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維克多本來只是想給後院修剪一下綠植,卻怎麽也找不到工具,直到撩開了某塊積了灰的白布,他才找到那把死在雨夜的剪刀。

它已鏽跡斑斑,剪出來的樣式也不盡人意。

想着,維克多打算去買一把新的,可新的剪刀到了手裏,剪出來的效果仍舊不好。他這才發現,那些綠植大多已老化,無論怎麽修,它的葉子只少不增。

除掉綠植,換一層草種,沒準就能讓院子更生機些。可維克多不想那麽做,他不想讓紅樓變得陌生——盡管那是完全充滿生命力的、完全好的事物。

他選擇了念舊,不再移種新的花草,也留下了那把老剪刀。

偶爾的,他會坐在年輪上,拿着阿裏厄斯的書自學意大利語。他這樣做,是為了方便叫小貓小狗的名字。

那些流浪的小東西早已在紅樓安家,一旦認熟,它們就開始橫行霸道,爬在鋼琴上,跳起來去撕白布,在寬敞的餐桌上睡覺。

當然,遇上有太陽的好日子,它們便會集體躺在前院裏,陪着維克多念書。

它們只剩下了八只,其餘的,生命自然流向盡頭,被掩埋于後院的六尺之下。

它們都老老的、懶懶的,一年比一年沒精神。照理說,它們這樣悠閑着,一年折騰個三四只出生完全沒有問題。可就是這樣放任,它們竟跟着維克多學上了禁欲主義。

現在好了,意大利語學得順溜了,身邊的朋友卻減少了。

年輪還是那個年輪,舊舊的;紅樓還是那個紅樓,舊舊的;維克多還是那個維克多,舊舊的。所有事物都像是歷史充分搖晃卻剩下來的沉積物,無一例外地被時間淘汰。

維克多關上書時,已是日落之後,天空依舊燦爛。盡管是那番可愛的景色,他卻仍有別的哀思。

他恢複了郵差的工作,照顧着紅樓,練習意大利語,重複過着每一天——可這分明不是他想要的。越來越明顯的惆悵讓他陷入了苦痛和失望,就仿佛進入了另一種境界的流浪。他孤獨地過着每一天,用忙碌的工作搪塞嘆氣。

一個聲音響着:“我一定會熬出頭的。我時刻希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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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聲音卻尖叫起來:“我在無目的地等待!等待着屬于我自己的大事件!我的一生都在為那一個不靠譜的機會所準備!!”

他最終沒有迎來那封送給自己的信。阿裏厄斯徹底斷聯,真不知道他能帶着先生逃到哪裏去。不過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維克多不會在報紙上的被槍殺名單中找到那個可憐的阿裏厄斯。這讓他大松一口氣。

某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小,在地面堆積不起,只能留下水漬。

洛微爾太太去世了。

維克多收到那封信時,已是葬禮後的第九天。他心覺疑惑,給寄信人寫了三四頁信紙,但第二封回信只有寥寥幾個字:這不是你該問的。

後門外的小路完全荒廢,自行車的齒輪也生了褐鏽。維克多甚至不知道自行車放在了哪裏,在前院尋了半個鐘頭,才把它從藤蔓叢中扯出來。

于是維克多鎖上大門,一個人啓程了。

這個時候,剩給紅樓的,只有一個巨大的年輪和髒兮兮的大理石地磚。

他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去洛夫寧的票,剛要走時,卻看見了從曼迪華返程的車次,到站時間僅在他離開的十分鐘後。

轟隆隆的黑煙擋住他去路的同時,也給了他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找了個空地坐下——坐着——一直到自己那班車吼着嗓子跑開。

“年輕人,你不是要去洛夫寧嗎?”

閑下來的售票員伸伸懶腰,眼神毫無避諱地鎖在了維克多那洗得掉色的衣領上。

“嘿,那個牌子的領帶,你上哪裏買的?”

“是老主人給我的。”

售票員嘲笑一聲,把頭撇到了一邊去。但沒過幾秒,他又半信半疑地把眼珠子瞟過去,胡子抖了抖,說:“你家老主人是誰?小子,那是意大利的貨,那公司,二十多年前就倒閉了。不說咱英國,整個歐洲都沒幾個還留着這牌子的人。”

“怎麽可能是二十多年前?老爺去世前兩個月,它還是最新款。”

“你家老主人是誰?”

維克多被他盯着,身上一陣冷飕飕。他揉了揉自己的雙膀,起身,繞到了另一邊站着。

“好吧,不談那個。你要去洛夫寧嗎?你錯過了?那下一班得等到下午了,或者,你坐那班……那班……”售票員擡頭看了眼車次,“你坐去曼迪華,再買票去洛夫寧。年輕人,你錢夠嗎?”

維克多不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瞄着那條鐵軌。曉不得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麽,沒過一會兒,那鐵軌就震動起來,發出了卒卒的聲響,緊接着,聲音越來越大,漸漸有了空洞感——那黑煙捧着車頭,從進站口湧了進來。

瞬間的事,維克多被機油刺鼻的氣味嗆得直咳嗽。他眯起眼睛,掃開煙氣,還沒來得及抹眼淚,就被轟隆轟隆的人聲吓了一跳。出車口齊刷刷撐開,各色各樣的人擠着退着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放着舉着拖着,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概是一個人清靜慣了,他竟在這番場景裏感覺耳鳴,他努力用手掌堵住耳朵,瞬間,一股來自腹部的脹氣頂上了口腔。

五髒抽噎似的疼痛起來,他喘不過氣,轉向用口大肆呼吸。四處黑煙缭繞,“皮大衣”們宣揚着自己身上的煙草味和灰塵,那些“高帽子”,那些“高皮靴”,在出站的瞬間立刻混合了白色哈氣和涼絲絲的雪花。

本是穿着棉和的衣裳,但看到人群的那一刻,維克多居然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他支起眼皮,渴望在那些黑衣服的紳士們中搜索着那點不一樣的顏色——

一無所獲。

維克多再次回到售票口時,對方的臉上挂滿了嫌棄。

“你是瓦爾登家的。”售票員動作麻利,幾下就把票給推了出去,“我不記得你,但我記得你的領帶和你家那樁上了頭條的慘案。躲着點吧。”

列車沖出黑煙,憋着一口氣駛向了曼迪華。

這城市和維克多印象中的大相徑庭。他本以為紅樓所在的地區已夠繁華,但在踏出車站的那一刻,他還是感受到了懼怕與震驚——

大街寬敞卻擁擠,車來車往,人流如潮,此起彼伏的吆喝,齒輪機械的摩擦,一身漆黑、怒着氣的工人,身着華麗、搖着扇的貴族。與維克多常去的集市不同,這裏的吵鬧散發着一股惡臭,每一處音節都是金幣落地的聲響,哩哩嘩嘩,隐隐作嘔。

四面古典與近代的建築叢林迷亂了他的視線,繞得他暈頭轉向,不清南北。稍不注意,他就撞上了別人拉貨的馬車。

這兒的路口是不平整的。到處是穿着破舊衣服、滿臉油污的小生意人,堆着香料,挂着大蒜,其氣味與頭頂上随時可能下沉的濃煙混雜在一起,嗆得維克多直咳嗽。

“去洛夫寧的車半小時後才會到站。我受不了這兒,我哪也不想去。”

他是這樣說着的,但身體不聽他的話。他跟随着馬車的流向,一步一步向前挪着,突然,他被一個人給握住了手臂。

“兩小時一先令!這裏還缺一個。夥計,你湊上來!”

“什麽……”

他來不及反抗,就被幾個灰頭土臉的人給拖上了車。從裏瞧,一車七八號人,看不清臉卻聞得清楚味道——刺鼻的汗臭味和說不上來的酸味。

這個場景怪熟悉的,往年流浪時,他也坐過這樣的車。不過,怎麽可能會有兩小時一先令的好買賣?

維克多強裝鎮定,一言不發。馬車拐了好幾個大彎,突然的,外面的聲響更加粗犷了。好奇心和不安感促使他悄悄扒開破布,可就是這一望,他就再也藏不住心中的驚訝。

那是一座他從未見過的巨大的怪物!縱橫河面,以威武之勢銜接兩岸。這活像夢裏的場景,酷似巨人的塔橋仿佛下一秒就要建造完成。手腳架上下,是密密麻麻的工人,來往的四輪馬車列中,是高貴的留着絡腮胡的建築師。

這座工業之城沒有雪花。

維克多感覺自己被拽了回去,在漆黑的蓬頂下,有人揪住他的衣領,使勁把他往鐵板上撞。

“錢!給錢!!”其中一人帶着蘇格蘭口音。

果然是打劫的。

維克多被掐着脖子,嗚嗚咽咽講不出話。兜裏還剩下兩張車票的錢和紅樓的鑰匙——上面可明明晃晃地印着“瓦爾登”的燙金大字,若是被搶了去,還真是難以想象那個後果。

突然,車轱辘碾到了石頭,車身颠簸了一下,維克多趁着身上人搖晃以持平衡的工夫,激了狠勁,一把将其推開——耳邊瞬間傳來了吼叫聲,維克多貼着鐵板滾到一邊,剛要摸索着起身,迎頭就被砸了一棒!

他的視線瞬間模糊,耳裏也再次炸開爆鳴,剛要倒下時,卻曉不得從哪裏燃了魚死網破的鬥志。他一把扯住撲上來的人,狠狠掐住了對方的手臂——他緊緊拽着那人,來回擺動間,身子猛地一斜,倆人直直倒向了破布。

嘶啦一聲響,他們從車上滾了下來。維克多摔在地上,向左一個打挺,扶着身後牆壁迅速起身。只聽那人哎呦哎呦喊了幾聲,皺着眉頭艱難爬起。

見那人還有再戰之勢,維克多顧不上面頰的傷痛,眼疾手快抽起了旁邊小販晾大蒜的竿子,三步并兩步沖上前,朝着那人的頸部狠敲下去。

耳邊的風靜止了兩秒,回過神來時,那人已沒了動彈的跡象。

“诶,诶!你!”身後傳來了小販憤怒的尖叫聲。

“抱歉,抱歉……”維克多驚慌轉身,剛要賠個笑臉,他卻在恍惚間看見了距離塔橋不遠的熟悉背影。

這個背影是他曾經的希望。畢竟那時,他相信了他的話,他放任他帶着先生離開了紅樓,沒有一絲猜忌。現在,這個背景再次給予了他一點希望。畢竟這時,若讓他把事情給問個清楚,一切問題就都可以解決了。

是的!近在咫尺!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阿裏厄斯……”

維克多手上的竿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嘿!你這人……喂!”

維克多無意撞開他,一口氣不敢歇,朝着塔橋狂奔過去。

腦中的疑問瞬間炸開,如洩洪般一個勁兒地往外鑽——剪刀已生鏽,綠植已老化,自行車已被藤蔓叢吞噬,他的領帶也已過時——時間仿佛已經過去太久了,所有最開始的情緒,關于質疑、不甘、心痛、思念,全都消失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懷疑。

“阿裏厄斯!!”

那個人轉頭看向他。

這是一張格外陌生的臉,不一樣的眼睛,不一樣的眉峰,不一樣的唇角。

維克多完完全全地認錯人了!剛才尚未消化的心情瞬間化作了失望與羞恥。他想要為自己辯解,他絕不是因為太過于思念某個人而變得神經兮兮,也絕不是因為塔橋的威武而被震懾。

他感覺人群給他留了一個圓圈,讓聚光燈落下,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無論是貧民還是貴族,無論是舉着鏟子亦或者是搖着花扇。他第一次在這個地方感到了無所适從,他覺得這地方不屬于自己——這樣可怕的城市!養着這樣像巨人一樣的塔橋!!存在着這樣能勾起他興趣的事物!!

他決心要離開這兒,卻分外不舍,他還沒有找到他想找到的人——遺憾,是他這輩子的病痛。若要讓他堅守秘密,激起執念的最好方式便是有人陪着,可現在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了,來時這樣,去時也這樣。

曼迪華留給他的印象不好,因為他沒有找到他心愛的。

他最終離開了,去往了洛夫寧。

他根據寄信的地址,找到了洛微爾太太的家。在維克多的印象中,洛微爾太太有一個酗酒的丈夫、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敲響房門時,兩個兒子還在為遺産吵架,是女兒開的門。

道明來意後,女兒回頭看了一眼哥哥們,走了出來,輕輕拉上了門。

“我是庫菲茲,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媽媽。”她個子很矮,臉上密密麻麻全是雀斑。

于是維克多跟着她走。他們穿過了房屋後院,那有一小塊平整的土地,翻新的泥土上撒着雪花,其後赫然立着一座墓碑。

這座墓碑比維克多想象中的任何一座墓碑還要簡陋,曉不得是用什麽樣的石頭做的,草率地刻着幾個字,墓前,一束鮮花也沒有。

“我常聽她說起你……有好的,也有壞的。”庫菲茲似乎對母親的死并不在意,她聳了聳肩,掃開了秋千上的雪,坐了上去。

“是嘛……她說我什麽呢?”維克多這才發覺,他一枝花都沒有帶,打了個空手就沖別人家裏來了。

“你要向我保證你不是沖着遺産來的。你是她的養子,雖然我們都沒承認,但你要是開口,這兒沒人能解決這事。”庫菲茲哼哼一聲,把秋千蕩了起來。

“我發誓。”維克多哈出一口冷氣,一臉真誠地看着她,走過去幫她推了推秋千。

“你像個好人。”

庫菲茲回過頭看着他,再沒一會兒,她又後悔似的把頭轉回去,嘟囔了一聲。

“媽媽說,瓦爾登家的人早該死透了。”

維克多很平靜:“所有嫉妒老爺的人都這樣說。”

“她才不嫉妒!她幹嘛嫉妒你們?!”

“她差點把紅樓賣了。”

“什麽紅樓?!”

秋千越蕩越高,庫菲茲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她往年工作的地方,她把我養大的地方。紅樓,除開仆人,輝煌時期曾住下過十七個人。”

講到這兒,庫菲茲從秋千上跳下,背着手,搖搖晃晃蹦過來。

“诶?那她為什麽沒賣成?”

維克多猜到了她的言外之意:為什麽媽媽沒有利用紅樓大賺一筆?

于是他說:“她沒資格。”

“為什麽?”

“紅樓不屬于她,紅樓是瓦爾登家的財産。”

“瓦爾登家還有活人嗎?”庫菲茲有點不滿,小嘴撅起,像能挂個油壺。

維克多被她那輕慢的語氣激起了零星火花,但沒有發作:“怎麽沒有?瓦爾登家不是有名出色的畫家嗎?”

“畫家……咦?!紅樓,我倒有印象了!”

庫菲茲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蹦一跳跑向了屋子的後門,維克多自覺失禮,只能緊跟其後。

他們穿過一條破爛木頭組成的走廊,四面回蕩着争吵聲和捶桌子的巨響。最終,庫菲茲從被白蟻啃得不像樣子的木桶裏抽出了一張報紙。

“別的不說還好,一說畫家我就想起來了!這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報紙了,我媽媽看到它時,樂了好一會兒,往後每一天,只要她想起了,她就會拿出來反複看。後來她眼花,認不得字了,還要我讀給她聽。”

維克多接過那張報紙。第一頁的排版簡直雜亂,最頭頂的大字是女王的外交活動,中間的字要麽擠在一起,要麽隔得老遠,中間鑲嵌着女王和幾個标志性建築的照片,其中一個便是塔橋。

維克多仔仔細細地讀完了全篇,也沒發現任何異樣,就當他準備翻頁時,他看見了左下角的一個襲擊事件。

“天哪……在那天……”

在那天,雨很大,雷也很烈,視聽被不經意地混淆。

馬兒受了驚,張揚着擡起前蹄,雨傘已經垂下,掉落在地時,無法激起半點水花。于是放任雷電肆意,放任罪惡噴湧。

維克多深刻地記得對面窗口的白光——那是一把真正的明晃晃的槍支,紅點對準了馬車。

子彈的摩擦力擊燃了窗口,噴出了如雷的巨響,捅穿了夜色,讓其留下了紅色的閉幕式。

往年來無數的希冀被當時“巴諾爾”的一聲戲谑給打破了。他甚至能夠想象出艾格的掙紮,左手手指垂在水窪裏,擡眸看着近處的高樓——他或許想要張嘴說些什麽,但無奈口腔中滿是雨水和鮮血,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葛蘭茲先生,你在流血。”

紅潤的液體侵入耳朵,堵住了他的理智。

“他一定一定有很多話想要說……他多麽年輕……天哪……”

“生活總是有意外,但在自家門口中槍的,多少還是讓人啞然失笑了——噢,對不起,我不該用這個詞兒。”庫菲茲一臉無所謂地看着他,并沒有道歉的誠意。

“它沒有配圖,很難讓人相信事情的真實。”維克多翻前又翻後,“可它又把每個細節給寫出來了。每個細節……只有我才知道的細節……”

庫菲茲聳聳肩:“我不認識那個畫家,我也沒見過他的畫,但他看起來不怎麽出名,瞧,報紙就給他留這麽一小塊位置,頭條還是女王的喜訊。”

“我不會相信的。”維克多幹巴巴地說着,把報紙塞回到木桶裏,“這就是張連話都講不明白的報紙。艾格是怎麽離開的,又是怎麽跑回來的,他去見誰了,他第二次告別時做出了怎樣的動作……這些關于雨夜的動人的描寫只有我才清清楚楚。它怎麽會知道?”

“你講話有矛盾。既然它講到的和你看到的重合了,這不就是肯定了事件的真實性嗎?”

維克多沉默了。

天哪,這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當事人不曉因果,還需旁觀者指明。

他明顯感覺到了內心的焦躁不安,他再也受不了這樣腐爛着無知的自己,再也受不了這裏的朽木的灰塵的氣味。現在就得回去,趁着腦子裏還沒有別的想法,趁着自己剛經過曼迪華而再也不想再去一趟的果斷……現在就得回去,現在就得回家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突然一聲響,門被踢開了。

“庫菲茲,你得滾出去了,房子的錢你一點都別想分走!”

二哥氣勢洶洶地瞪着她,在察覺到維克多的存在後,他并沒有緩和語氣:“你哪位?”

維克多半張着嘴,在經歷一天的大喜大悲後,他面色蒼白,已沒了多餘的精力。

“我就來看看洛微爾太太。我得走了。”

他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匆匆告別了庫菲茲。走到大門時,他聽見了一記響亮的巴掌聲和來自男性的暴怒:

“他來時一分錢也沒帶?!憑什麽?!”

維克多感覺今天一整天都在坐車。從這裏趕往那裏,又從那裏去往別處,最終還是返航。

坐在列車上時,他已整理好了所有的悲傷,整個臉一改往日變化,只是蒼白,顯得平靜而心痛。

他的傷口一直在淌血,周圍的人偶有瞟來餘光,終也無人上前詢問。

回到紅樓時已是夜晚。他摸摸衣袋,這才發覺鑰匙早已被那群人給搶了去。若讓紅樓遭上小偷,維克多自然愧對地下之靈,但這會兒,他也放慢了心态,不那麽着急了。

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搓了搓凍紅的手,試着從外牆攀爬上去。

雪天之後,牆壁滑溜溜的,根本使不上勁。接連兩次摔倒之後,維克多放棄了掙紮,打算先在外面的長椅上湊合一夜,等到第二天再想辦法。

“葛蘭茲先生,你怎麽在外面坐着?”

天知道在這會兒聽見安尼索亞的聲音得有多慶幸。維克多微微擡起頭,看見她正從路燈下經過。

這位女士,他已是多年未見了,這樣重逢,倒有些諷刺意味。瞧瞧,她已結了婚,換上了漂亮的大衣。

“出了些事……”維克多抖了抖頭發的雪花,站起身來。

“你在流血……天哪……再坐會兒吧,我給你包紮一下。”

“來不及了……”維克多愣愣地看着她,“已經太久了。”

“那是多久的事呀?你這傷口是新的。”

“那顆子彈從我的面頰擦過時,我毫無察覺。直到我意識到痛。”維克多向她搖搖頭,“不需要紗布了。”

“葛蘭茲先生,我真搞不懂你在說什麽……你這明顯不是子彈的擦傷……”

“我得走了,我得回家去。”

“你就在家門口。葛蘭茲先生,你遇上什麽事兒了?你可以同我講講嗎?傾訴是緩解內心疼痛的最好方法。”

維克多給她讓了個位置。于是,倆人在長椅上坐下。

維克多試圖轉移話題,詢問她最近的情況。

安尼索亞有了別的工作,在酒店裏做女招待,薪資合适。她的丈夫是水手,一年都在港口,不怎麽回家。

“時間過得太快了……你不覺得嗎?”安尼索亞哈了一口白霧,“我去年遇上了一個裝神弄鬼的女巫,她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活不過明年。”

“我不知道……你得什麽病了?”

安尼索亞指了指胸口,釋懷似的望着路燈:“癌。”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

“确實不錯,因為錢不夠治病,就把它花到別處去了。你看,我的新衣服。我往年賣鞋子茍活,遇上了我那心地善良的好先生,後來我結婚,這麽多年,也沒孩子。”

“我時常覺得自己很孤獨。看看你,多幸福。”

“葛蘭茲先生,我的幸福可不值得你羨慕。”安尼索亞哈哈大笑,“我沒有大房子可以住,而且,我快死了。要是我挺過了今年冬天,我就教你做康沃爾郡菜肉烘餅。”

維克多終于沒忍住流淚了。雪夾着雨,從他的傷口沒過,刺刺地疼。這點眼淚好想是為了祭奠什麽,祭奠年老的貓狗、祭奠過世的養母、祭奠仍在心裏活着的先生、祭奠身邊的朋友。

“你會活下去的,我也會的。你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做成呢,對吧?”

“葛蘭茲先生,我這一生遺憾太多了。”安尼索亞笑着,“時間老是催促,我來不及選擇。”

雪花飛舞在空中,像是在給大地蛋糕撒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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