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雨下個不停。

他把流浪貓狗接進紅樓,轉身把後門給緊緊鎖上了。

後門的鎖去年才換過一次。盡管它今年多受了雨,但仍沒有鏽跡,很是幹淨。

維克多對這個後門沒有好印象。它是紅樓和未開發區的銜接。出去之後,只能看見一條小道。它通往最近的火車站。

這條小道是瓦爾登老爺買來時就在了的。它由碎得四分五裂的大理石地磚組成,多年沒被收拾,下一半陷進了泥濘裏,上一半長滿了青苔。

更別提周圍的灌木叢和老樹了。它們挨着城,葉上全是灰塵,一淋雨,稀裏嘩啦,多了層苦苦的氣味,蹭在衣服上不好洗。

維克多不出遠門,洛微爾太太唯一一次出遠門也沒用上這條道。

理所應當的,這是藏匿危險的最佳地點。

維克多已有些日子沒去集市了,這次去集市,也只是為了多買一把好鎖。

他再次遇上了安尼索亞。

她不同上次活潑,打招呼的聲音也弱弱的。維克多把傘還給她,自己躲在了店鋪前的臺階上。

沒過一會兒,她也跟了過來,站在維克多旁邊。

“我被解雇了。那女人說我幹活太懶。”她聳聳肩,把傘收起,“我吃不飽飯,我沒力氣幹活了。”

“怎麽會呢?你的工錢是夠的。”維克多想要避嫌,剛要再下一個臺階時,他愣住了。

“給那位紳士了。他說,生意虧本,小店快幹不下去了,缺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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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安尼索亞狠狠跺了一下腳,讓黑色皮鞋染了泥。她低頭看看,又是生氣又是心疼。

“這是他送我的。”安尼索亞把鞋脫下來,赤着腳站着,“這是他送我的!唉!好貴的東西!得讓我用兩個月積蓄去買了!”

她看看維克多,這時候,維克多已經往下站了一個臺階,和她錯開了。

“葛蘭茲先生,你若是有了喜歡的人,你會送他什麽?買一雙皮鞋來打發他?!”

維克多搖搖頭,沒說話。

“唉!真是讨厭他們有錢人!”安尼索亞哼了一聲,席地而坐,抱着那雙皮鞋左看右看——她又向上瞟了眼維克多,自顧自嘟囔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撩起裙擺,把鞋上的泥土擦幹淨。

“葛蘭茲先生!你可不要笑我!這鞋賣出去,夠我活兩周了!這兩周,我再找下一份工作,我還能掙錢,等我掙到錢、等我掙到錢……”

她狠狠呸了一聲,似在發誓說,一定要那位紳士遭殃!

“葛蘭茲先生,這雨下得真大,空氣又悶又濕,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維克多站得離她遠了些,過了會兒,他才慢慢地說:“空氣又悶又濕,艾格還在頂樓,我忘記關窗戶了。”

“诶??!!”安尼索亞嗆了一口,差點被唾液噎死,她蹭的一聲站起來,“葛蘭茲先生,你也和自家主人鬧矛盾了嗎?”

“咦?為什麽這樣問?”

“平時裏,你都對他用敬稱的。”

維克多晃晃腦袋,短暫地懵了一會。

“我不會這樣當面稱呼他的。我只是喜歡他的名字,我覺得,如果那樣好聽的名字只能寫在紙上,那也太可惜了。不是嗎?”

“若讓他聽見怎麽辦?他會生氣的,他脾氣怪,他會把你趕出去!”

維克多開始想象,如果真讓安尼索亞說對了,那他會以什麽樣的方式被趕出家門呢?或許,他會提着自己的行李,依依不舍地看着紅樓和紅樓的主人,再被重重關在外面;或許,他什麽都拿不走,就和她一樣,被丢棄在大街上,以賣掉自己的鞋子謀生。

可是,他比誰都知道,艾格不會那樣做的,艾格很需要他,艾格和他在一起,還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的規劃……

等等,可是,這全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維克多從冷風中醒過來。

他驚愕地看着安尼索亞,猜想着,在從前的某一天,她也是這樣想的,她也是揣着這樣飽滿的熱情,然後被粉身碎骨的。

他開始不安。他站着,轉移注意力似的四處張望,他捏緊拳頭,又松開,反反複複——他竟然感到傷心,可是那些不幸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想起了很多事,卻忘記了同她道別。他只身闖進雨幕,任着安尼索亞的呼喊越來越遠,也絕沒有回頭的想法。他迎着那點從天上潑下來的浪花,踏上了那條熟悉的道路。

他感覺自己掉入了海中,擡頭是漆黑,腳底是泥濘。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感受——一種被抛棄的錯覺,單是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感到害怕。

但是當他推開紅樓的門時,這種感覺就完全消失了。

“維克多,回來的正好,頂樓天窗漏水了,去修一下。”

客廳沒有點燈,維克多只能聽見艾格的聲音,卻找不見他的人。

“明白了,先生,我馬上去……”

他的聲音發着抖,緊張勁兒還沒完全過去。

“唉,等等,你的那些……那些小東西跑我這兒來了。”

左邊刷啦一聲,窗簾被敞開。艾格從窗前的椅子上起身,懷裏抱着一只被擦幹了毛的三花貓,腳邊還有幾只髒兮兮的幼犬幼貓。它們一見着光,微微睜了睜眼,翻了個身,起身或是繼續酣睡。

“帶回來就算了,至少得給我說一聲。”艾格把小三花放在地板上,一滋溜,它跑到維克多腳邊,蹭了蹭,甩甩尾巴,又跑別處去了。

“唉,天窗漏水,滴答滴答沒完了,我試着找梯子,沒找到,我去找你,你出門了。話說,你上次回來不是帶傘了嗎?這次怎麽這麽狼狽——你哭什麽?”

艾格本是在收拾衣服上的貓毛,一察覺到對方沒說話,他才慢悠悠擡起眸子。

“是雨。”維克多伸手抹了抹眼眶,“我跑回來的。先生,外面雨真大。”

“天窗漏下的雨也挺大的。”艾格挑眉,“維克多,待會兒再修吧,先去把你的貓貓狗狗收拾了。它們……我數了一下,十三只,對吧?剛才在這兒,有幾只小的,還有幾只稍微大點的,我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你去找一下。”

“先生……”

“怎麽?”

維克多避開他的眼神,把頭側過去了。

“沒什麽。”

“怎麽了?你在外面遭上什麽了?”艾格半似嘲諷半似關心,“遭上了說閑話的鄰居?遇上強盜和扒手了?怎麽,瓦爾登家的仆人這麽沒用嗎?”

“沒有。”

“是嘛?那就先去把自己弄幹淨。”艾格冷笑一聲,不打算再問下去。他側身握住燭臺,剛要往樓上走時,他停了一下,轉頭看着維克多。

“先生?”

“我要走了。今天晚上九點鐘的火車票。阿裏厄斯會派馬車來接我。”

維克多終于有勇氣與他對視了。

“您還會回來嗎?”

艾格晃了晃燭臺。他概是急着收拾行李,沒有回答,輕輕上樓去了。

“您還會回來嗎?”

維克多又問了一聲,樓梯口傳來了空洞的回響。

那座燭臺是沒被點燃的。

就像艾格,他有着那樣的身份,注定了不會為下等人活躍熱情——可是,他明是将我看作同伴。

霎時間,維克多噴湧出了一股極端的恐懼。這個紅樓即将只剩下他一人了,往後數五年、十年、二十年,都只剩下他一人了。

在和洛微爾太太待在一起的日子裏,他是不害怕孤獨的,在和瓦爾登先生待在一起的日子裏,他是從未感覺到孤獨的。但在此刻,聽到那句話開始,他終于感受到了紅樓的巨大和自己的渺小。

他險些站不穩,貼着牆走了好一會兒,總算反應過來了。他着急忙慌,握住扶手,登上樓梯,一開始的腳步是輕緩的,但漸漸,他的體力就充沛了。他并未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有些粗暴,他也沒有覺察到自己那噔噔噔的巨響驚吓到了路過的三花貓。

“先生——”

他追上了他。在去頂樓的最後一節臺階上。

艾格聞聲轉身,在黑暗中眯着了那雙受驚的金黃眼睛。

發朽的木板吱呀吱呀亂叫着。維克多收了腳步,自覺向下一個臺階,與艾格保持距離。

“我猜到你有事,但你不願意說。”艾格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他向下走了一階,刻意和他拉近了些。

“您要去哪裏?您一個人去嗎?您……”

“談談你。”

他們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只能靠摸索語氣,将就着判斷。

“談談你吧。我不了解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愛躺在年輪上,所以我去體驗了一次,感覺不錯。”艾格聳聳肩,岔開話題,“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聽不見那些槍聲,所以我試着就診,沒想到醫生和你一樣,都對我說的那些動靜感到了疑惑。再談、再談……你很容易遺忘你不在乎的事。”

“先生、先生,對不起。”維克多仍是哆嗦,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那些話。

“維克多,你總是沒由來地幹出一些蠢事。”艾格覺着好笑,但嘴角只是微微抽了一下,“你總是那樣,你不主動,也不反駁,問什麽答什麽——要是我那樣對待你,你受得住嗎?”

“可洛微爾太太教過我……”

“我不需要你的那些禮節。”

艾格的聲調有了起伏。他扯住維克多的左袖,将他拽到同自己一層的臺階上。

“維克多,你什麽時候才能坦率一點?沒到時機嗎?還是說,你無法對我坦率?”

外面還在下雨,樓梯間受潮,散發出了一股黴菌的氣味,又冷又麻。

“對不起,先生。”

“我讨厭你道歉。”艾格有些惱火了,“我的意思就擺在這兒,我才不管你明不明白。”

他說着就向上走,在房門邊的櫃臺上找到了火柴。點燃蠟燭後,維克多才看清楚門口的那堆行李。它們和來時一樣,規規矩矩地疊放着,唯一不同之處便是多了那幅本該屬于紅樓的“禮物”。

“您要将它帶走嗎?”維克多接過燭臺,發現艾格的臉蒼白得吓人。

“它尚未完成。”艾格繞過行李,拿起鑰匙準備開門,突然,他頓住了。

雷雨天氣總是能夠掩蓋一些聲音和氣味,但無法影響直覺。在閃電的照應下,走廊盡頭的飄窗似乎在隐藏着什麽影子。

“維克多……”艾格眼神渙散,好像在集中注意力聽什麽。

一陣雷聲下來,鑰匙應聲落地。

維克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轉身放下燭臺,但就那一會兒工夫,艾格似乎已被那聲音擊潰了。他倚靠着門板,慢慢地滑下去,最後坐在了地毯上。

“先生,這沒有槍聲,這只有我一個人。”維克多剛準備過去扶住他,就被一手推開了。

“不是,不是槍聲。”艾格的呼吸也變得小心起來,“我聽見媽媽的聲音了,在樓下。”

“夫人?您一定是聽錯了……”

“我一定是聽錯了。但是太真實了,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已多年沒聽過了。”艾格的眸低垂下去,不同往日威嚴,他似有些乞求的意味,“還有一些,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的聲音。風過老樹樹葉,黃狗在低吠,還有……父親?他不怎麽愛叫我名字,但他聲音很低沉,多年之後,我仍不會忘記。”

“先生。”維克多跪下來,輕輕去撫摸艾格的眼眶,試圖把他的注意力掰回來。

“妹妹在唱歌,在院子裏?她總愛跟着阿裏厄斯唱那些外國的歌曲,她愛那些花,也愛跟着我,她也喜歡畫畫——她在我身邊時那麽安靜,我卻聽得見她。”

艾格手足無措地坐在地毯上,喘着氣,生怕一不小心就錯過那些聲音了。

外面仍舊雷聲隆隆,每一道閃電就像劈開雨幕的斧頭,陰暗潮濕中,迸發出一縷類似太陽的光亮——終究是黑暗。

“那時候,你并不将我稱呼為先生。”艾格沒有意識地皺了皺眉,“你并不。你沒有見過我,我卻記得你,維克多。我能聽見你。”

“我在這呢,先生,我一直都在這。”

跳躍的橘色光線下,艾格把眼珠怔怔地轉向他:“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呀?”

他們的鼻尖湊近了。

“你什麽時候發現端倪的?你察覺到了嗎?你也同我一樣嗎?!”

艾格的語氣霍然急促,他的雙手摩挲着地毯,一點一點向維克多靠近。他的情緒控制不住地激動起來,好像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秘密。

“什麽呀?先生,您在說什麽呀?”

維克多金黃的眼睛瞪大了,他的手向下移動,托起了艾格的面龐。他仍舊不忍與他對視,仿佛是凝聚了所有的力氣般,艱難地保持着鎮靜。

“維克多,你也知道的吧!你總是誠惶誠恐,你害怕我嗎?還是害怕別的東西?”

“沒有,先生!我——”

“維克多,我喜歡聽你講那些,你以後還會講嗎?你一直都要待在紅樓嗎?可我要走了。”艾格像是在對另一個時空的維克多講話,時而急切,時而又懵懂,對什麽着了迷般,不願意停下——就像醫生所說的,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件物或某一個人身上——現在維克多真相大白,終于知道艾格那時候想的是誰了。

“我不想打擾你,先生。留住回憶是最好的。”

艾格抓住了維克多溫熱的手。

“多年之後仍舊如此嗎?多年之後仍舊記得嗎?!”

“我不會忘的。”

“昨天也這樣,今天也這樣,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天,你總會期待着嗎?”

“我會的。”

“你果然哭過了吧……”

維克多驚愕地擡起頭——艾格早已醒來,剛才這番話是對這個時間、這個空間的他說的。

“你會留在這的,對吧?”

“我會的,先生,我會一直留在紅樓。”

“一直等到我回來?”

“一直等到您回來。”

又是一陣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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