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殺機
轉眼已經到了十月,上京的楓葉飄零殆盡,各國使臣皆已來朝。
寂靜肅穆的永巷住進了高談闊論的祈陽人,住進了君子端方的南燕人,加上七洛、蠕蠕、北戎、西狄這些蠻夷發家的外域來客,幾百年屹立不倒的大幽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那萬國來朝的鼎盛時代。然而那病怏怏的皇帝,強勢的皇後,把持朝政的親王,還有那溫吞軟弱的大皇子,合起來構成了一個怪圈,讓人們心中總是止不住地懷疑。
神無真的婚禮已經是迫在眉睫,一旦大婚結束,神無心就沒有理由留在大幽,也就是說,神無真将要獨自面對大幽紛繁複雜的一切。
然而神無真心裏隐隐有種預感,神無心是走不成的……
在來到上京的那一天,神無心告訴她自己來自大幽,她自以為可以揭開三姐的秘密,然而過去了這麽久,她什麽也沒查到。
直到,神無心在太湖邊上救了白莽和白蕩。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神無心不是會舍己為人的人,何況那首百鬼夜行極其危險,吹奏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她何必冒這麽大的險救兩個不熟的人?只能證明,他們從前就認識!
如果神無心的過去就在這永巷深處,那麽一切都說得過去了。萬丈的深宮,埋葬一個人的過去不留一絲痕跡是多麽容易。
所以,神無心是走不了的——她那樣一個斬草除根的女人,不會留着一個遲早會露餡的把柄給別人的。問題就在于,她會用什麽方法留下來?
幾天後的圍場大比武,或許是個絕好的機會……可惜自己是去不了……
神無真躺在華麗的貴妃榻上,把玩着元帝送來的紅珊瑚香扇墜,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永巷,祈陽使館——
身材高大如小山一般的男人在後院頗為小心地澆灌着幾株永巷內最常見的火紅月季,男人及其健碩,滿身的肌肉幾乎要撐裂衣服,一頭微微泛白的發披在腦後,眼眶深凹,鼻梁高挺,活像是遠古傳說裏的火神祝融。
偶然一擡頭,男人看見了立在不遠處一身大幽貴婦打扮的女人,鷹隼般的目光就柔和了起來。停下手中澆花的動作,男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輕聲叫道:“陽兒。”
青陽忍住了淚水,眼圈卻泛起了紅,最後只哽咽出了一聲,“哥……”
再也忍不住似的,青陽顧不得男女大防,如同幼時一般撲入兄長的懷裏,兄長的胸膛還是那麽寬廣溫熱,箍住自己的手臂還是那麽粗壯緊實……想到這裏,青陽像個受欺負的孩子一樣抽泣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就潤濕了男人胸前的衣服。
Advertisement
男人像哄小孩一樣順着青陽的背輕輕拍打,語氣裏都是滿滿的寵溺,“多大的人了,見了哥哥這麽高興?”
青陽沒有回答,依舊抽泣着,好像要把這麽多年的委屈辛酸都哭出來。
見狀,男人眉間已經是帶了狠厲,似乎在默默思索什麽。
還是她從祈陽帶來的貼身侍女機靈,忙走上前福了福身,“奴婢參見大将軍,小姐十多年沒見過将軍了,情緒難免有些激動,将軍見諒。”
連稱呼都從“王妃”變回了“小姐”,可見那次落胎事件對青陽的傷害有多大。
男人朝侍女點點頭,“你這些年做得很好。”
“哥,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裏,他們都是壞人……”擡起那張不再稚嫩的臉,青陽卻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只知道向大人一遍遍哭訴……
從十三歲到二十六歲,整整十三年,青陽為了當年那少年燦若星辰的一個笑容,付出得太多太多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那個人,只愛過一個女人,只愛那個女人的兒子,除此以外誰也不愛,自己也不例外!
看到妹妹這樣,男人只覺得心都緊了,恨不得把那個耽誤妹妹半生的混蛋撕成碎片,卻還是輕聲安慰着,“哥哥帶你回家,等元帝大婚之後哥哥就帶你回家……陽兒放心……陽兒不哭……乖……”
“将軍,小姐如今受身份限制,不好在這裏呆的太久,還是等過幾天的圍場競技再與将軍詳談吧。”那侍女見自家小姐和大少爺一直這樣哭訴下去,忍不住打斷——自小姐與元後翻臉,如今小姐在永巷的一舉一動都受盡監視,元後的手段非同尋常人,這些天憋足了勁找小姐的麻煩,說多錯多,相比起來,反而是京郊圍場更适合詳談。
男人想不到妹妹的處境艱難到這種地步,暗恨自己這些年都不曾關心過妹妹,又想到一切都回天乏力,不由得深恨起來。
恨白輔,恨元後,恨燕家,更恨言而無信的大幽!
南燕使館——
南燕原本同七洛一樣是異族,不過幾百年前入主了中原水土豐茂的西南平原,百年來細細學習中原文化,漸漸被中原地區認可,竟然成為了如今四大國中古風古韻維持的最好的國家。宛平大君赫連呼雲是南燕出了名的美男子,每每出行車架都會被女子的香囊手帕扔得滿滿當當,在南燕,相貌美麗者天生便高人一等,何況赫連呼雲出生三大世家之一,在皇室被架空的情況下,赫連呼雲幾乎是如同皇子般衆星捧月長大的。
這一切,都是他見到鬼該之前的事。
當這個美貌得不像樣的蠕蠕國師涎皮賴臉地坐在自己面前時,赫連呼雲突然生出了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不過喜愛美色是南燕的風俗,所以赫連呼雲原本是想好好招待這位蠕蠕國師的,只不過這位美人無視禮法,抱着茶壺豪飲,坐沒坐相,問自己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君來大幽這麽久,去過大幽最有名的妓館碧玉閣沒有?”
說到這裏,鬼該輕佻地挑了挑眉,用一種你是男人你懂得的表情接着說道,“那兒的頭牌,看着秀氣,身上的肉軟得很呢!”
赫連呼雲臉色瞬間漲紅起來——名士狎妓本來也是風流韻事,只不過誰會像他一樣說得這樣下流、不堪!
“國師找本君可有什麽事?”沒有接下鬼該的話,赫連呼雲直接問道。
鬼該煞有介事地坐直了身體,換上一抹嚴肅認真的表情,“聽聞南燕生産墨玉,最上品的墨玉金烏頭更是千年難遇,我是想向宛平大君求一塊金烏頭。”
“哦?”赫連呼雲有些疑惑,“說到産玉,蠕蠕的玉材質也不差,更有水色暖玉同金烏頭齊驅并駕,為何國師要舍近求遠,反而要尋我要金烏頭呢?”
金烏頭雖難得,但就如夜明珠于七洛,水暖玉于蠕蠕一般,在這些貴人們眼中,也不過是貴重一點的産物罷了。
鬼該煩躁地撓撓頭,像個鄉野出來的傻小子,偏偏他容貌美極,無論怎樣動作都賞心悅目得很,“她就是喜歡黑色,我有什麽辦法!”
這話說得含糊,偏偏赫連呼雲比較聰明,硬是猜出了其中緣由——來之前就聽說這位蠕蠕國師與七洛那位将軍公主牽扯不清,那位公主憑借漠南一役一戰成名,但為人冷淡孤傲得很,據說十分偏好黑色,衣物飾品多為黑色,如今鬼該要金烏頭,可不就是為了送給她的。
想到這裏,赫連呼雲好奇了,能讓這樣絕色的男子傾慕不已的女人,不知會有多美呢?
想到幾日後的圍場競技,各國使者都将參加,自己也可一睹來自美人輩出的七洛神家的傳奇公主,赫連呼雲心情大好。
“一塊石頭,不算什麽大事,我這就讓人給國師送過去。”
“真是謝謝宛平大君了!有空我一定帶你去逛碧玉閣!”鬼該一想到那人會将自己送的玉佩貼身攜帶,高興地差點從坐榻上蹦了起來。
炎局——
曲折回環的白玉走廊上官吏們來往不絕,有垂垂老者也有青年才俊,然而一身黑色蟒袍紫金高冠的神無心領着嬌豔媚人的雲豆和那群年不過而立的俊美幕僚穿過那長廊之時,仿佛要同日月争輝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樣的不可觸碰,讓所有人都忍不住仰望的女人!
剛處理完政事的神無心本來要回延瑞宮,結果看到不遠處那抹月白色身影,遙遙問候了一句,“大皇子好,世子好。”
長廊外圍白莽白蕩帶着一堆內侍護衛,正急匆匆地走過炎局,兩人穿着騎裝,身上也帶着各類護具,似乎是要去騎射場。
大病初愈的白蕩面色依舊不好,透着灰青色,長長的睫毛如鴉羽一般垂下,在眼下透射出大片的黑影。然而看到了神無心,他還是流露出少年般的純真歡喜,花瓣般的嘴唇咧開,笑得如沐春風,“寶洛公主好!過幾天京畿侍衛競技就要開始了,哥哥和我負責禦前侍衛的訓練,這會兒趕去校場集訓,你要去看看嗎?”
京畿侍衛競技這幾天已經成了上京除元帝娶神無真以外最盛大的事情,永巷內外大幽人個個摩拳擦掌,白莽更是多日不在炎局出現了。
神無心仔細掃視了白蕩一番,見他沒什麽大恙了才回答道:“我還有些事要做,就不奉陪了。”
白莽仰望着神無心,只覺得那晚君悅亭抱着酒壺不撒手的女子跟現在的她不是一個人。
“父王常說事情是忙不完的,今日難得風和日朗,公主何不放松一會兒。”沒有被那冷漠的态度擊退,白蕩依舊微笑着勸着。
白莽心中有些異樣——蕩弟為人一向淡漠,外表的溫和可親其實多是假象,很少能看到他對一個人這樣熱絡,更何況,神無心與他不過也就見過一次而已。如今卻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樣對待……
“蕩弟一片真心,公主還是不要拒絕了。”不想讓弟弟失望,白莽也勸道。
神無心垂頭想了一下,便朝雲豆使了個眼色,朝白莽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容我回去換套衣服,等會兒校場見。”
雲豆眼中閃過一抹異樣,主子明明急着回去聽風爵回報漠南的軍報,軍隊是主子的命脈,他以為主子一定不會答應去校場的——連續兩次,遇到毅親王世子時,主子似乎變得很不一樣……
青石亭——
“皇上!你又穿那麽薄出來瞎跑,生病了怎麽辦!”老內侍聲音大得很,絲毫不顧及他所訓斥的人是大幽最最珍貴的帝王。
元帝摸着青石亭冰冷的石柱,忍住了咳嗽,回頭說道,“我就是要病着,囡囡那麽痛,我不陪着她一起痛,她又該埋怨我了!”
老內侍這些年不知重複了多少次這句話,如今卻還要再重複一次,聲音吼得人耳朵疼,“囡囡死了!死了好久了!她痛個屁!”
元帝絲毫不介意老內侍口出穢語,而且以同樣的話罵了回去,“你才懂個屁,囡囡就是死了也是痛的!”
老內侍懶得理他,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內侍服給元帝披上——可見他嘴上罵得狠,心裏還是擔心的。
元帝卻不顧這些,只是輕輕撫摸那光滑冰冷的石柱。
囡囡,再等等,等等,爹爹就要幫你收拾那些壞人了……
而此時,永巷深處的甘露殿內,元後望着香爐裏冉冉升起的白煙,面無表情,耳朵裏驀然回蕩起許久不曾記起的咒罵。
“從今以後,我父親有多痛,我就要讓你父親多痛;我母親有多痛,我就要讓你母親多痛;我哥哥有多痛,我就要讓你哥哥多痛;我有多痛,我就要讓你多痛!好好記着!燕缡堯!給我好好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