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與玫瑰(中)

上京是百年大幽的至尊都城,百年來無論風雲更疊,世事變遷都不曾動搖,數百年的積澱養就了上京的大氣蓬勃,無論其餘三國祈陽、南燕、七洛如何追趕,也絕不可能建造一個比上京更加大氣磅礴的都城。

若是神無真在,必定會這樣形容,“上京之于祈陽的安陽、南燕的長浥、七洛的邕城,就好像皇後之于皇貴妃、淑妃、德妃一般,嫡庶有別,窮其一生不可更改。”

似乎,神無真的後宮萬用理論,确實很有道理。

雲豆駕着馬車穿過層層宮門,來到了上京唯一一片徹夜掌燈的街區,長安街。

聽說,這片街區原來叫朱雀大道,卻在元帝繼位後被改名為長安街,由于這是百年老街,歷經三代帝王,無論貴族庶民還是外商遠客都最為青睐這條街區,所以元帝改名時還很是惹了一番争議,不過雖然改了名字,長安街繁華依舊,數不盡的傳奇故事還是夜夜上演,如同護城河粼粼的波光緩緩蕩漾卻永不消散。

不巧的是,久旱的上京今夜居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雨不大,卻也打回了許多街上的行人,原本應該人來人往的長安街此時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行人小販匆匆來去,只有酒樓裏依舊呼喝吵鬧聲不曾停歇,浮華過後倒顯得更加落寞。

“主子,外面下雨了,可是要找個酒樓避雨?”雲豆停了馬車,問車內小寐的神無心。

“不必了,我自己走走,你留下。”車內傳出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似乎那人剛從睡夢中醒來。

雲豆知道,他的主子沒有那些人想得那樣強大,她也會累,會生病,會笑……甚至跟在主子身邊久了他才發現,主子很懶,能坐車絕不步行;很好吃,行軍時為了一個豬蹄反複交代了廚子三遍……

主子不是殺神,只是被逼得殘忍暴虐,陰狠狡詐。

雲豆掀開車簾,取出腳榻置于車下,恭順地立在車旁——神無心不喜歡接觸人,即使是貼身的奴才也很少被允許碰觸她的身體,所以雲豆不敢去扶她下車。

“撤了暗衛,我要一個人走。”

沒來及反對,神無心身影一暗便消失在了燈光晦暗處,顯然是要甩開暗衛,雲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想想神無心曾只身闖蕩蠕蠕也未曾出事,便安心留了下來。

獨行在太湖邊上,聽着東城的徹夜笙歌,聽着西城的細碎蟲鳴——神無心像一個普通的大幽子民一樣,有些習慣,又有些新奇地注視着這雨夜的一切,冷風吹散她的黑發,雨水打濕她的錦衣,但她仿佛無知無覺地往前走着。

上京……上京……我又回來了……

“想移根換葉,只是萏時手種紅藥……”湖對岸傳來男子清冷低沉的歌聲,并不哀傷,卻讓人生出一絲求不得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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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心被這歌聲打斷,顯得有些疑惑,臉上鮮有的流露出一副少女般的純真模樣。

“雖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那歌聲不停,竟反反複複吟唱那曲解連環。

神無心和着那歌聲吟唱,雖妙手能解連環,雖妙手能解連環……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對花對酒……

為伊淚落……

歌聲戛然而止,神無心卻呆在原地出了神,昏暗的雨夜之中,她颀長的身形定在太湖邊,惶惶然不知所去。

驀地,一道白色身影掠過太湖踏水而來,衣袂蹁跹恍若蝴蝶,僅僅幾個眨眼的時間就到了神無心面前。來者卻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臉色比身上的錦衣還要蒼白,鳳眼微垂下,流露出深深的病态,唯有那唇鋒飽滿猶如花瓣的嘴唇顯出一點活力來。

少年見到神無心先是淡淡一笑,卻沒想到就是這一笑,蒼白的面頰有了活力,鳳目微微閃動,瞬間顯現出一種絕代風華來,“剛剛可是你在這邊應和?”

少年的聲音同歌唱時不同,清亮了許多,卻也更加低沉——清亮,低沉,神無心很奇怪他是怎樣将這二者結合起來的。然而那人就是那樣與衆不同,明明是生着病的卻有着一絲活潑,年紀不大眼神卻流露着滄桑,看似清冷卻熱絡地同自己說着話……

“是我和的。”神無心承認了。

聞言,少年立即笑得更開心了,“雨夜遇知音!在下王蕩,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可願與我暢飲一番?”

神無心因那笑容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愣了愣才答道,“我叫沈長安,一個人夜游太湖也是無聊,便與你暢飲一番吧。”

沈蕩聞言,十分滿意這位沈長安的爽快,“不知沈兄可會武功?”

神無心知道他是要踩水到湖對岸去,便伸手一請,“但走無妨。”

沈蕩笑得更加燦爛,也不推辭,腳尖一點便騰空而起,神無心立即跟上,一白一綠兩道身影如蜻蜓點水般潇灑飄逸地渡到了太湖對岸。

原來湖對岸是一片民居,有些心思的住戶憑着離太湖近将住所改成了小酒館,比不上對岸青樓楚館奢華高檔,卻也有貪靜的游人在這邊玩樂。跟着王蕩轉了一個彎,二人進入了一間二層小樓,店小二熟稔地引導他們到了二樓一個包間,一掀簾子,只見包間裏已經坐了一個人,卻還是個熟人——頭戴紫玉冠,身着白色鑲金絲常服,神色溫和,眉目可親——正是大幽大皇子殿下——白莽。

白莽本是起身迎接客人,卻不想真的迎來了“貴客”,狹長的雙眸似笑非笑地看着神無心,不動聲色。

“沈兄,這位是我堂哥王莽;堂哥,這個便是剛剛在湖對岸與我唱和的沈兄,沈長安。”王蕩沒有察覺到包房有些詭異的氣氛,還在熱心地為二人互相介紹。

神無心暗中苦笑,感嘆自己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見過王兄。”

“沈兄弟有禮了。”白莽顯然與神無心有着同樣的心思——不想在白蕩面前暴露二人已經認識的事實,“我看沈兄弟身上落了不少雨水,不如先去屏風後面換件衣服,免得着涼。”

神無心如今的樣子确實有些狼狽,長安街的雨不大,卻密,在外面游蕩到現在,神無心墨黑的發間都隐隐往下滲水,更不要說光滑貼身的綠色錦衣了。

“是啊,沈兄,我帶了幾件衣服備用,若不嫌棄,便先穿我的吧。”白蕩也跟着附和。

神無心沒有拒絕,自行走到烏木屏風後面,果然發現一件白色鑲藍邊的男子外衣,看那樣式與白蕩所穿十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他帶的。在軍中待過,神無心早已不知男女大防為何物,脫下外衣就要換上這件白衫。

等到走出屏風,白莽白蕩二人看她的眼神寫滿了驚異。

神無心偏好冷色,到了大幽許久,白莽幾次見她都是穿着深色衣物,偶有刺繡圖案,也是白虎山魈一類猙獰異獸,僅從外觀看去就壓迫至極,然而此時她換上蕩弟慣常穿的白色外衣,配着披散的長發和未施脂粉的面龐,竟然顯得溫潤如玉起來。

更讓白莽吃驚的是,此時的神無心與蕩弟,是那麽的相似——二人皆是白衣廣袖,面目亦男亦女,就連眼角眉梢上揚翹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轍!

白蕩似乎也發現了這點,卻表現得十分開心,“堂哥快看,我與沈兄是否像一對兄弟?”

說完,人還走到神無心旁邊,似是要做個比較,滿是一副貪玩少年的模樣。

“确實像一對雙生子。”白莽若有所思地含着笑點了點頭。

神無心于近處看到了白蕩那不染鉛塵的蒼白面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既有萍水相逢的緣分,面貌相似也不足為奇。”

“沈兄說的是,為這幾大奇緣,來,我先敬沈兄一杯!”白蕩拿起桌上的白玉酒杯,一飲而盡,蒼白的面孔霎時又有了血色。

神無心不多說,取過自己面前的酒杯,同樣是一飲而盡,那酒入喉甘醇清冽,至少是窖藏了三十年以上的女兒紅。

“還沒落座就喝起來了,看來今夜我是要送兩個醉鬼回家了!”白莽笑了笑,為二人續了杯,“還是先入座吧。”

白蕩神無心雙雙落座,在白莽眼裏,竟然如鏡中人一般身影重疊起來——神無心……蕩弟……

“今夜大家緣起那首解連環,如今便再吟唱一遍,以祝此雨夜相逢,我不善歌詠,就充作樂師了。”

說完,白莽從腰間取出一支寒氣四溢的玉笛,于嘴邊調了調音,手指輕按,蕭瑟清冷的笛音便流淌出來。

白蕩以筷為槌,和着節奏敲擊桌上的酒杯,低沉的嗓音迎着笛聲,越發凄迷神傷。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音信缭邈……”

“蓮風起,正是江畔春也。”神無心略顯沙啞的聲音加了進來,卻不是順着白蕩的詞句。

“雖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去樓空……”

“大堤上,留北人呵!”

“暗香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只是萏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言閑語,待總燒卻,水驿春回……”

“今日還似菖蒲花也。”

“望寄我江南梅萼,(明朝楓樹老呵)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君)落淚。”

笛聲落下,白蕩極為訝異地盯着神無心,臉上的喜悅藏也藏不住,“哈哈……沈兄是怎麽想到用大堤曲拆這解連環的,妙極!妙極!”

“只是想到同是求不得而已……拼今生,對花對酒,為君落淚……”神無心悠悠一笑,“伊心同君心,求而不得,女子也是一樣的……”

燭光下,神無心白日的棱角好像全被燭火熔盡,剩下的只是一個普通人應有的喜怒憂傷,那些努力去淡化的黯然神傷午夜傷痛也會從她身上靜靜流淌而出……

白蕩讀懂了她的那份哀傷,回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沈兄比我懂得多……”說完,再次舉杯,“再幹一杯!”

神無心舉杯,見到對面的白莽正看着自己,“王兄不喝?”

白莽是元帝最年長的兒子,雖然不是嫡子,但出入炎局多年,勢力龐大不容小觑,可每次神無心見到他,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處處為難自己……

白莽搖搖頭,飲下一杯女兒紅……

酒一入肚,白莽覺得有些不對,擡頭再看白蕩與神無心,頓時大驚失色!

作者有話要說: 大堤上,留北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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