一時刻,安靜地等待着重生。如此,複蘇的恍惚感便不再受到時空的限制,它墜入旋渦,讓維克多夢回到了“曾經”的一個瞬間。
“洛微爾,還是老樣子,請那位醫生來。”
老爺渾厚的聲音之下,挂鐘滴答滴答。
中旬的某一天上午,他向主人家提出了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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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絕。”艾格說着就要關上門。
“先生,先生,等一等……”維克多抵住門板,“您該多為自己考慮一下——就,就算不是,也可以當作、當作是排除一種可能。”
艾格松了手。
“是吧,是吧,先生,這沒有害處的,就當是做一個小檢查。”
維克多也松了手。他自覺失禮,連忙後退兩步,補償了一個标準的微笑。
砰的一聲,艾格把門關上了。
“先生……”
“又在違抗命令,罰你,把前院的雜草給除了。”
今年雨多,陰天也多,草長不起來,若想好看些,得去集市買現成的。老實說,維克多确有些心疼——這些可憐的草,剛種下去沒多久,就要迎來第二次死亡了。
但,他的嘆息并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咧着嘴巴還沒來得及笑的植物,還有更大一部分,是對自己的責怪與埋怨。
就算是幹完活兒躺在年輪上,他也沒停止這種思考。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這樣做。趁一切還來得及,趁可怕的事情還沒發生……”
維克多本是閉上眼睛,緊張兮兮地喘着氣。但不知怎麽地,他一側身,感受到了一種不屬于陰天的壓迫感。
悶熱,潮濕,每一份呼吸都是粘稠的,或是帶着清晨的露水,或是捎上了淡黃的花蕊。往年的每一天,他如此度過,理應成了習慣,可在今日出了怪異。就那麽幾秒鐘的工夫,維克多仿佛真的聽見了槍支上膛的聲響——很輕,像在一英裏之外。
他急切地睜開眼睛,周圍只有風獻給泥土的吻痕。
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走上大理石地磚時,他有意望向了走廊盡頭的大門。
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他就那樣,怔怔地望着那扇鐵門。在他的記憶裏,這扇鐵門是溫柔包容的,它接納了他的存在;這扇鐵門是無堅不摧的,它抵擋住了來自外界的流言蜚語。它有矛盾,很少保養,卻清理得很幹淨。它有生鏽,邊邊角角滿是褐色,鎖眼卻是油亮的。
他對它出奇地放心。
揣着那樣的心情,回到頂樓後,維克多明顯少了慌張。
“打擾了,先生。”
他推門,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幅“禮物”。它似乎很讓畫家苦惱,一直放在畫板上,總覺着,那是一曲未完成的樂章。
艾格還是坐在他靠窗的位子上,撩開常春藤,全神貫注地盯着窗外的某一處景色。
“你想看看嗎?”
他扭過頭,眼神淡淡的,是那副剛回家時的模樣。他收回手,向維克多示意,常春藤垂直擺落。
“先生,我過于笨拙,我處理不好那件事。”他坦誠交代,“我絕無質疑您的意思。我倍感焦慮……”
“你想來看看嗎?”
艾格打斷了他的話,指着窗外。這會兒,維克多才注意到,窗口正對下去,能看見整個前院。稍微俯首,便能瞥見那個巨大的年輪。
他很少為這樣的經歷産生情緒——将自身徹底融入紅樓,以紅樓的視角來打量這兒的景物。他感到奇怪,若是放在以前,他定會為這種類似新生的感覺而欣喜,可現在,他莫名生出了一種悲傷。
倘若老樹還在,它的枝丫或許會挑開常春藤,漫不經心地伸進窗內——維克多自認為,頂樓就是個囚禁人的地方。這樣高的地方,既是遠離人群,也是遠離土壤。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
艾格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輕微,眼神飄忽。
“……”
“為什麽他們就要砍掉這棵樹?我不明白。為什麽主人家一去世,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砍掉這棵樹?這棵樹代表着什麽?”
“先生,夫人講過了,門前栽樹,樹幹越是粗壯,枝條越是伸展,那就說明這戶人家越是家道從容、人丁興旺。”
“是嗎……我不那樣想。”
一聲嘆息後,維克多小心翼翼地擡眸,發現艾格正以一種極其平靜、仿佛未經劫難的眼神看着他。他們的對視沒有超過一秒鐘,即使是這樣,維克多也再無勇氣說別的話了。
“是嗎……我不那樣想。”艾格的語氣不再輕飄飄,“樹就是樹,它沒什麽含義。你說對吧,維克多。”
他念那名字時,喉嚨裏竟抖出了一絲笑意。
這番類似警告的話裏,沒有半點嘲諷的意味。艾格像是在故意挑釁他,沒有目的,毫無根據。
“維克多,你有事瞞着我。”
“抱歉先生!”
他那樣的人,禁不起盤問的。
本來還焦灼着的氣氛瞬間冷靜了。
“為什麽?你隐瞞了什麽?”
看上去,主人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相反,他像是在滿心歡喜地等待着一個答案。
維克多敢篤定,他等待的一定不是自己想說出的那個——瓦爾登先生也隐瞞了一些事,或許早些時候他說出過口,但如今,他同他一樣,為現狀感到不安。
所以,維克多在此事件上又犯了一個小錯。
他閉口不言。
他的沉默凍結了艾格的期待,使場面變得難堪。盡管在這個頂樓,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但維克多此刻覺得,所有不會說話的東西都在嘲笑他。常春藤的葉子,木桌上的銀質燭臺,還有浮在空氣中的灰塵。
“你在藏別的事,不是醫生,不是槍聲,是別的。我看得出來,維克多,你不适合撒謊,我說過了,你不适合撒謊。”
艾格似已習慣了他的溫吞,沒有表現出任何惱火的情緒。他只是,将那句話又重複了幾遍,再次瞟向了窗外。
“以前坐在這,我總能看見從老樹的枝丫透過來的夕陽,現在坐在這,我只能看見年輪。我常常坐在這,我想別的事……我常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他說着便起身了,木椅吱了一聲,窗外暫無鳥鳴。
“維克多,我常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不如往日,瓦爾登先生似收斂了脾氣,變得溫和且輕松。他行至距畫板半步遠的位置,突然停下來。他伸手,輕撫油畫上的筆觸,那些細膩的顏料已變得堅硬,無法在他的指節上留下痕跡。這樣,他便生出了些遺憾,不再看它。
他回房間後,維克多把白布挂在了畫板上,這時候,它伫立在客廳中央,像一個孤魂野鬼。
他終究是請來了醫生,比起事後的挨罵,維克多更在意的,是艾格那句頗有深意的暗示。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藏什麽,先生又有什麽樣的看法呢?”
那位醫生,是他從開支記錄上尋來的,老醫生診斷過老爺,四年前就去世了,今天來的那位,是他的兒子。他看着年輕,卻有着極重的黑眼圈,像是四五天沒睡過覺了。他一進門,就連連叫嚷着“糟糕”——就這一點,瓦爾登先生表現出了不認可與質疑,但最後,他一言未發。
維克多向醫生簡單說明了情況,就自覺離開了。他并沒有關上房間門,而是留了一條小縫,他蹲坐在門口,偷聽着裏面的對話。
“瓦爾登先生,在進行治療前,我請您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個物件上。”
“我拿着它?”
“不,不,想着就好。某一個物件,或者,某一個人。”
“我會睡着嗎?”
“不會,我只是,請您回答幾個問題。每個問題,您都有三分鐘的思考時間。請不要回答得太快,多思考一會兒,您會有別的更好的答案。”
房間裏傳來了收音機播放的舒緩音樂。
“您最近一次感到‘恐懼’是什麽時候?”
“我從未恐懼過。”
“您可以多思考一會兒。”
“我從未恐懼過。”
艾格的回複是那麽堅決,就好像這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愚蠢的問題,根本用不着去回憶和判斷。
維克多聽見了沙漏底座磕在木桌上的聲音。這樣一來,那位醫生似要開始解釋了。
“我的父親曾服務過瓦爾登老爺。我向您擔保,他沒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只是常常煩躁,需要服用一些安神的藥物。當然,當然,我沒有那個意思……”
醫生的語氣變得急促,聲音也越來越小,飄忽在房間各處。維克多猜測,他應該是在房間裏徘徊,似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瓦爾登先生,我的父親死于槍聲。”
“我知道。”
“您怎麽……”
“阿裏厄斯查過。”
“您最近一次感到‘恐懼’是什麽時候?”
“我從未恐懼過。”
沙漏裏的沙一點點流着,那扇房門像是無盡深淵,吞噬了一切過去的歡笑和喧嚣,只剩下了淡淡的憂傷和死一般的安靜。
維克多把頭縮進臂彎裏。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那位先生之間已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了,他無法跨越時間去觸碰他的衣角。他難以想象,在往年,瓦爾登先生以什麽樣的姿态怎麽樣地活着。
“您上一次聽見那個聲音,是在什麽時候?”
“一小時以前,在後院。我沒告訴他我聽見了,我把他趕走了。”
“冒昧了,‘他’是誰?”
“邀請你進紅樓的那個人。”
維克多只聽見了風,它沙沙沙地搖曳着花叢,暈出了醉人的香味。他慢騰騰站起身來,朝着另一面的窗戶看去:今天沒怎麽下雨,後院的門關得死死的,一只流浪的貓狗都見不着。
他便不再去聽房內的談話了。他覺得自己很無知,他對所有事情都不了解,僅憑着旁人的一兩句引導就擅自做出了決定;他又很矛盾,他在找一條出路,他得排除一種可能。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所謂的緊張,在瓦爾登先生看來,确有些盲目。
這次問診持續了約一個小時,期間,醫生只出過一次門。他看上去同樣心驚肉跳,打着顫,手指使勁推着眼鏡,扶了幾次才扶穩。
“葛蘭茲先生,他睡眠怎麽樣?他不太好,他的敏感造成了過度的自我保護意識。”
“我常守夜。先生的房間一向安靜。”
“不是好的征兆。”醫生說着,用随身攜帶的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液,“不是好的。他的安全感是自我編造的,他在僞裝。葛蘭茲先生,請務必,請務必,把他照顧好——我相信瓦爾登先生,他一定能把事情處理好的。”
“你也想利用他複仇嗎?”
維克多平靜的語氣把他吓到了。醫生幾乎是驚叫了一聲,随即皺起了眉,重重搖了搖頭。
他們沉默了幾十秒,都在等着對方道歉。最後,醫生受不住這樣的無禮,一聲不吭返回了房間。維克多也不幹等着,他下樓去——
他莫名有了怨恨,他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看似可憐的人都在有企圖地欺騙。他去後院,使勁掰了掰後門的鎖,牢牢的。他又檢查那些爬在牆上的草葉,沒有被撕扯的痕跡。他又翻找牆下的磚瓦,灰塵滿滿的,沒有被蹭過。
倘若真有“巴諾爾”,那他們定是在遠離後院的地方。
維克多擡頭望上去,正對着房間的那扇窗。
約莫十分鐘後,醫生下樓了。盡管有些不滿,維克多還是稍微收拾了禮貌,向醫生道了別。
“別讓他一個人外出!”聽語氣,醫生還在生剛才的氣,“我講錯了!他一個人處理不好那件事,你得幫他!”
你比我更了解他嗎?!維克多差點喊出來,我家的先生能平安回到紅樓,已是最大的幸運了,在此基礎上,你難道分不清生命與仇恨的輕重嗎?!
心裏閃過這句話時,維克多感到吃驚,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憤恨”的力度,似要把心肺焚燒,抖出兩三屢灰煙,從口鼻中嗆出。而讓他更為吃驚的是,他的憤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夫人生前的那個牽挂。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這哪是對生活的抱怨,這明明是一股莫名的幸福,讓他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風吹過了,有什麽東西輕飄飄地降落到了維克多的肩頭。一折簡單的紙飛機,喚醒了曾經的記憶。
他擡頭望望,又推翻了剛才的結論。他不是為夫人而活的,他是為了那個人,就算他不沾染任何名分,他也是為了那個人。
艾格趴在窗臺上,又向下抛了一折紙飛機,就像曾經的維克多,向上抛起紙飛機,他們的願望都是一樣的。
安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