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雨好不容易停了一會兒,阿裏厄斯到訪時,維克多正把行李往前院搬。
“葛蘭茲。”他打了聲招呼,伸腳踢了踢鐵門,“開門,馬車在外面,我先幫少爺送行李,晚些時候再來接他。”
維克多裝作沒聽見,低頭清點着那些大箱小箱。
“喂。”阿裏厄斯有點不耐煩,“你幹嘛不把後門打開?後門直接通向火車站,多方便。”
維克多擡起頭來,盯着他,沒說話。
“你!我還沒生你氣呢!”阿裏厄斯把他的傷手舉起來,那兒已褪了紗布,留了一個搶眼的傷疤。
“後門的那條路沒法走。磚壞了,地又滑,馬車也沒法進來。”維克多坦白,“而且,我多加了一把鎖,很厚實,很難打開。”
“我不想聽你的工作彙報。”阿裏厄斯把門搖得哐當哐當直響,“我聯系上了一些證人,基本可以确定巴諾爾的罪行。我們要去曼迪華,等着開庭。葛蘭茲,等着咱們的好消息吧。”
“先生的那樁事怎麽辦?”維克多向他走近,鑰匙塞進了鎖眼裏,卻沒有扭開。
“什麽?”
“巴諾爾家的少爺。若要靠法律解決,這事兒也得算清楚,對吧?”
阿裏厄斯愣了一下,伸手搶過去,扭開了鎖。他急匆匆把兩扇門大敞開,剛要進門,維克多又把他給攔下了。
“你根本沒想過這事兒,你只想把仇報了。”
“我有什麽辦法?!”阿裏厄斯尖叫起來,“少爺自個做的事,沒人指使他!這沒法脫罪!”
他嚷着,試着推開維克多。但文绉绉的詩人是打不過幹體力活的仆人的,他們僵持在門口,誰也不肯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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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幹嘛?葛蘭茲,你小孩嗎?難道你要我替他認罪嗎?!”
“那寫信人呢?這你總得參與了吧!”
“沒人管他,沒人幫他喊話。”阿裏厄斯啧了兩聲,“那個寫信人沒有朋友,也沒有伴侶,他的唯一親人一年前死于非命。沒人管他的死活。”
“你想逃嗎?”
阿裏厄斯一把推開他,後退兩步,正了正自己的領帶。
“那是後來該讨論的問題了,我現在只想去幫少爺。”
“如果輸了的話,他會被反将一軍的。”維克多深邃了眼眸,“到那時候,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你說話真讓人不爽,難怪洛微爾總要求你閉嘴。”
阿裏厄斯繞過他,但剛一踏上那髒兮兮的大理石地磚,他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愈發孤單了。”他面向那高大的房屋,忍不住牢騷。
“……”
“紅樓愈來愈冷清了。葛蘭茲,你沒有面對過死亡,你怎麽可能明白我的心境?再說,難道少爺就不想複仇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維克多背對着他,望着那架時刻準備出發的馬車發神,“我只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巴諾爾一直在想辦法除掉先生,這樣貿然前去,和送死有什麽區別?”
阿裏厄斯剛要搬起箱子,一聽這話,他又收回了手。
場上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噔噔兩聲快步,阿裏厄斯轉身沖向維克多,掰過他的肩膀,朝他的臉狠狠偷襲了一拳。
“葛蘭茲……死刑和監牢可比精神病院好多了!”
一貫文雅的詩人被憤怒燒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就好像被什麽子彈打中了心髒,叽咕叽咕地冒着血。
維克多搖搖晃晃,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看到對方這番模樣,他還是沒忍住補充,道:“你的滿腔怒火會毀掉這個家族最後的希望。”
“我還需要謹慎考慮嗎?!我已經等了多少年了?!”
“那是因為你已經一無所有了,怎麽賭都不會再輸更多了。”
“這個家族已經被毀掉了!!”
阿裏厄斯抓狂似的指着前院,指着那個年輪:“老樹被砍了!主人死了!這地方還有什麽?啊?這地方除了你還有誰會挂念?!”
“阿裏厄斯……他們有資本。”維克多的喉嚨再次顫抖起來,“就算贏了,他們也會想辦法遠離監獄的,他們離開了監獄,還有先生的好日子過嗎?沒準,先生的後半輩子都在逃亡。這樣做,你就滿意了嗎?你報仇就痛快了嗎?”
阿裏厄斯明顯動容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恢複了那副嚴肅的表情。
“這已經是解決此事的最好的辦法了,我可管不下去了……我快瘋了……你說的一點也不對,我并非一無所有,我比你好多了,我還有仇恨。”
語畢,阿裏厄斯不再理他,扛起箱子就往馬車上搬。
此番場景讓維克多想起了艾格搬來紅樓的那天。他也是同阿裏厄斯一樣,滿懷着信心與激動,只不過方向反了,這回,先生不是歸來,而是離開。
“你的仇恨比先生的命重要?你知道他飽受着怎樣的折磨嗎?”
維克多看見了那幅畫——它被一個窄窄的木箱裝着,被阿裏厄斯最後一個搬了上去。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厄運還沒有結束!”阿裏厄斯朝他揚了揚臉,接着,他極度幽怨地看着紅樓。那神态,就和當時洛微爾太太被逐出去一樣,揣着滿腔的恨意和痛苦。
他們那類人是沒有遺憾的。維克多傷心萬分。他們只是在無盡地抱怨,憎惡時間,憎惡命運,憎惡着自己無法完成的事,最後,陷入堕落。
但最後,他什麽話也沒說,眼睜睜地看着那抹灰塵從馬蹄下溜出,奔在大街上,摔開了泥水。
他重新關上大門,但鎖上的那一刻,他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擊中了。他好像預見了結局,他好像能夠看見那高高在上的法錘支持了“瓦爾登”的仇家,而所有的不利都指向了他那可憐的先生——
他開始冒冷汗,手腳不自覺的冰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流進了心髒。
他低着頭,沿着走廊往裏走。他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麽,去給頂樓的家具蓋上白布,去給先生做最後一頓晚餐,去……
他又聽見那個聲音了。
槍支上膛。
他極度惶恐地望向大門口,雙腿已控制不住地發麻。
可那兒什麽都沒有。門外是疊得不高的樓房,沿着道路走,有個上坡——洛微爾太太還在的時候,維克多總愛在那兒騎自行車——而在今日,他竟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盯着那條安靜的大道,慢慢向後退着,直到腳後跟抵到了臺階,他才回過頭來,心有餘悸地推門而入。
見過阿裏厄斯後,維克多心不在焉。他試着去消磨煩躁,但越是在意,他就越是不能釋懷。
心懷恐懼時,時間是緩慢的。
晚餐後,維克多把所有的鐘表都挂上了白布,但還是擋不住那滴答滴答的磨人耳朵的噪音。他試着去找些事情做,好遠離那可怕的倒計時。
不巧,又開始下雨了。今年的雨喜怒無常,誰見了也高興不起來。
維克多開始給每一只小貓小狗取名字。老實說,他的大腦完全空白,沒有絲毫靈感。于是,他又去找阿裏厄斯的舊書。那些書裏總藏着有好聽的英文名或是意大利文名。
但他總要走神,腦子裏不斷回放着下午的片段。他的的确确聽見那個聲音了,他的的确确是知曉了那份來自未知的怪力。他猜測着,有那麽一個窗口,一定支了一把槍,它的口對準這紅樓的前門——
翻找了一會兒後,他敷衍着命名了兩三只,就再也熬不住了。他的雙眼模糊,盯着那幾近凝固的雨幕。那些雨點啊,不曉得要落到哪裏去,它們輕柔地撫摸着那大理石地磚,照出了第二片銀河。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那麽脆弱,自己是那麽在意那個可憐巴巴的“時間”。
他端起那本書,用幹抹布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封皮。那燙金的印刷,不再發亮,它已垂垂暮老,似已不再屬于這個時代了。
他把書放在抽屜裏,剛準備撩開白布時,外面的馬蹄聲驚醒了他的神經。
輕柔嗎?
——天哪,他這才意識到外面的雨有多大,那些雷啊、風啊、閃電啊,弄得世界不得安寧。它們過于嘈雜了,它們過于浮誇了,它們似要将那剛修好的天窗擊碎,再讓無助的雨下進再無人居住的頂樓!
維克多注意到了樓梯上的響動。他想鄭重地走過去道別,可腳下偏偏生了釘子,只能勉強将頭轉過去。他看見艾格換上了那條紅色披肩,就和來時一樣。
就和來時一樣……
維克多靜靜地看着他,條件反射地問了一句:
“先生,您能不能不要今晚走?”
艾格兩手抱臂,淡淡地看着他。與上午的态度完全相反,艾格并沒有受他情緒的影響,也沒有刻意回避他的話。
“您為什麽要答應阿裏厄斯?他完全沒有把握能夠贏得勝利,這會害了您的。”
艾格垂下眸子,用左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
“這事兒總得有個結束,你說呢?”
維克多望望窗外。阿裏厄斯已經撐起雨傘,正要往走廊上走了。
“可您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您還想畫畫,您還想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先生,我還沒去過您的畫展。今晚火車走了,您也就走了,可要是走到頭了,您可就沒辦法再返回了。”
“這就是喪失自由的感覺。”艾格抽了抽嘴角。“我無法擺脫。”
“可我還是希望您能留下來……抱歉先生,這都是我的錯……是我,是我擅自希望您留下。”
明是挽留的話,講到最後,又變成了莫名其妙的道歉。
“你啊……又是這樣……”艾格無奈,但神情已然舒緩,語調有了起伏,“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嗯,或許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先生……”
艾格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同樣不舍。不過,不是因為紅樓。”
維克多突然感覺喉嚨裏好像卡了什麽東西,他半天吐不出,又不願幹嘔,只能任着那股刺激的酸味攪拌口腔……
他們再也沒有別的話了。
阿裏厄斯的身影近了。吱呀一聲,艾格也邁出了那條門檻。
那條門檻。怎麽可能會沒有記憶呢?維克多望着他的影子一點一點被黑夜吞噬,心裏宛若被打翻的顏料盤,再也找不見原來想要的顏色了——
那條門檻,怎麽可能會沒有記憶呢?
在他很小的時候,夫人牽着他的手,來到這人聲鼎沸的紅樓。他小心翼翼地跳過門檻,小心翼翼地跳進了幸福。
那時候的門檻高高的,他想要進去,得用十成的力氣;這時候的門檻卻低低的,先生想要出去,一步就跨走了。
他聽見了槍支上膛的聲響。
太近了。
近得讓人絕望,它就藏在對面的樓裏,虎視眈眈地盯着馬車。
他聽見了雷聲。
太近了!
近得讓人絕望,它從天下摔下來,湊着閃電,嘶吼着嘲諷這漫長的夜晚!
或許這根本不是什麽雷聲。它似乎是一種另類的宣告!這讓紅樓,第一次見識到了死亡的重量——
“維克多!”
可他從雨中回來了!
“先生,您忘記什麽東西了嗎?我可以幫您去找!”
維克多渾身顫栗,他總算是擺脫了釘子,歡迎似的興奮地沖上前去。
他看着他——他總算還有機會認真地看着他了!他總算有了勇氣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了!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冒犯地看着那雙幹淨明亮的雙眼。好像已經受過了生死的劫難,他不再恐懼了!
雨下得太大了!雨下得太大了!雷聲隆隆,閃電透白!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這次告別,我怕是再也來不及做了!”
艾格的話腔裏帶着笑意。他站在門口,鞋尖抵着門檻。他們就那樣,隔着一條小小的“天河”,真摯對望着。
艾格拿出一張疊的方方正正的有些年頭的紙,塞在了維克多手上。
“先生,這是什麽?”
“翻開看看?”
維克多的手指打着顫,險些拿不穩紙,讓它飄雨裏去。他規規矩矩地打開紙,看到第一行大字就忍不住驚叫一聲。
“這是紅樓的房契!先生!您留給我?!”
“對呀。”
“這麽重要的東西!您真要讓我保管它嗎?!”
“對呀!”
艾格終于肆無忌憚地歡笑起來。
“我想留給你,我想留給你呀!”
他一把揪住維克多的衣領,突如其來的親吻就像今夜的暴雨,打得人措手不及。
其實從外面看,也只是覺得艾格在往裏張望,但唇邊晶瑩的水珠似乎暴露了些什麽——沒關系,雨會擋住的。
“倘若我今夜就要死去呢?!”艾格咳嗽了一聲,繼續笑着,“倘若我再也見不到你!”
“你會來的,從前的我期待了你七天;現在的我,別說七天了,七星期,七年,七十年,我都能盼的,我都能盼的!”
“要做約定嗎?!”
“什麽?怎麽約定?”
只見艾格抖了抖披肩上的雨珠,鄭重其事地繃直身子。他指了指腳下的門檻,又指了指維克多:“留在這,守在這,不要讓紅樓被賣掉。”
淚水瞬間盈滿了維克多的眼眶。
“天哪……天哪,遵命!先生!”
這回,維克多可完全看清了。艾格奔入雨中時,是帶着異樣的決心和信心的。他好像早已料到了“那個”結局,可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就那樣,如同一只自由的鳥兒,離開了維克多的局限的天空。
他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
“多年之後仍舊如此嗎?多年之後仍舊記得嗎?!”
“我不會忘的。”
“昨天也這樣,今天也這樣,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天,你總會期待着嗎?”
“我會的。”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維克多看見了對面窗口的一道白光——那才是一道真正的閃電,帶來了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