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見歡

漠南的秋天還是那樣風沙漫天,裹挾着夾雜刀鋒的涼風鞭撻這天地萬物,軍需處已經開始籌備過冬的棉衣,這也就意味着,至少今年,軍隊是不會回到冷暖适宜的西北大營了。

瓊州失陷,燕擊天既有國仇又有家恨地帶着西北大營的軍隊來到了這片滿目瘡痍的貧瘠之地,然而卻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迫處境。

元帝已經決定迎娶七洛公主,自己絕沒有再打下去的理由,然而就這樣一無所獲地同自己那陣前被俘的兒子班師回朝——燕家還丢不起那樣的人!

燕家本是南燕皇族,祖先燕碧落叛出南燕投奔大幽,從此燕家這顆大樹便在大幽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可以說 ,沒有燕家一代又一代的神策将軍,就沒有大幽的今天。

燕擊天是燕家在大幽的第七代繼承人,從他記事起他就知道,他将來會成為受大幽萬民敬仰的大将軍,将會帶領燕家軍為大幽掃平一切障礙,維持大幽幾百年來的霸主地位。

可是如今,燕家軍第一次輸了,輸在他最最看中的嫡子燕雲哲身上,他不能給燕家留下這個污點,絕對不能!

所以,明知道元帝對他失去了信任,他還是堅持留在漠南,他要等待一個适當的時機,一舉掃平七洛,重振燕家聲威,為此,哪怕他明知燕雲哲已經卷入一場深不可測的陰謀,他也無暇顧及!

“将軍,少将軍已經回到了上京,這是夫人的密信。”

接過那封密信,燕擊天仔細閱讀,生怕錯過一個細節。“哲兒無恙,缡絡被困毅親王府,青陽有變,奴再請夫君速回!”

将那信紙死死攥在手中,燕擊天刀削過般輪廓分明的俊毅面龐流露出深深的掙紮。

半晌,一封急信在信使的快馬加鞭下,由漠南或許趕往上京。

“缡堯穩住聖上,吾歸京之前看住雲哲,燕家上下不得輕舉妄動,若有異變,以丹書鐵劵保命。”

永巷,延瑞宮——

神無心與神無真側卧在蠕蠕送來的絨毯上,穿着珠繡绡紗廣袖如意紋睡裙的二人袒露着天鵝般優雅的脖頸,飽滿豐盈的雙乳也隐隐可見,在潔白的絨毛中央如貓一般慵懶誘人,離她們不遠處站着一個一身勁黑色騎裝的中年男子,對着這一片春光卻沒有顯露一絲別扭。

雲豆侍立在一旁,為風爵感到深深的悲哀……

大皇子滿口仁義道德,說什麽美色誤人,對于四公主神無真勾引男人之事向來鄙視不已,卻不想想他的妹妹們哪有那麽好惹,以至于現在每每遇到大皇子的手下,上至幾位公主下至伺候的婢女甚至是模樣姣好的內侍們,沒有一個不是盛裝打扮行勾引之事,就好像是一場游戲,比比誰能把大皇子身邊的“仁義之士”拿下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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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爵,身為大皇子最最得力的手下,這些年簡直是邕城皇宮的寶物,無論到了哪裏都能引得衆人“衣帶漸寬終不悔”……

“主人讓我代他向兩位公主問好,說兩位公主這些日子在大幽辛苦了。”風爵老老實實地禀報道,只是眼睛還是盡量直視前方,不敢落在絨毯處那兩個尤物身上,“皇上說三公主的月爵在七洛伺候得很好,就不讓她來大幽了,命我來輔助三公主完成大業。”

神無心點頭,說不上是贊賞還是諷刺,只回了一句,“你比月爵好用。”

“我一定全心全意為公主做事。”風爵從善如流地鞠了一躬,轉而又問道,“燕雲哲現在已然進京,來時路上他的情緒就不穩定,四公主可要與他見一面,免得到時候出什麽亂子?”

這下輪到神無真尴尬了,讓自己的前任丈夫成為自己再嫁的嫁妝,說出來定然是聞所未聞,然而神無真不僅這樣做了,而且礙于情勢還要與前夫繼續糾纏不清……

“這是燕雲哲托臣給公主帶的信。”風爵說完就要呈上那封信,卻被神無真輕聲制止了,“有什麽秘密的?就這樣念給我們聽吧,也好讓風爵你學學如何做情聖呢!”

神無心冷笑——明明是做賊心虛,小妹還不忘打趣風爵……

風爵也不拒絕,大大方方地拆開信紙讀了起來:“真真,我已回京賀你大婚之喜,從今以後,你我謹守本分,再無瓜葛,齊真真已死,世上唯有神策府燕雲哲與永巷靜淑貴妃!——哲。”

室內四人聽了這封信無不是松了一口氣——這樣的語氣分明是還對“齊真真”餘情未了,既然還有情,神無真自有辦法叫他死心塌地!

“三姐,神策府的情報給我一份。”

“你要見他?我還以為你會拖上幾天呢。”

“阿哲這人……耳根子軟得很,拖久了,恐怕就要生變……”

“也好,這事你不必費心,今晚我就安排你與他見上一面。”神無心想了想,吩咐雲豆道:“這事交給暗七暗十五去做……老四,你最好再給出一份親筆。”

神無真點點頭,朝外面喚了一聲,“雪爵!”

只見盤起長發,略施脂粉,穿着粉色裹胸紗裙外罩一件透明金絲小褂的雪爵一蹦一跳地跑了進來——雪爵年紀小,一向是作女童打扮,今日忽然盤發化妝穿起低胸長裙,像極了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連冷淡的神無心都被她逗笑了。

風爵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偏偏雪爵還往他身邊湊,自以為風情萬種地朝他笑着,“風爵哥哥,我今天好看嗎?”

“哈哈哈……”聽到這話,其他三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神無真更是揉着小腹笑癱在了絨毯上。

風爵臉憋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間——

延瑞宮依舊燈火通明,神無心在雲豆伺候下用了一碗魚粥便什麽也吃不下了,雲豆看着滿桌未被動過的食物,心裏很是憂心,卻不敢相勸——一想到上次就是因為自己建議導致主子太湖遇險,雲豆就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老四見到燕雲哲了?”

“暗七回的消息說已經見到了,只是燕雲哲也帶了人,好像對四公主也沒那麽信任。”

神無心暗道吃過一次虧,若燕雲哲還對神無真毫不設防,那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了!

外間一陣窸窣,侍女的裙裾摩擦木質走廊一路到了神無心這裏,女官領着一個異族打扮的少女出現在自己面前,“殿下金安,蠕蠕的使女求見。”

女官領着那少女俯身行了禮,神無心沒叫起身,二人都不敢妄動。

神無心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起來吧,你主子叫你來幹什麽?”

那少女擡頭,兩個紅燦燦的高原紅很是耀眼,“國師叫奴婢送這封信給公主殿下。”

神無心朝雲豆示意,雲豆過去接了信,呈給了神無心。

只見那信紙上是金箔紋飾的海怪圖案,偏偏又附庸風雅地用筆勾了幾支竹子,信紙上的字也是歪歪扭扭、虎躍龍騰,簡直比海怪還要猙獰,還不如初學毛筆的幼童寫得規整!

“安安,我到了上京已經好多天了,你為什麽還不來找我,我好傷心,天天在永巷等着你,我跟自己說,如果今天你再不來找我我就再也不等你了,結果,結果你還是不來,所以我就主動來找你了,從來沒有一個蠕蠕國師可以為他的聖女這樣抛棄尊嚴,從這點就可以看出我愛你比你愛我多得多,我是又難過又高興,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我在禦花園東邊的君悅亭等你,你一定要來啊,不然我就橫跨整個永巷去你的延瑞宮找你了……說起來大幽皇帝的寝宮好大啊……”

看着那滿紙的廢話,神無心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寫信的混蛋抓過來打死!

見到神無心面色不善,一雙手把信紙揉成了一團,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公主殿下,國師還讓奴婢告訴您,如果你把充滿他愛意的那封信毀掉的話,他玻璃一般純潔的心都要碎掉了。”

神無心大手一揮,“現在就帶我去見你們國師!”

……

上京東城的一處酒肆,店家早早地關了門,只留了小小一盞燭火,似是夥計在裏面收拾房間。

然而屋內實際情況卻是一個宮女打扮的絕色女子正淚眼朦胧地訴說着什麽,她對面的男子站在桌邊,定定地看着女子,憂傷之情溢于言表。

“如今你能回來,于我已是最大的滿足……阿哲,我受你照顧三年,雖然辜負了你,但如今也盡力彌補了,我只求,記住真真,永遠地記住那個叫齊真真的女子好不好?因為她是真心愛你的……”

說完,神無真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如珍珠般滾落,在昏暗的燈光下美得仿佛立即就要化為煙塵飄走,讓人想把她緊緊抓住,再不松手。

燕雲哲,确實也這樣做了——将那熟悉的嬌弱身體擁入懷中,聞到那三年來不曾變過的隐約體香,燕雲哲心都是抽痛的……

他疼了三年,寵了三年的女人,為了他,就要嫁給病怏怏的元帝了,他心疼,卻無法阻止。

“那,我們的孩子呢?”燕雲哲問道。

懷中的身體一抖,滿是淚痕的小臉揚着,驚愕地望着他,“阿哲……你……你怎麽知道……”

“在七洛時無意間聽見的——你已有幾月的身孕,如何還能嫁給元帝?”

神無真凄然一笑,“阿哲,是我不好,沒能護住我們的孩子,在來上京之前,孩子就……被打掉了……

那還是我的宮女,她端了燕窩給我,我就傻傻地喝了……

當時我好疼,你知道我怕疼的,我倒在地上,沒有人管我,我疼了好久,才暈過去……

醒過來後,我去找父皇,問他為什麽連自己的外孫都不放過,父皇說,那不是他的外孫,那是大幽的賤種!”

“對不起……真真……我對不起你……”燕雲哲死死擁住神無真,親吻着她的頭頂,只覺得心都快要碎了……

君悅亭——

皓月當空,伫立在假山之上的君悅亭四面當風,使得在那清寒月光鋪灑裏的兩人廣袖飛舞,兩人的容顏猶如玉石雕刻一般昳麗奪目,恍若神官天女降臨凡間,讓在假山上伺候的衆人忍不住偷看,卻又怕打擾了這對絕色佳人。

神無心來得匆忙,白日那件豔麗的紗裙沒有換下,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披風,偶爾被山風撩起裙裾,便透露出那白皙如牛乳般的皮膚,勾勒出披風下那姣好誘人的身材。

與她面對的男子卻穿得耀眼的多,腳踏鑲嵌着寶石的紅色蟒鞋,頭戴紫玉長冠,一身繡着海怪的金色禮服,上面佩戴着各式各樣的玉珏鈴铛,熠熠生輝。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隐隐一翹,殷紅的薄唇勾起美妙的弧度——既有男子的豐神俊朗又有女子的豔麗魅惑,明明是一個男子,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用“美”這個字來形容。

如果說神無心是堕天神女,那男子便是來自九幽的妖魅。

“安安,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某妖魅委屈地上前,似乎想要擁抱神無心,卻被神無心厭惡地一手推開。

“好好說話!”

妖魅維持着索抱的姿勢,癟起了嘴,一副小女人模樣,悶悶不樂地嘟囔道:“人家太想你了嘛……安安壞,我都來上京這麽久了還不來找我……”

“你是蠕蠕的國師,我是七洛公主,原就不好有什麽來往。”神無心找了個石凳坐下,發現這石凳上已經鋪了金絲織就碧玉為芯的坐墊,暗道那人奢侈鋪張果然一如往昔。

“可是安安也是我的聖女啊!”

“閉嘴!誰是你的聖女!”神無心拿起石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發現是蠕蠕的祭酒海神淚,不由眯起了鳳眸。

被神無心吼了,男子害怕地抖了一下,轉而又讨好地問:“怎麽樣,我專門從祭壇偷來的海神淚,安安喜歡嗎?”

“還行。你偷了祭酒,不怕長老們撕了你?”

“我是國師,他們敢!”

見到男子突然一副嚣張模樣,神無心被他那欺軟怕硬的模樣逗樂了,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勾起,淡如月光地輕笑了一下。

這抹難得一見的輕笑,神無心對面的男子沒有發現,卻被假山上恰巧路過的白莽瞧見了。

原來,她也會笑得那樣輕松,那樣真實……

察覺到有人在看,亭子裏的一對玉人齊齊看過來,月色下的二人美得不可方物,讓人自慚形穢,不敢過去打擾他們。

“大皇子!你怎麽來了?”男子有些詫異地問道。

白莽自從太湖遇刺後就沒見過神無心,不是他不想見,而是神無心總有無數借口避着他……此刻再見,那人還是那樣美麗慵懶,還是用那樣審視的目光看着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只是路過而已,打擾你們了。”

“不打擾不打擾!安安喜歡人多!”男人笑着回答,轉而邀寵一般地看着神無心,似是在說“我說得對吧!”

“鬼該你閉嘴!”神無心瞪了男人一眼,無視他受傷的小眼神,“大皇子好興致,這麽晚了還出來閑逛?”

看着二人熟稔地交流,白莽一陣心煩,打起精神來朝神無心道:“公主與國師不一樣是好興致,這麽晚了還在這裏賞月喝酒。”

“既然這麽有緣分,大皇子過來一起賞月吧!”無視神無心殺人般的目光,鬼該笑着招呼道,“來人,給大皇子添一個酒杯。”

感覺神無心明顯地不喜歡自己的到來,白莽反而非要去不可了,“國師相邀,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白莽一入座,鬼該便斟了一杯酒,“嘗嘗,這是我蠕蠕的祭酒海神淚,安安最喜歡喝了!”

鬼該一口一個安安,神無心極不自然地喝着酒,白莽心中不是滋味,“是挺好喝的,寶洛公主是什麽時候喝過這酒的?國師與公主早就認識?”

想到情報裏說蠕蠕的國師與神無心有染,白莽無論如何難以相信——那樣瘋瘋癫癫的絕色國師,心思缜密寡語少言的神無心怎麽可能喜歡——然而看二人這樣深夜還出來喝酒,白莽心中也不确定了。

“安安與我認識好多年了,當年安安可是差點成為我的聖女呢。”

蠕蠕的聖女,其實只有一個任務——為國師繁衍後嗣……

神無心“啪”的一聲放下酒杯,“鬼該,管好你的嘴。”

淡淡的威脅,反而更加讓人害怕。意識到安安可能真的生氣了,鬼該乖巧地閉了嘴,默默為二人斟酒布菜。

白莽詢問般的目光掃過神無心,對方卻不願意看他,直接轉過了頭。

調查過神無心的人都知道,無心無心,真的是人如其名,冷情冷血的不似凡人。然而既然無心,為何又可以對那蠕蠕國師笑得那樣溫柔,為何舍身救下自己與蕩弟,為何那天會流着眼淚質問自己“為什麽不來救我”……

神無心……沈長安……安安……

“那日過後,一直遺憾沒能親自道謝,寶洛公主如今恢複得可還好?”

鬼該動了動耳朵,想要說話,卻又不敢說,只得繼續聽着。

“我很好,沒什麽事。”

白莽笑了笑,“那樣就好,否則蕩弟與我不知該有多自責。”

神無心舉起杯朝白莽道:“殿下或許疑心那日我為何救下殿下與世子,說實話,我也疑惑的很,我一向不是那種舍身為人的人,想來,恐怕是那日的解連環勾起舊日回憶。所以殿下不必在意,無非是情之所至而已,再有下次,我或許會立即逃掉也說不定。”

百忙苦笑,“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說完,兩人輕輕碰杯,對飲下那神秘的海神淚。

鬼該想不通,那樣清苦寡淡的酒有什麽好喝的,不過安安喜歡,他就會偷來給她喝。畢竟,即使已經擁有了幾十個聖女,他最愛的還是溫柔善良的安安了!

不再多想,鬼該默默為白莽神無心添酒。

山風凜冽,白莽心中比山風還冷,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下那苦澀的海神淚……

神無心看着狂飲的白莽,似是可惜珍貴的海神淚,一把搶過酒壺,似醉非醉地道:“我的。”

聞言,鬼該與白莽都是一愣,轉而寵溺地笑了起來。

神無心不管他們,舉起酒壺,一個仰頭,那滿壺清酒伴着月光流入口中,苦澀,寡淡,一如她無能為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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