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春天,安尼索亞搬進了紅樓。

“我享不得這福……”她說着,把大衣裹緊了些,“我苦一輩子了。”

今年的三月天比往年冷了許多,花開得晚,樹也長得慢,但雪花已經走遠了,就像那些早已道別卻仍舊駐足的人,時間一到,總會不得不挪動腳步。

安尼索亞完全病倒了。

維克多還沒來得及學會做郡菜肉烘餅,她就已經卧床不起了。

“我完完全全變成我不喜歡的樣子了。”

往日那個不服輸的姑娘家,那個總是活力滿滿的人,今日卻為自己的無用而道歉了。

維克多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你在想什麽呢?”安尼索亞勉強坐着。她的面容完全消瘦下去,兩眼凹陷。

他看着她,嘴唇顫抖着,眼底麻木。

“我想離開這兒,可我又不知道該去哪……紅樓已載着我度過了無數個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

“抱歉,我找不到什麽意義了……”

“你看看你,說話語氣也同他一樣了,都一樣模棱兩可。”

維克多有些驚異,一個慌神,匆忙起了身。他剛要反駁時,話頭又被塞回去了。為化解尴尬,他走到一邊,把窗簾拉開,陽光灑下來,碎在了床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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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浮着灰塵的亮色把安尼索亞的臉染得更加蒼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外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

“你該栽棵樹。這房子是你的了。”她笑起來,臉上的皮肉像幹癟的、用皺了的紙。

“我不是紅樓的主人。”他盯着窗外的年輪,“我不會栽樹的,我沒什麽資格。”

“你該有個伴了。”

“什麽?”

安尼索亞笑起來,是那種得意的嘲笑:“你該有個伴了,你會孤獨死的。”

“你說得對,安索耶,我會孤獨死的。可我不善交談,我也不想随随便便過日子。”

“沒人想随随便便過日子。”安尼索亞神氣地擡擡下巴,“可這就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不然等到四十年五十年以後,你把房契留給誰呢?它會被鏟平的,你口中那個光輝的閃爍的家族榮耀也會被鏟平的。而且呀,工人們又開始鬧了,維克多,你該做好失去紅樓的心理準備了。”

“……”

“維克多?”

“我會守着它的。”

維克多沉默了一會兒,慢騰騰地拉上窗簾,房間內頓生黑暗。

“又到睡覺時間了嗎?”安尼索亞打趣道,“我沒事情可做,我太困了。”

窗簾映出了暗紅的幽光,宛如盛夏已來,徒留濃烈與燥熱。

“嗯,多休息一會兒吧。”維克多背對着她,額頭貼在窗簾上,“多休息一會兒吧,我也該休息了。好累。”

他就站在那,一聲不吭,直到安尼索亞發出輕輕的鼾聲,他才用手背揩了一下眼淚。

他艱難地挪動步子,在即将關門的那一刻,安尼索亞半夢半醒地說了一聲:

“你喜歡他。”

維克多低眸,幾近心碎:

“我知道。”

前院的雜草撲嗦撲嗦長得飛快,沒過幾天就能掩住腳踝。棚子裏的工具全都生鏽,散發着一股腥腥的雨水味。

貓咪們懶懶的,躺在屋檐下,睡在年輪上。周圍的一切都懶懶的,紅樓的常春藤,後院的門鎖,還有外面時而清晰時而恍惚的車鈴聲。

維克多走出了大門。

他漫步在街道上,被陽光迷糊得睜不開眼。大概過了兩三個街道,他終于聽見了吵鬧的人聲。

不知怎的,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攤位、那些熟悉的顏色,竟在此刻變成了記憶之外的事物。他再也想不起半點往事了。

他去集市。買了些食材,又随便逛逛,買了點香料。

他中規中矩地生活,就像洛微爾太太交代的那樣,什麽時候去集市,去哪個攤位,找哪個人。他按部就班,毫不含糊。

所以他過的日子是那樣的無趣。或許,他之所以感覺無趣,是因為缺乏了動力。食物确是拿來飽腹的,但又是一種期待——他得知道他在為誰而生活。

回去路上,他鬼使神差地走了另一條道。

那條道是他的回憶被撞開的地方。恍惚間,他的視角降低,看見了一個穿着棕紅色衣裙的女性。

他的心髒猛地狂跳起來。他極度渴切地看着她的鞋尖,就像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的那般無助可憐。

“喂,你,跟着我走吧。”

“遵命……夫人。”

他明知這是夢境,但他不知道是在何時做了夢。在去集市的路途上?在與攤主對話的時候?還是走進這裏……

他在那條紅磚瓦小巷裏彳亍,百般不适地盯着牆根的青苔和泥土。

“維克多,洛微爾太太不在了,你去收拾一下前院。”

“遵命,夫人。”

真是奇怪,在他的印象裏,夫人的口吻并非如此——應該是和藹的、輕聲細語的。這番,可能是融入了某人的語氣。

“維克多,家裏來了什麽客人?她是你的朋友嗎?”

手上的布袋跟着鞋跟的節奏,來回晃動,像被蒙上一層紗的旋律。

他突然緊張起來,足尖微微發麻,雙腿也起了酸勁。

“維克多,回答我。”

他的喉嚨裏好像嗆了一口水,呼吸無法交替:“是的,瓦爾登先生。”

他又覺着失禮了,補充了一句:“好久不見,先生。”

他擡頭,發現自己正站在紅樓的大門門口。此時,夢境已逝,陽光已散,烏雲密布,陣陣涼風吹來了寒意。

“又是那樣的夢。”他自言自語,“我又夢見他了。”

安尼索亞還在睡覺。維克多進門時,她連鼾聲都默了。

“安索耶。”他在門口輕聲說,“安索耶,我夢見夫人了。”

安尼索亞安安靜靜地睡着,被子掖得好好的。

維克多移步,坐在她的床前。他的雙手相合,自然垂落在腿間。

“安索耶,你聞到土壤的氣味了嗎?很清新。馬上就要下雨了。”

她沒有回應他。

維克多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鼻息。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經聞不到了。”

外面的雨已經開始落了,稀稀拉拉的,宛如孤魂野鬼的吹號。這樣的昏黑,維克多已見過多次,而每一次都不可避免地回想到那個可憐的夜晚。

“安索耶,你說得對,我會孤獨死的。倘若我今日能患上同你一樣的病就好了——我明是健康的,卻俨然一具行屍走肉。我有太多太多想說但未曾開口的話了。我的思念是痛苦的,入眠之前,睡醒之後,我沒有一天是不惆悵的……對不起,安索耶,我不想把我的壞情緒帶給你,但是現在,我已無人能夠相告。”

他把被子掩過她的頭部,極大的悲傷在喉管擰成了一團嗚咽:

“晚安,女士,祝好夢。”

他離開了她的房間。剛一回到客廳,大風迅起,破開窗戶,吹蕩起了白色碎花窗簾。在愈發壓抑和沉重的烏雲下,這些反光的白色竟如同閃電一般,劈開了紅樓脆弱的記憶。

我該以何種方式被溺死?維克多心想,我該以何種方式迎接這慘白的暴雨?

大風再次發力,吹飛了屋內覆蓋家具的白布。一瞬間的事,維克多竟被莫名的喜悅所沖擊。他好像看見了它們被使用的樣子——老爺用哪只手去端茶杯,小姐用哪只手去翻書——天哪!他在這樣的雨夜與他們團聚!

灌木叢的一節枝條被吹斷,跟着流向刺入窗口,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擦破了皮,殷紅的血瞬間淌下。維克多想用毛巾止血,但剛拉開抽屜,他就像被什麽劍刃給捅穿了,停在原地,全身僵硬。

在某年以前,他對這本書愛不釋手,但如今,他已将它全部忘記——等等,真的嗎?

“……”

等等,真的嗎?

抽屜被整個拉出來,咚一聲摔在了地上。

維克多跪在地上,顫巍着手,将它捧起來。

詩集。沒有比它更完美的詩集了。

鮮紅的液體順着臉頰,一點一點落在泛黃的紙上。

該如何形容今夜的風暴?——以某種悄然的形式,但激昂而來的并非雷電,而是早該塵封的情感。

他翻到最後一頁。在他的印象裏,這本書只有最後一頁。

“今……今天……”

他坐穩,指着那些自己寫的句子,慢騰騰地念着。

這時候的風啊,雨啊,電閃雷鳴啊,全都化成了一座寂靜的墓碑。紅樓見證了太多死亡了,人物的逝去,老樹的逝去,還有那些無數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如同熱烈的海洋般的“意義”的逝去!!

他再也找不到什麽理由了,他不得不去面對它!因為它現在就擺在眼前!他沒法逃避!

“今天,我和艾格……”

他抽噎着,仰起頭,自顧自地添上了一句。

“我和他分開了。再也見不到面了,再也不了。或許我該平靜一點,我該變得淡然一些。可是,神吶,我做不到。”

狂風勁吹,白布飛舞,此番自然之歌并非獻給他一個人,而是祭奠了整個夜晚——祭奠了那一天的夜晚,那一個有風有雨有雷有電的卻挽留不了“他”的夜晚!

他的記憶完全複蘇了!他想起來了關于“他”的一切。那些被回避、被擱淺、被埋葬的舊事被今夜的風吹得返了航——“他”走後的第一個清晨,他将頂樓的家具用白布掩蓋,他将頂樓的房門完完全全鎖住,他在紅樓裏無所事事,每一次擡頭,都是在渴望着從樓梯口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天哪,他難道沒有意識到嗎?他再也聽不見他的命令與打趣,再也看不見他的坦然與倔強了。他與他分開了。天哪!他難道沒有意識到嗎?!

“這麽說或許太遲了……”

維克多小心翼翼地撿起書,用手指抹了抹滾落在上的血珠。

“這麽說或許太遲了。我們的故事很長又很短,我真正認識他才不到一年,他卻了解了我太久太久。我終日惶恐,我過于遲鈍,以至于犯下了大錯——我的大錯!我并未理解到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也是如此的……”

他頓住了,全身顫抖着。

“我深愛着他,但我不知道他也是如此深愛着我。”

漆黑夜色壓迫于紅樓之上,風聲仍舊。但在他看來,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清談了。他似明了真相,卻甘願無知——在這暴雨下,他靜守內心一方純色。

昨天晚上,又有兩個人在紅樓逝去了,一個是安尼索亞,另一個是活在曾經的維克多。

這麽說來,有關紅樓的故事是該結束了。前院的雜草繼續生長,貓狗在最近幾年相繼離世,紅樓已沒有什麽可剩下的了。

庫菲茲拉響門鈴已是安尼索亞離開後的第三年。

“早上好,葛蘭茲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維克多點點頭。

庫菲茲立刻笑了。她好奇地盯着他,然後從包裏拿出了一封信。

“給我的嗎?”維克多歪歪頭。

“這是我的自薦信。我想來紅樓做女傭。”庫菲茲自信地看着他,“二哥把我從家裏趕出去了,一分錢也沒給我。我本來打算去工廠的,但最近工人運動一浪接一浪,吵得沸沸揚揚。”

維克多認認真真地把信讀完,長嘆一口氣。

“咦?怎麽了嗎?”

庫菲茲突然緊張了,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兩手也忍不住合十在胸口。

“沒有。歡迎你,女士。”

庫菲茲喜出望外:“太好了!葛蘭茲先生,謝謝你!!”

她的尖叫聲吵醒了那些昏睡的鳥雀,一撲棱的工夫,它們在空中炸開了花瓣的形狀。

“我的生活尚有希望。”

他自言自語道。

“我的生活尚能重生。”

他轉頭看向紅樓。常春藤被風帶着,不緊不慢。

“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們的生活尚能重生。”

紅樓的生活尚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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