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微瀾
月桂香自八寶靛藍香爐袅袅溢出,甘露殿被火紅的楓葉團團包裹,如同燃燒着的海市蜃樓一般華麗夢幻。元後一件寶藍色的比目四鳥朝鳳常服端坐在長亭之上,顯得面若盈月,光彩照人。坐在左側的毅親王妃剛剛小産不久,即使身體強健也隐隐有些虛弱,只穿着一件墨綠長裙外罩嫩黃色的披帛,卻還是弱不禁風的樣子,比較起右側的燕夫人那般雍容華貴就差了許多了。
“本來缡絡也是要來的,可惜蕩兒自太湖回來舊病複發,到現在也沒退燒,缡絡伺候在身邊,一點兒空也騰不出來了,所以就沒帶她進宮”,毅親王妃低低地說道,“想來蕩兒這次可是要大病一場了,只可憐了缡絡……”
王妃滿嘴可憐可惜,絲毫不顧元後與燕夫人鐵青的臉色,“本來我這一胎若能生下來,王府好歹多層保障,哪知道就是有那些合該斷子絕孫的賤人見不得他人好過,趁我沒注意下了黑手,可憐我那孩子才一個多月,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燕夫人唯一的兒子被困在七洛生死不明,元後即位多年一無所出,燕缡絡更不必說——守着個病秧子連房都不曾圓過,毅親王妃這一句“斷子絕孫的賤人”,倒真是罵到燕家三個女人的心坎兒裏去了!
果然,元後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強忍着沒有發作。
本來,這是完美的計劃的——幾天前缡絡說毅親王妃可能懷孕了,她和母親就打算打掉這一胎嫁禍給神無真,一來為妹夫白蕩減少一個對手,二來又可以狠狠打擊神無真一番,沒想到王妃居然原地醒來不說,當場就識破了這一切,不僅放走了神無真,還封鎖了王府,這幾日毅親王府的消息半點都傳不出來了,缡絡那樣心思簡單,不知道會被知道真相的王妃如何報複!
燕夫人按耐不住進宮求元後下旨,以思念胞妹為由宣缡絡進宮,卻被毅親王妃一句“伺候夫君”給堵了回來。
偏偏太湖那場戲也是燕夫人與元後一手導演,本想一夜解決掉白莽,卻突然蹦出個神無心救了他,如此一來,賠了無數暗衛不說,還将妹妹置于險境……
毅親王妃笑中藏了刀鋒,撫摸着手中的白瓷茶杯,接着道:“王爺最近也是氣得沒辦法了,從小神仙似的供着蕩兒,一陣風過都怕給吹壞了,如今居然在天子腳下被人刺殺險些喪命——我這幾日根本不敢往王爺跟前湊呢,生怕王爺拿我撒氣……皇後與燕夫人也知曉,若是平常也就罷了,如今我又被賤人所害元氣大傷,正是小心保養的時候,若不是皇後娘娘思妹心切,我也不必特特地跑這一趟,不過就是請娘娘放心,王府是絕不會虧待了世子夫人的。”
是誰說毅親王妃直來直去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的,這一番話下來,又說了白輔震怒,又說了燕缡絡生死不明,又說了一切與自己無關,處處不忘嘲笑元後和燕夫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卻一個字都不露在明面上,簡直是拐得高明大氣!
元後偏偏一句也不能批駁,還是燕夫人陪着笑道:“王妃受累了,缡絡多有不懂事的地方,我們都是管不住的,好在哥哥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也可以好好管教妹妹。”
暗說燕家也不是好惹的,你一個異國嫁過來的王妃,無根無底,最好不要招惹百年燕家。
若是往常毅親王妃也就忍了,畢竟自己也忍了這麽多年,可是剛剛失去了期盼多年的孩子,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濤濤的恨意,所以直接頂了回去,“那怎麽敢當?世子夫人身份尊貴,誰敢指教,就像現在,她非要留在王府看顧丈夫,我又有什麽辦法,只能誠心祝願蕩兒早日好轉,她才好出來呢!”
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放燕缡絡,一想到嬌養長大的女兒不知要受怎樣的折磨,燕夫人一顆心都被揪緊了,“缡絡不肯出王府,不如我去王府看望世子與缡絡。”
毅親王妃趕緊搖了搖頭,“那怎麽行,世子的病那樣重,一粒灰塵都沾不得的,何況見一個大活人?燕夫人的心意我們領下了,見面就實在不用!”
好說歹說磨了半天的嘴皮子,王妃還是咬死了牙不松口,元後不再忍耐,端茶送客,王妃也不遲疑,讪笑着便告退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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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等到毅親王妃被攙扶着不見人影了,元後瞬間将手中茶杯扔到廊下,摔成了梅花般的幾朵瑩白碎片。
“青陽!你給本宮記着!”咬緊了雙唇,元後從牙齒裏重重地蹦出這幾個字來。
“哇……哇……哇……”東院又傳出了嬰兒的哭聲,明顯是剛剛從親生母親身邊抱養過來的三皇子。那哭聲凄厲嘶啞,好像要哭盡人世間的艱辛苦楚。
“又哭又哭!賤人生的賤種就是不消停!”元後對着東院罵道。
燕夫人拍了拍女兒的手,無奈地勸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切不可亂了分寸。”
……
永巷禦花園旁的長廊上,一頂品紅色的軟轎擡着剛剛小産的毅親王妃,緩緩地向前移動着。永巷之內就連高品階的妃子都難以得有轎辇乘坐,但毅親王妃出入後宮,從來都是坐辇的,如今卻是嫌辇車不舒服,又換了軟轎,由此可見其聖寵優渥。
軟轎旁一個碧綠色衣衫的侍女有些不安地看着轎子上的王妃,小心翼翼地問:“王妃可是坐不慣轎子,不然還是換了辇車來坐?”
毅親王妃以手扶額,聲音卻是輕快的,想來是沒什麽大問題,“不必,這樣就好。”
侍女松了一口氣,卻又想到了什麽,“王妃今日這樣不留情面,不怕皇後日後翻臉?”
“翻臉麽?也好,反正這些年,我也受夠了……”想到自己那已經失去,甚至永遠不能再有的孩子,青陽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了——早晚也是要厮殺的,自己何必再忍氣吞聲?
無非就是幾個愚蠢女人鬥來鬥去而已,她又還能失去什麽呢?
就在這時,空蕩蕩的永巷長廊拐角處突然竄出來一只純白色的小貓,一個小女孩跟着跑了出來,似是追那小貓的,卻不想堵住了毅親王妃的轎子,惹得轎子一個急停,王妃差點被颠出了轎外。
等到發現毅親王妃的儀仗時,那女孩不知所措地愣在了轎子的正前方,蹲在地上不敢起來。
“大膽!你是哪宮裏的宮女,敢攔王妃的轎子!”綠衣侍女喝道。
那小女孩被吓得一抖,懷裏的小貓也“喵喵”叫了起來。
青陽定睛一看,那小女孩梳着雙丫髻,一身鵝黃色的小褂小裙子很是乖巧,卻也不是宮裝——這不就是當日自己醒來時離自己不遠的小丫鬟嗎?
“你可是叫雪爵?”
被轎子上的華服麗人一問,小丫鬟戰戰兢兢地點點頭,“我……奴婢雪爵……冒犯王妃……不是故意的……”
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十足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然而青陽知道實際情況絕沒有那麽簡單——那妖孽般的神無真會在身邊放一個什麽都不懂的貼身丫頭?
“你是來抓貓的?”
雪爵用力點了點頭,聲音也是女童的稚音,“喵喵不肯洗澡,我抓它回去洗幹淨,主子抱着不髒衣服。”
青陽笑着朝雪爵點頭,“倒是個忠心的。”
卻在這時,那拐角處又竄出一個內監打扮的美少年,直直朝雪爵叫喊道:“雪爵,怎麽還不回去,主子找你呢!”
等到話說完了才發現青陽的儀仗,急忙行了禮,“奴婢不知王妃在此,王妃恕罪!”
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青陽眯起了碧潭般的雙眸,“這不是寶洛公主身邊的雲公公嗎?怎麽寶洛公主今日有空帶你們來永巷閑逛?”
青陽認識這位雲公公可以說是毫不奇怪,因為雲豆的相貌實在是美貌的過分了,加之他又是寶洛公主的貼身大太監,坊間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可以說是鋪天蓋地,真是讓人想不記住也難。
“回王妃的話,主子看今日秋高氣爽,便帶着奴婢們來永巷的禦花園散心。”
“哦?說起來,我也許久沒逛過禦花園了,就請雲公公帶路,領我也看看禦花園的深秋盛景吧。”
雲豆嘴角微微上揚着回道:“王妃請這邊來。”
青陽揮揮手示意落轎,只扶着綠衣侍女的手吩咐衆人,“你們在此處候着。”
雲豆一掃拂塵,前驅帶路,雪爵抱着小貓也緊緊跟上三人。
穿過幾道垂花拱門,四人到了太液池旁的一個青石小亭子,外面守着兩個侍女,神無心穿着黑色鲛紗長袍,黑發用木簪挽了個小纂兒,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青石亭子裏,面前擺着幾樣糕點,卻一口也沒動。
青陽暗嘆,神無心擁有的那種大氣與從容,即使在男人中也及其少見,怪不得能在不滿雙十年華之際就名噪天下。
等走近了,青陽揮退了貼身侍女,雲豆也默默退下,只有“不谙世事”的雪爵依舊抱着小貓,跟進了亭子。
青陽沒有阻止,徑直挑了神無心對面那個石墩坐下,“寶洛公主真是會挑,我嫁進大幽十餘年,都不知禦花園內還有這等僻靜地方。”
神無心淡淡一笑,“所以說,很多時候都是當局者迷。”
青陽一愣,自嘲般地笑着,“公主看得比我清楚!”
雪爵放走手裏的小貓,那小貓“喵”地輕吟了幾聲,青陽似是奇怪為何獨獨将雪爵留下,詢問的目光落在神無心身上。
“王妃莫怪我失禮,實在是那日玫瑰宴事發突然,雪爵為了使王妃及時醒來,施針護住了王妃的幾大心脈,若不能按時取出,倒會傷了王妃,所以小妹托我帶了這丫頭來取出銀針。”
青陽頓時一驚——那日竟然是這個小丫頭救了自己——可太醫也給自己號過脈,如何沒能發現那所謂的銀針?
這樣想着,看雪爵的目光就帶了懷疑。
雪爵張口就是那稚嫩的童音,“王妃想想,近日可是檀中二脈淤堵不通,小腹無力,氣虛發汗?”
青陽不置可否。
“奴婢的針法要輔以內力方能有效,如今那內力還未消散,自然難以被人發現。”明白了青陽的疑惑,雪爵解釋道。
這樣一個侍女居然精通醫術,還有內力?青陽越來越覺得,七洛皇室中人一個個都不可小觑!
“既如此,就取針吧。”青陽也不遲疑,大方地說道。
雪爵福了福身,右手一翻,朝青陽檀中一揮,青陽只覺得一陣酥麻,再一看雪爵手中,赫然正握着三只銀針。
“奴婢告退了。”取完針,雪爵不顧青陽反應,立刻行禮告退。
“神家,真是人才輩出!”青陽半真半假地朝神無心感嘆道。
“雕蟲小技而已,若不是王妃一心輔佐王爺不與娘家互通音訊,手中的能人怕是只有更多呢。”
青陽一怔——她本是祈陽貴女,十三歲時以聯姻為名被賜為公主嫁來祈陽,當時的毅親王是衆望所歸的下任君王,自己為其風采傾倒,竟然全然忘了祈陽,只一心一意做好一個毅親王妃,即使那人奪嫡失敗也不改初衷。祈陽那邊失望不已,漸漸就斷了來往。
沒想到自己不被那人喜歡,燕家女人又狠辣十足,自己就一直被死死壓制到現在,直至連個孩子也不能擁有,她才明白,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可靠的人了,所以她才對元後翻臉,才會強行扣押燕缡絡。
然而,這些秘事,來自七洛的神無心是如何知道的?難道僅僅是她猜測的?還是說七洛在大幽的情報網已經厲害到了這種地步?
無論哪一種可能,青陽都不由得打起一百分的精神來應對神無心。
見青陽沒有回答,神無心繼續說道,“不過,說句冒昧的話,我若是王妃,就不在此時與元後翻臉。”
“看來公主知道的不少。”青陽掃了周圍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還以為公主會讓我對付燕家母女……”
神無心搖了搖頭,“大幽和七洛是世仇,争了幾百年,恨了幾百年,殺了幾百年,早就成了死結,再也解不開了——可七洛不恨祈陽,自然不會将王妃推入險境——還是說,王妃嫁雞随雞,自認為已經是大幽人了?”
這是要讓自己表明态度了?若是之前,自己或許還有所猶豫,現在……“公主都說了我出自祈陽,我又怎會忘本?”
青陽帶着病色的眸子微閃,帶着女人的堅毅與憤怒。
“這就是了。”神無心釋然地一笑,“只要王妃不忘本,祈陽就更不會忘了王妃。至于燕家,王妃難道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捧殺’嗎?”
看着神無心湛黑的雙瞳,青陽只覺得豁然開朗!
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元帝對于燕擊天不肯回朝已經是頗多不滿,而神無真大婚之日,随着燕雲哲的回歸,燕家必将成為元帝的心腹大患!
試想,父親守在邊關不聽調令,兒子手握重兵高調回京,大女兒貴為皇後,二女兒嫁進了手握重權的親王府——這樣一個家族,身為帝王怎麽可能容得下?
外人都說元帝昏庸無能,青陽卻從不這樣想——一個昏庸無能的人,怎麽可能從自己那英明睿智的夫君手中搶過帝位,元帝,絕不像外人所想那麽簡單。
如此一來,自己此時圈禁了燕缡絡,卻是為那毒婦留了一條退路,一條可以證明她與燕家人不在統一戰線的退路……
想到這裏,青陽已經變了臉色,“七洛幫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青陽該以何為報啊?”
神無心知道青陽雖然沖動,卻也不是蠢人,現在看來,果然是一點就通,“能有什麽,只是我這做姐姐的怕妹妹獨自一人在大幽太過孤單,想給她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而已……算起來,小妹将來還要稱王妃一聲皇嫂呢。”
青陽明白自己在七洛與大幽的鬥争中的确起不到什麽作用,神家姐妹幾次出手相救,有巧合也有刻意,但确實是幫了自己,祈陽人光明磊落的血液還在她身體裏流淌着,她便不再拒絕,而是向面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子坦誠道:“比起大幽女子來,我的确更喜歡來自七洛的雪洛公主。”
兩個女人像是完成了某項秘密的儀式一般,相視一笑,再不多說……
卻不料這一切,早就被遠方高樓上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皇上,窗邊風大,您還是別呆太久為好。”
男人沒有理會老內侍的唠叨,而是問道:“朕不是讓把那青石亭封起來了嗎?”
“陛下說那青石亭?”老內侍耳朵已經有些聾了,說出的話如同雷震,“陛下忘了,那是皇後娘娘命人撤了封條的,皇後娘娘說宮裏處處是封條不吉利,嫁進宮裏沒多久就都給撤了。”
男人不喜不怒地“哦”了一聲,又看着窗外那青石亭和亭子裏那兩抹靓麗身影了。
沉默了半天,男人還是回頭對老內侍說:“有空還是封起來吧,被囡囡看到陌生人跑進她的地盤,她該不高興了。”
“皇上你又忘了,囡囡已經死了!哪裏還會不高興?”
“哦……囡囡已經死了……”男人的臉上籠罩着深深的悲傷,有些孩子氣地道,“死了也會不高興的……”
老內侍不再理會又發起瘋的皇帝,步履蹒跚地走過去關了窗子。
他沒回頭看,否則他會看到他的皇帝還死死盯着窗外,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配合着那張蒼白病氣的臉,顯得格外詭異。
一枚楓葉飄落,深秋的太液湖被那楓葉所擾,蕩漾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那早已平靜的湖面,或許會因那一片楓葉從此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