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庫菲茲的到來并沒有改變維克多的生活習慣。事實上,“習慣”這種東西,是難以改變的,誰也不會知道他在糾結于何物,誰也不會知道他在執着什麽。

就像是,一聲槍響推翻封建王朝時,那些落魄貴族還沉溺在高消費的歡愉之中。

不過,庫菲茲并不擔心維克多會死板地收拾紅樓——那些綠植該擺在哪裏,亭子該什麽時候修繕,前院的雜草是多久剪一次……維克多可沒有把規矩定死。

天氣好時,他們會捧着茶,坐在年輪上,背對背,各自想自己的事。

庫菲茲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她不用太累,也不會沒活幹,該她動手時,她絕不含糊,不該她動手時,她就一個人窩在亭子裏吃餡餅。

盡管生活這樣惬意,但她還是放不下去執念,想去工廠找一份活兒幹。

她說:“葛蘭茲先生,你可還沒搞明白現在的狀況!那些窮人們,和我們同階級的人們,正在外面進行反抗!我們待在這兒,不會安穩太久的。”

她講這話時,維克多正在洗盤子。他輕輕啊了一聲,把洗好的盤子抱進了櫃子裏。

“我說真的!葛蘭茲!”她跳過去,站到維克多面前,“我說真的啊!再過幾年,資本家就竄上來了。他們想要紅樓,那還不簡單嗎?”

“我不會給他們的。”

“這哪是所屬權的問題呀!”庫菲茲叫起來,“這是錢的問題!他們不會明着搶你的東西的,他們只會爬上議會,然後發布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政策!他們會給你加稅,搶劫你的財産!”

“什麽意思?”維克多不明白,“抱歉,我沒有聽懂。”

“劫富濟貧啊!你知道嗎?你肯定知道的啊!外面已經在鬧了,自由黨啊保守黨啊什麽黨什麽黨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了,階級矛盾越來越嚴重了。你肯定知道的啊!”

“抱歉……我已經在這待了太久了……”維克多嘆口氣,“那我該怎麽辦呢?庫菲茲,我肯定是不能把紅樓賣掉的。”

“可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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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和先生讓我守在這。他們地下有靈,沒準現在,他們正盯着我、盯着你看呢。”

庫菲茲的氣勢瞬間被無形的水給澆滅了。

“夫人和先生……我沒見過他們。”她嘟嚷着,“但聽媽媽說,他們都是很典型的貴族,揮金如土,虐待下等人。”

“洛微爾太太說的?”維克多有些意外。

“對啊對啊。”庫菲茲把沾了鍋灰的小臉揚起來,“葛蘭茲,你居然有能力霸占這樣的大房子!你真厲害!”

“請您以後別再對我說那些話了……”

“咦?”

維克多禮貌性微笑了一下,繞過她,推門而去。

“葛蘭茲先生!”

任憑她在身後大喊,維克多都不再回頭了。

他們之間好像出現了隔閡。

庫菲茲愛看報紙,也喜歡把重要的信息剪下來貼在舊書上。她偶爾會去阿裏厄斯的書房,淘上幾本稍微幹淨點的詩集——她喜愛文藝複興時期的佳作,對那些有思想的作者也情有獨鐘。

對于阿裏厄斯的舊物,維克多沒有任何處置權。再說了,他也不會阻攔她的愛好。

庫菲茲只用了四個月就學通了拉丁語——她自以為的。這下,她可算放棄了去工廠的念頭。但遲來的夢想也很荒唐,她竟然打算去做一名教拉丁語的老師!

然後她就離開紅樓了。短暫的。回來時已過了仲夏。

很明顯,她并沒有如願。而在往後的一段日子裏,她更加努力了。

悶熱的夏夜裏,維克多總是會做兩杯橘汁,一杯放在庫菲茲的書前,一杯自己捧着。

維克多問她:“你為什麽要學拉丁語啊?為了看懂那些原著嗎?”

庫菲茲說:“我想往上面爬。我想從政。”

維克多發笑:“那和學拉丁語有什麽關系呢?”

庫菲茲一本正經地看着他,口裏咕嚕:

“我得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雖然現在女性沒有參政權,但我相信,以後會有的……總會有機會留給我的。一定會有的。”

庫菲茲把自己的青春和錢財都投資給了自己的夢想。在次年初春,也就是安尼索亞去世的第五年,她終于坐在了正規教師培訓的課堂裏。

偶爾的,維克多會給她送一些面包和水果,他知道她肯定是來不及吃東西的。

有那麽一次,她概是不好意思了,把餐盒推回到維克多手裏,小聲說着:“不用你來了,葛蘭茲,我在這很好。”

“我不了解你的追求。”維克多沒接她的話,“文學呀階級呀什麽什麽的,還有哪裏哪裏的暴亂和鬥毆。我總是聽不懂,但我想支持你。”

“是嗎?”庫菲茲笑起來,“你就不怕我變成刁蠻的政客來給你加稅?”

“……”維克多聳聳肩。

她立馬覺得自己失言了,又糊裏糊塗地挽救了一句:“開玩笑的。我知道那個瓦爾登家的少爺對你來說很重要。我開玩笑的,真的,你別放心上。”

“我是個老古董。”維克多笑起來,“你不覺得嗎?明是面對着關乎存亡的大事,我卻只在意紅樓會不會被推平。”

“你很怪。”庫菲茲抹了一下鼻頭——這是她的同學教她說、教她做的。這感覺上是一種另類的潮流?維克多只知道“怪”是貶義詞。

“嗯哼……我是個怪人……”他的語調向上,像在談論某件好笑的事,“要是你見過他,你就會知道,和他相比,我一點也不怪。”

“你是舊時代的殘留物。”庫菲茲繼續傾瀉她的“潮流”,絲毫不覺冒昧。

“看起來是的。”

“你守着你的老財産——你的……嗯,守着你的紅樓,守着你服侍的家族,守着……嗯……”

她噎住了,仔仔細細打量起他來。

“你一直穿着舊衣服,你也不買珠寶金銀。”她念叨着,用背課文的語氣陳述着她不能否認的事實,“你看起來不像是舊時代的殘留物。”

“現在可以把我看作是同類了嗎?”維克多玩笑似的翹起嘴角。

“不能不能!”庫菲茲叉着腰,“你肯定有沒坦白的事情!”

“被你猜到了?”

庫菲茲幾乎是尖叫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瞞了……”

“我買過奢侈品,買過一枚戒指。”

庫菲茲又立馬沒聲了。

“怎麽了嗎,庫菲茲?”維克多被她突然僵硬的表情逗笑了,“新時代的人不買戒指嗎?”

“紅樓工資這麽低,你哪來的錢?!”她嚎叫起來,就好像被資本家欺騙了一樣,聲音幾近崩潰,“你買戒指做什麽?!”

“在你來之前,工資挺高的。”維克多得意地擺開手臂,“诶,買戒指送給喜歡的人,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還是小女孩,你不知道啦。”

“你買了一對?”

“只有一枚。”

“那算什麽呀!你得買一對才算數呀!”庫菲茲的臉瞬間漲紅了,“你不知道戒指都是一對的嗎?要戴在無名指上!诶诶,你求婚成功了嗎?”

維克多搖搖頭:“我沒求婚。”

“唉!那你送戒指幹什麽?”

“他喜歡。”

庫菲茲感覺自己被戲弄了:“我讨厭你!你用閑錢幹那種不合時宜的事!我讨厭你!”

維克多愣了一下,神情逐漸暗淡。

“為什麽說那是不合時宜的事?”

他本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庫菲茲的又一句話讓他的眼神重新滿了陽光。

“你都送戒指了……那你為什麽不表白啊!”她看起來比他還要急,“要是你表白了,他或許就不會走了呢!他……啊啊啊,為什麽啊?你為什麽不表白啊?!”

看吧,就算是比他小了那麽多的庫菲茲也會這樣說……安尼索亞生前也說過類似的。

“天哪!葛蘭茲先生,那得是多少錢啊?一枚戒指!我的天哪,夠我幾年的工資了!”

是吧,是吧,所有人都在感嘆他的遺憾——咦?你當時很喜歡他啊,你為什麽不願意挽留一下呢?

“因為我想讓他走啊……”維克多看着她,平靜地說着,“他那樣的人。如果讓他為我停留的話,不是很自私嗎?”

庫菲茲一愣,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她長嘆一口氣:“什麽呀……還是階級……我就說吧!階級問題!這是沒辦法解決的。”

她回頭看了看教室。

“別擔心啦,葛蘭茲,等我當了領袖,我就能幫你消滅階級了!”

“才不是。”

維克多驚訝于自己的口吻。那種輕描淡寫的,心灰意冷的,甚至有了些許絕望的語氣。

“什麽?”

“才不是因為那樣高深的問題。”

他看着她,把餐盒塞回到她的手上:“我尊重他的理想,尊重他的執念,我不想他因我而束縛……我想讓他找到‘意義’,因為‘意義’對他來說很重要……但他終究不是和我一條路上的人,他的‘意義’裏包含了太多東西,而我的‘意義’裏只有他。”

維克多看着她,幾乎是用盡了渾身力氣才正視了她的眼睛。

“他就是我的‘意義’。庫菲茲,我真羨慕你,你的‘意義’近在眼前。”

他終于隐瞞不住疲憊,眼神裏的情緒化作了一團模糊的光影。霎那間,庫菲茲從他的沉默裏悟出了春夏秋冬。

好漫長。

那年冬季,庫菲茲搬離了紅樓。

“我會回來看望你的!”她招招手,把維克多甩在了身後。

這下,這塊可憐的地皮是徹底冷清了。維克多已數不清究竟有多少變動與災難在紅樓裏降臨,好像上帝是打心底地要毀掉這裏,一條生路也不肯留。

但生活出現轉機真就是那一剎那的工夫。工廠倒閉,工人游行,拖家帶口的流浪漢逐漸增多,街道不得安寧。

有一晚,維克多回家路上,發現了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正睡在紅樓的大門口。

維克多推推他,見他還能勉強睜開眼,就把他給帶進了紅樓。

紅樓在外觀上已舊過了頭,以至于那些反抗資本家的工人們都不稀罕睡在這兒——他們還以為這是誰家沒人住的老宅子。

維克多烤了一點面包,熱了一些牛奶,将就着和老人分着吃。一開始,老人只是狼吞虎咽,半句話都不說,直到肚皮微鼓,有了精神,他才開始慢慢研究紅樓的內飾。

“诶!都是好東西!你是這家的主人?”他見維克多同樣身着破舊衣物,不由得放下了警惕心。

“主人還沒回來。”維克多并不想把莫名其妙的人留在紅樓,“吃完就走吧……”

他一轉頭,發現老人正在舔舐盤子邊緣的面包屑。

“诶……诶……”

老人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立刻伸出手指,扣了扣盤子上的花紋。

“你做什麽呢。”

“金的!”他的大白眉毛立刻揚起來了,雙手迅速把盤子藏在身後,“你好事做到底,送我,怎麽樣?”

“這不是我的財産,我沒法處置。”維克多伸手,示意他把東西交出來。

“诶诶诶!我可看到上面的字了!你當我文盲?這樣,這樣,我和你交換!我這也有一份和盤子同名的東西。”

“和盤子同名?你在說什麽?”

“哎呀!你才是文盲!我是說,和盤子一樣,印着那個名字!”

“什麽?”維克多還是沒明白,“你說什麽呀?”

但老人已不管那麽多了,咚一聲踢開椅子,攜着盤子,猛地推開了維克多。

“啊……你!”維克多皺眉,想攔也追不上了。

盤子上有名字?往日怎麽沒注意呢?

他又去廚房拿了一個新盤子,在燭光的閃爍下,他果然摸到了一個凹陷下去的金色花體字。

“瓦爾登。”

維克多的大腦瞬間滞空了。

什麽?什麽?……什麽啊?!

他跑回客廳,一連幾步差點滑倒。而在那老人剛才用過的桌上,此刻正安靜放着一張紅色的入場票。

“畫展……”

維克多的目光移到了最下面的位置——就和當時看報紙一樣,他在最下面的、最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他”的名字。

“艾格·瓦爾登。”

我找到你了。

所有的故事都迎來結局了……雨夜、槍聲、馬車,還有他留下的話,他留下的吻。在這一刻,無比清晰。他就要去見他了。

他心情過于複雜——一種多麽恍惚而心痛的喜悅彌漫全身,侵蝕了他的理智。他突然覺得自己年輕了好多好多……天哪……好多年,他已忘記是多少年了……前院雜草盡管修剪但依然齊腰,後門鐵鎖完全生鏽再也無法用鑰匙擰開。頂樓的天窗還漏水嗎?貓咪們今夜入眠嗎?白布被揭開之時,時鐘會忘記時間本身嗎?不不不不,我想的是!我想的是……你還記得嗎?

我就要去見你了,那你……你還記得我嗎?

“我受邀去參加你的展會了。”

不久後的某一天清晨,他撐着一夜未合的疲憊雙眼,再次确認了畫展的時間。

“你回來了……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我沒有你的任何消息,這麽多年,你從未向紅樓寄過一封信——可你明是知道我在想念你。很多年以前,你就對我完全放得下心了,那又是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這樣渺茫地等待……”

他并沒有在禮服上精挑細選,而是撥開游行的工人,着急忙慌趕往了那個地點。

“我迫切地想要見你一面——哪怕一面呢!哪怕這次只是從人群中遙遙地望上一眼,我也足夠了。若是想擺脫,你大可告訴我,若只是想考驗我……天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推開映入眼簾的是那份送給紅樓的“禮物”。

“我記得你從來沒有辦過畫展……還是我記錯了?”

一條黑線從邊緣延伸開,上半是猩紅的夜晚,物品倒置,液體溢出,無星辰也無明月;下半是憔悴的黃昏——不,不對,先生說,那是黎明。

維克多在人群裏張望着,在那些華貴之人中尋找着他所熟悉的影子。他看遍了那些畫,他看遍了“他”的生活與想法,他看遍了他所知道的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是以那樣的姿态生活着的,“他”是那樣的情緒煎熬度過往後每一天的。

天哪……他總算是知道何為“黎明”了。那是黑夜的絕望而直白的求救,是白晝的前場,是夢境結束卻無人告知的掙紮!

維克多深深吸一口,又站回到那幅畫前。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們會再次相遇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們都還是無知的年齡的時候,在我們對生活滿懷熱情與渴望的時候……我們從未對彼此講出過半句“永恒”,卻無條件相信着命運。

命運。

旁邊送茶水的服務者向他遞來了手帕。

“先生,你沒事吧?”

“不……沒事。”

“你在哭,你遇上什麽困難了嗎?”

我在哭?

維克多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我怎麽又這樣,這兒可不是家裏。

“這是我家先生的畫,我可以把它搬回紅樓嗎?”

此話一出,周圍吃甜點的安保工作者立刻警惕起來。

“抱歉,請問你剛才說什麽?”

維克多一點也沒感覺到低氣壓的襲來。

“這是我家先生畫的。我想把它……”

“搬回去呗。”

身後,有人輕輕說着。

“本來就是送給你的。”

他找到他了。

維克多的瞳孔顫抖着。

曾經模糊的難以開口的詞句全都濃縮在了那個委屈的眼神裏。他明是鎮定的,手卻忍不住發抖;他明是淡然而早有預料的,心髒卻忍不住抽痛。

神吶,你終是讓我找見他了。

我在夢境裏尋過無數次,在記憶裏翻閱了無數次,神吶,你終是讓我找見他了,你終是讓我找見他了……

他可好好的,他可沒受過什麽槍傷——或許有,但傷口早已讓維克多看不見了。

時間磨去了太多東西,再度相見已不如當初稚嫩。他們是那麽地平靜,沒有大哭大笑,也沒有熱烈或訴苦的擁抱。他們只是看着對方,用自己經受了多年打擊卻仍舊堅強的神情挽留彼此——只有他們才知道這有多難得,只有他們才知道自己口中除了那句“好久不見”,還有一句“我喜歡你”——盡管埋了很久很久,但終是會講出來的。

會講出來的。

“先生,好久不見。”

“只想對我說這個嗎?”

“……”

“回家再說吧。”

回家再說吧。畢竟現在,剩給紅樓的,只有一對戀人、一個巨大的年輪和髒兮兮的大理石地磚。

紅樓是他們共同的回憶。從曾經平整而如今雜草叢生的前院,再到沿着樓梯不緊不慢終會到達的頂樓。

他們就好像從來沒有分離過。他們無話不談。

——他們用往事刻意掩蓋那些分別的日子。

談論老樹,它掉的小果,又酸又澀;談論那只黃狗,它老了,可憐了,四只幼崽均未活過寒冬;笑着說,頂樓的天窗,可以看見許多星星;陳述着,槍聲來臨時,渾身泛力,手足無措。

他對他講紙飛機,講畫作,講木頭戒指,講恐懼。而他麽,他講守夜,講日記本,講安尼索亞的故事,講思念。

他們一瞬間又回到了紅樓繁榮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都還沒長大,都在努力地跨過門檻,都在各自的空間裏安逸地活着。而現在,他們一瞬成人,又各自去往容身之處——最終回家。他們不談“愛”,因為暴雨早已過去,帶走了年輕的熱烈。他們又常常談“愛”,那樣的“愛”即是“意義”本身。

艾格回到紅樓,第一件事便是檢查自己頂樓的天窗是否完好無損。

“漏水啊,又漏水。維克多,你能解釋一下你為什麽這樣松懈嗎?”

“我……”

“維克多,前院的草啊,好長好長,你一點都沒有打理啊?”

“我打理過了……是它不太聽話。”

“呀呀,我該怎麽說你呢,維克多,常春藤要修剪了啊!它都把根紮進牆壁了!”

“艾格……”

“怎麽了呀?維克多,明明是你沒有做好呀!”

“艾格……重新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我們已不再是莽撞的孩童了。我們得明白現實,我們得珍惜當下。就像當時安尼索亞說的,“時間老是催促,我們來不及選擇”。我們來不及了,我們快要失去那美好的年紀了。

——美好的年紀。從前從前,你初遇我,是從窗口向下眺望;再後再後,我們重逢,偷看一眼,彼此明了;最終最終,我們分離又再聚,我們哭笑又安樂……稚嫩也好,成熟也罷,在使不來刀叉的年紀,在打不來領帶的年紀,在即将遠行但心裏發怵的年紀,都是美好的。

人這一生,事事一閃而過,但在往日希望的投影下,我們竟在廢墟之中翩然起舞。這何嘗不是一種恩賜?喉管滾燙,所以吐出詩意;血液沸騰,所以燃燒情緒。

他們已然重新相識。就像再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馬車匆匆離去,屋內燭火跳躍。那時候,維克多還沒有注意到天窗之上的星空,還沒有注意到窗簾的浮動和樓梯木板的吱呀聲。他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多年多年後的今夜。

“維克多。”

“怎麽了?”

“把紅樓賣掉吧。”

艾格躺在年輪上,輕飄飄地說着。他的雙眼自然阖上,如同在犯困時索要安眠曲。

把紅樓賣掉。這句話本該變成一把利刃,去戳穿他身旁某人的心髒。但此刻,維克多只想同他一樣,将一切釋懷——

“艾格。”

“嗯哼?”

“栽棵樹吧。”

維克多的聲音啞啞的。

栽棵樹吧。這句話又挑起了那件傷心事,可艾格不在乎了。

“我們沒贏。阿裏厄斯頂了我的罪。”

艾格說着。

“總會有人來收拾那些貴族的。”

維克多想起了庫菲茲,安心了許多。

“家族榮光已逝,我們得向前看了。不過呀,你是怎麽死裏逃生的呢?”

“打中的是肩膀。”

“還能畫畫嗎?”

“餘生用筆描繪你,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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