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層層
袅袅青煙環繞着整個建章宮,朱砂和麝香的奇谲香味一層又一層地包裹着這塊黑色的土地,天空中徘徊着奔雷,時不時地吓人一跳。
這樣的天氣,連伺候的宮女們都格外小心,怕驚擾了帝王得道成仙,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元帝完成了最後一次吐納,張開眼,四周昏昏沉沉的一片,人物不辨,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他才看清了打坐在不遠處的鬼該。
鬼該若有所思地看着元帝,“皇上的氣似乎又提升了,這樣一來,得道升仙之日恐怕不遠了。”
元帝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可能是累得很了,不顧形象地癱倒在蒲團上。“等朕當了神仙,也就不用吃這些苦了!”
鬼該心中暗笑,卻一本正經地問:“皇上貴為一國之君,何苦之有?”
“這世上什麽人不苦?即便身為帝王,也有許多不得已,朕這一生,真正得到的,也就只有帝位而已。”元帝倒在地上,偏偏懶得動,直接揚着脖子問鬼該,“國師是天神之子,又得到許多護佑,難道國師能達到生無所苦?”
鬼該自大婚之後見慣了元帝私下這副放浪形骸的樣子,倒是不覺得驚奇了,他也是最近才懂得,元帝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只能在臣子面前維持一副帝王尊貴的模樣,私下卻是時哭時笑,瘋瘋癫癫,動辄打殺宮人,有時又一個人縮在角落喃喃自語,每到這個時候,內侍們總會請出一位年老的太監——聽說是元帝出生時便跟着伺候的老奴了,這太監耳朵已經聾了,往往指着元帝不知所雲地大罵一頓,然後這爺倆抱頭痛哭一陣,居然就好了。
這種瘋子,居然也能安穩地做這麽多年皇帝,真是奇了!
不過也多虧了元帝的瘋,讓自己和瀞姝貴妃幾下糊弄,就安安心心地煉起丹來,只是自己白日陪着元帝煉丹已經是疲于應付那些瘋言瘋語,不知道瀞姝貴妃那只小狐貍晚上怎麽應付得來這個瘋子的……
鬼該想到這裏,邪魅地笑了笑,趁元帝不注意立即收斂了笑容,回道:“生而為人,怎麽會沒有痛苦,同陛下一樣,我也為許多苦痛纏繞,不得解脫。”
“果然,超脫如國師也是如此!”元帝感慨道,“不知國師又苦什麽呢,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鬼該正想編個謊話糊弄過去,不想元帝轉而豁然開朗地叫了起來:“國師最大的苦楚,恐怕就是苦苦思慕七洛的那位三公主,卻不得佳人青眼吧!”
鬼該一時發愣——他愛慕神無心不是秘密,甚至已經快成為南方諸國的笑話,卻從來沒有被這樣堂而皇之地提起過。
就是這一愣,卻讓元帝誤會了,“唉呀,朕不小心說了國師的傷心事,還請國師見諒。”
鬼該回過了神,“讓陛下看笑話了……當年蠕蠕萬花神會上安安被選為我的聖女,本來以為可以不枉此生,誰知道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安安終究對我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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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該說這話本來是想讓元帝以為自己與神無心有私情,從而不敢對蠕蠕輕舉妄動,沒想到說到最後動情的卻是自己——當年自己從神殿閉關而出,神無心穿着琉璃冰絲的紫色長裙站在花海之中,眼底萬千柔情流轉,那一刻,他不是沒有動心的,可是他的安安,已經不會回來了……
在大幽再見到安安時,鬼該就已經發現,當年的那一點心魔,正在漸漸侵蝕安安的神智,現在的安安,變得比從前更加暴虐猖狂,再過不久,恐怕會徹底淪為一具魔的傀儡。
安安在七洛貴為公主,又極受神皇寵愛,不會沒人為她消除心魔,唯一的可能是,這些,都是七洛的至尊——神皇親自吩咐的。
鬼該不明白神皇為何這樣做,卻不打算改變這一切——蠕蠕對抗不了一個神志清醒的天才将軍神無心,只有那個天才瘋了,蠕蠕才有機會在衆多壓迫下崛起,所以,即便最後自己只能得到安安的軀殼,他也認了!
“我與安安相遇時,我十八歲,她十五歲,明明大她許多,可是她一笑,我卻恨不得跪倒在地,将這天下獻給她……”
元帝似是被鬼該隐藏的悲傷感染了,坐起身來,低低地說道:“喜歡一個人時,真是恨不得給她一切,只不過給不了罷了……”
說完,元帝卻不耐煩地以手捶地,瞬間變得激動,“什麽給不了?不過是舍不得!舍不得!懦夫!就是個懦夫……”
鬼該淡定地起身,丢下發狂的元帝,準備出門去叫那老內侍來了。
蒹葭館——
元帝為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瀞姝貴妃建造的蒹葭館,并不多麽富麗堂皇,反而如同瀞姝貴妃這位絕色的女子一樣,安靜,優雅,妩媚,嬌弱,它靜靜地躺在永巷的漩渦中心,仿佛永遠也受不到波折與動蕩。
神無真看着窗外怒放的梅花,輕輕地扶着腰,額間的碧玉華勝微微顫動着,不經意間撩動柳葉眉間藏着的深深哀傷。
雪爵梳着雙丫髻,渾身上下用錦緞掐絲做的素色小襖裹得厚厚的,利利索索地從廊下走進暖閣,手裏托着一盤點心,“主子沒用午膳,這會兒用點點心吧。”
神無真許久不曾這樣安靜過了,這時見到漸漸變得美麗的雪爵,許是懷孕了之後母性大發,燦爛地笑了笑,“倒真是餓了。”
被主子那不摻雜質的絢爛笑容閃到,雪爵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地服侍神無真吃了幾塊點心。
誰知這種笑容卻并沒有維持多久。
“嘔……”
剛剛吃進去的一點東西立刻就被吐了出來。神無真臉色慘白地蹲坐在地——若不是雪爵扶着,恐怕會直接倒下。
雪爵抓過神無真的手腕把了把脈,天真的臉龐露出不符合年齡的老成與擔憂,“主子,這孩子……”
“這孩子好得很!”神無真立即喊道,一抹厲色從她眼角滑過,“九千年的赤焰蓮花做藥,真龍天子給我做藥引,我肯定能生下孩子的!”
雪爵猶豫再三,急得眼珠都紅了,握着神無真的手也顫抖着,終于忍不住道:“本來是沒錯的,誰知道元帝居然用了這麽多年的天月散,體內的寒氣只怕比主子還重,這下兩寒相遇,赤焰蓮花的藥性也被抵了,這個孩子,恐怕是生不下來的……”
“胡說!”神無真一把推開雪爵,一手扶着牆一手扶着肚子掙紮着站起來,高昂着頭顱呵斥道:“那天晚上我夢到阿哲,第二天就診出有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的阿哲,他不會死,我會把他生下來,好好對他,傾盡一生!”
雪爵看着狀似瘋狂的主子,哭着勸道:“将軍死後,你哪晚沒有夢見他?這孩子不是将軍,主子你醒醒吧,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說到最後,雪爵像個小孩子似的,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肩膀一聳一聳的,已經是悲傷極了的樣子。
神無真溫柔地伸手揉了揉雪爵的頭頂,順勢将她摟入自己懷中,“別哭,傻姑娘,別哭,我這一生,就讓我放肆一回吧……”
做神無真,好累;做齊真真,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只寒鴉從蒹葭館積雪的屋檐“嘎嘎”嘯叫着飛走,飛出黑色的永巷,飛過凄冷地皇城,飛過肅穆的禁衛軍,飛到了上京另一處高大雄壯的宅院,它以為自己回到了原點,疑惑地回頭……
“嘎嘎……”
“烏鴉叫準沒好事!”女子推開門,掀了簾子朝門內的人道,“夫人要不別出去了?”
“叫我怎麽忍得下去!”說話間,簾子裏走出一位披着墨綠色狐皮披風的女子,即使大雪的天,她的身上頭上依舊是珠翠環繞,發髻間插着的那顆東珠在陽光下似是閃耀着火光,将她的貴氣覆蓋上一層不真實的狷狂。
搭上侍女的手,燕缡絡小心地理了理鬓角,邁開小步子往院子外走去,出了垂花拱門有一頂小轎子候着,等她登了轎帶着一波侍女仆從如同行軍一般地在毅親王府的內院幾經穿梭,終于停在了一個小閣樓旁。
“就是這裏了?”眼底還帶着怒意,燕缡絡下了轎便問侍女。
“回夫人的話,世子就是将那賤人安置在此處了。”
正說着,隔着圍牆傳來一陣笛聲,輕揚婉轉,燕缡絡臉色一變——這笛聲是誰的,她怎會聽不出!
本以為白蕩并非對自己無情,只是礙于身體不敢接近女色,卻不想前些天居然直接接了個身份不明的人回府,據伺候的人禀報,那是個妖嬈得不得了的男子!
如此奇恥大辱,她燕缡絡如何忍得?
想到這裏,也不顧白蕩就在裏面,燕缡絡就使了人砸門,大步進了那小閣樓。
等到一進門,燕缡絡看清了眼前兩人,火氣更大了。
這閣樓原本年久失修,雖然整饬了一番也顯得老舊,可一襲白衣翩翩欲仙的白蕩和一身紫袍妖嬈妩媚的男子站在一處,竟讓這古屋“蓬荜生輝”起來。
“夫君真是好雅興,今日竟吹起了笛子!”燕缡絡似笑非笑地感嘆着,眼光卻恨恨地盯着白蕩旁邊的男子,“這位先生是誰,怎麽不曾聽夫君提起過?若是府上的客人,我身為主母,真是招待不周了!”
白蕩似是沒想到燕缡絡如此潑辣,居然直接闖了進來,蒼白的面龐因憤怒泛起一陣紅色來,“誰準你來的!回你的院子去!”
燕缡絡想不到白蕩當着那賤人的面就這樣折辱自己,呼來喝去好似婢仆一般,又想起進門時那二人相對而坐情意綿綿的樣子,真恨不得當場殺了那男子,“誰準我來的?我是這王府的女主人,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用不着人準許!”
轉而燕缡絡立即吩咐身後的仆人們,“把那個賤人給我抓起來,劃了他的臉,打死在院子裏!”
“你敢!”白蕩一聲呵斥,燕缡絡身後的人立即不敢有所舉動。
許是少見到白蕩氣成這樣,那樣子像極了平時不怒自威的毅親王白輔,燕缡絡心中微顫,卻強忍着與他對視着。
“這是什麽規矩?夫君是堂堂的毅親王世子,居然就這般大喇喇明晃晃地帶着男人回了府,這要是傳出去,毅親王府的顏面何存?”
白蕩怒極反笑:“顏面?你若是顧及顏面,就不會帶着一堆丫鬟小厮這般來前院大鬧!我白蕩留朋友過夜,還用不着你來準許!”
“朋友!夫君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朋友……”燕缡絡轉頭對着那個男子,“我倒是敢問這位公子了,您是兵部尚書的獨子還是內閣大臣的嫡孫啊?還是……哪個不知名的勾欄小院的頭牌小倌?”
“呵呵……”被這樣羞辱,那男子卻并不羞惱,反而嫣然一笑,瞬間讓這屋子仿佛萬花開遍一般,燕缡絡這時才看清,那男子額間畫着女式的花钿,眼尾塗了深紫色的胭脂,像極了古書裏描寫的食人精魄的豔鬼,“夫人誤會了,我既不是兵部尚書的獨子也不是內閣大臣的嫡孫,不過我也沒在勾欄呆過,我不過是剛來上京沒多久的樂師,與世子一見如故,十分談得來而已。”
果然,樂師伶人之流,同那些妓子有什麽分別!
燕缡絡受燕夫人影響,一心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最見不得那等勾引白蕩的狐貍精,平常在王府,若是白蕩多看了哪個丫頭一眼她都要暗地裏打殺了人家,何況這男子已經住進了王府,這般嚣張,燕缡絡簡直恨不得親手撕碎了他。
許是看出了燕缡絡的心思,白蕩眼裏流露出深深的厭惡,轉頭對那對那男子溫柔地道:“你累了一天,先進去休息吧,這裏有我。”
那人受了白蕩這樣柔情似水的目光,也不扭捏,笑着為白蕩理了理衣領,“那我先休息了,你也不要太生氣。”
當着衆人的面他們二人一副情意綿綿鹣鲽情深的樣子,只讓燕缡絡暗暗咬碎了牙。
白蕩心中苦笑——都是哥哥,莫名其妙帶了這個人讓自己幫忙安置,又不能讓人發現他的身份,思來想去,只能把他藏進王府裏,沒想到卻惹來了燕缡絡。
對于燕缡絡,白蕩很難将她當作妻子對待,更多的是燕家的二小姐,元後的胞妹,甚至當初自己答應娶她,也是聽從了哥哥和元帝的話。
從來都是,無論哥哥讓他做什麽,他都不會拒絕的,包括這次……
“白蕩,你不想解釋什麽嗎?”燕缡絡已經發了火,反倒鎮定下來,估計是想着怎麽弄死那個男人吧,
“你若敢動他,我就休了你。”
扔下這句話,白蕩不顧燕缡絡那震驚到扭曲的小臉,默默地走進了內室,留燕缡絡和一幹仆人不知所去。
“哈哈……”內室突然傳出男子柔魅的笑聲,像一記狠狠的巴掌甩在燕缡絡臉上。
“我們走。”想了再想,燕缡絡終于帶着衆人離去,只是那眼底的恨意卻在這小樓深深紮下了根。
而此時的內室,情形和衆人想象的卻差了很多。
“怎樣,你打探到了什麽?”白蕩離那男子其實還有一段距離,明顯不想離那人太近。那男子風情萬種地側卧在軟榻上,長長的黑發淩亂散落着,一颦一笑都像是在勾人,“世子這麽急幹什麽,就這麽迫不及待地去見你那哥哥?”
見白蕩面色不愉,男子收斂了媚笑,“你們猜的不錯,神無真确實懷孕了。”
果然!
白蕩心中一陣驚濤駭浪——神妃懷孕了,而元帝又不肯見他們,等到神妃生下兒子,七洛就可以以扶持新君之名堂而皇之地打到大幽……
燕家,燕家……難道這個時候,只能靠燕家了嗎……
“你到底是什麽人?”
“怎麽,不信我?”男子輕蔑地嗤笑一聲,“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今後再見,我可不會對你和你那位哥哥手下留情……話說回來,你們也都是美人呢,我最喜歡美人了,憑着這點,我可以再給你們一個忠告,換我在王府再躲幾天如何?”
白蕩不說話,卻已經有些生氣了,“你這樣神通,還需要栖息在這小小的王府?”
男子走上前來,輕佻地用食指挑起白蕩的下巴,“一個忠告,換一個住所,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你是七洛的人吧?是大皇子還是二公主的人?”
男子沒料到白蕩這麽快就猜了出來,笑得更加燦爛了,“真聰明!我叫花爵,和神無真身邊的雪爵是一樣的,這下你知道我是誰了吧。”
“知道了。”白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中卻驚訝白莽居然和七洛的人合作,“你的忠告呢?”
“告訴白莽,和燕家合作就是飲鸩止渴……”
那難道和你們七洛合作嗎?
說到底,哥哥手裏的牌太少了……
撥開花爵的手,白蕩憂心忡忡地轉身離開了,“你可以留在這裏,不過我也把話放下,別想在毅親王府做傷害大幽的事。”
“放心,等七洛的信使到了,我自會離開……”神無真啊神無真,和你的哥哥姐姐們争,你可真是太傻了,不過好歹牽制了大幽,很好,很好……
或許,如果花爵知道神無真這一胎并不像他所打探到的那麽穩當,就會對神無真隐瞞懷孕的原因多想幾分,不過不論花爵還是七洛的諸方勢力甚至白氏皇族和燕家都認定神無真是想獨吞大幽,在層層的誤會之中,未來的真相正漸漸顯示出它那猙獰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