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瘋魔
永貞十年三月,元帝公布了瀞姝貴妃懷孕四個月的消息,同時拟令毅親王白輔、神策将軍燕擊天同皇長子白莽共同監國,自己與蠕蠕國師鬼該日日沉迷丹房,許久不曾出現在人前。
消息傳到各國,國君們紛紛嗟嘆不已,誰都知道,大幽與七洛的戰争,就要以不見血的方式打響了。
外界風雲詭谲,人間仙境般的芈靈山卻保持着那份古樸安然,神無淫遙控着風爵把握漠南大勢,自己卻帶着妹妹安心在山上品茶彈琴,不亦樂乎。
神皇直到此刻也沒有放神無心下山的意思,恐怕是對她之前的表現十分不滿,不讓她再次介入大幽的事情中去,這對神無淫和神無淚來說,都是好事,只是二人高興的原因不同罷了。
事實上,神無心的狀況已經越來越差,神志不清的時刻時有發生,現在即使放她下山,領兵打仗也是不可能的。
月爵往湯裏撒入最後一點藥粉,用勺子攪拌好了,準備給神無心送去。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月爵轉頭,卻見到目光冷峻地神無淫正審視着自己。
“你往湯裏加了什麽?”
月爵沒想到神無淫居然懷疑到了自己身上,然而看他那表情已經是确定了自己給無心下藥的事,想了想,覺得事到如今,自己也是騙不過神無淫的,也就老實回答了,“是天魔丹。”
天魔丹,增長內力的靈丹,長期服用,可致人産生幻覺,擾亂心智,最終堕入魔道……
神無淫眉頭微皺,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暗中加害神無心的居然是當年她拼死保下的月爵,她最最信任的月爵……
“無心用天魔丹多久了?”
“從蠕蠕回來,有兩年了。”
神無淫走到月爵面前,看着托盤裏的飯菜,最終沒能忍住,一手掀翻了它們,發出“哐啷”的響聲。
額上青筋跳動着,因為氣憤神無淫連聲音都變得暗啞,“為什麽?”
月爵任湯汁灑在自己身上,避也不避,只答道:“是神皇的吩咐。”
“你的命是無心救下的,怎麽你卻成了父皇的人?”神無淫的頭就快貼到月爵的頭,眼神淩厲地審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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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爵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擡頭回視着神無淫,譏诮的眼神幾乎要刺穿神無淫絕美的面容,“你們是神皇的孩子,可你們心裏都恨他,我沒能成為他的孩子,可我愛他。”
神無淫聽完這話,覺得月爵就是個瘋子!
神一恕,是這個世界上最冷血的男人,甚至對待自己的愛人都能毫不留情,居然會有人愛上他?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向嚴謹克制的月爵?
月爵猜出了神無淫心中所想,卻坦然道:“你覺得我瘋了也罷,惡心也罷,主子服用這藥多年已成事實,從大幽回來主子狀況已經惡化,現在,恐怕已經回天乏力了。”
“她在七洛這麽多年,只對你一個人好過,你就一點也不後悔?”
月爵自嘲似得笑了笑,清秀的容顏卻帶着絲絲癡狂,“她瘋了,神皇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得到她、占有她,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她馬上就能實現,我為什麽後悔,我為她高興——只有她瘋了,你們所有人才會毫無保留地愛她不是嗎?”
“你……”
就在神無淫和月爵對峙之時,芈靈山的中殿突然傳出一陣打鬥聲,接着便是凄烈的慘叫聲回蕩起來。
神無淫暗暗覺得不妙,甩開月爵,縱身一躍,來到了中殿。
推開殿門,眼前的一幕讓神無淫心中一緊——四周全是被肢解的仆從的屍體,鮮血朝自己腳下蜿蜒而來,神無心一身黑衣坐在中央,漆黑如瀑的長發因染了血糾結成一團垂到地上,臉上被濺上的血點像是罂粟一樣誘人沉淪,黑色的瞳孔不帶一點溫度。
“你來了。”一柱光落在神無心身上,愈發顯得她臉白如紙,不似活人。
神無淫走上前,坐到了神無心身邊,将神無心摟到自己懷裏,用手輕柔地為她梳開粘連的長發,“怎麽了,誰惹你生氣了?”
在血肉橫飛的屋子裏,神家兄妹安然地聊着天,互相依偎着,仿佛這只是一個溫暖的午後,哥哥安慰着鬧脾氣的小妹。
神無心整個人側躺在神無淫懷裏,将頭貼着神無淫的胸膛,聽着從那裏面傳出的“咚咚”的心跳聲,覺得之前的躁動似乎都被安撫了下來。
這些天,她發瘋已經不止一次,每次都是這樣,神無淫什麽也不說,就這樣摟着自己,輕吻自己的額頭,好像自己是她最最珍貴的寶物……
“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神無心眼角含着淚,無可奈何地說道:“我瘋了……”
“不會的,”神無淫用下巴抵着神無心的頭頂,“你沒瘋,哥哥會治好你的。”
“哥哥?你不是我哥哥,白莽也不是我哥哥,我只有一個哥哥,他叫燕雲哲,他已經被我殺死了,我騎着馬踏上他的身體,把他踩成了一團肉醬……”
神無淫更加用力地抱着她,感覺自己神無心确實瘋了,身上的煞氣強烈到憑借芈靈山的先天陣法也壓制不住。
“找幾條鐵鏈,把我鎖起來吧……也不要為難月爵,放她離開……”
“你知道?”
“不久前才知道的,”神無心笑了笑,“我在這方面不太聰明,不過還是猜出了一點。”
神無淫心中一陣悲哀,還是像用老方法激起她的鬥志,“大幽已經宣布神無真懷孕的事了,你再等幾天,大幽就是我們的了,好嗎?”
“無所謂了,我不在乎。”神無心擡頭看着神無淫,目光中罕見地帶了一些期盼與歡愉,“答應我,把我鎖起來。”
“……好。”說出這句話是,神無淫的聲音意外地哽咽了。
“給我講講我母親的事吧,我因她坎坷至今,卻都快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
“你的母親……曾經是七洛,最最美麗的女子……”神無淫一邊回憶着一邊講道,嘴角含着淺淺的笑意,似乎那是灰暗人生裏一道格外溫暖和煦的光。
“我聽白莽說過,他說我不像我母親,我小時候又黑又胖,很醜。”
“是嗎?”神無□□着注視着神無心的臉,似乎想從那張臉上找出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你的嘴唇最像她。”
花瓣一樣嫣紅的嘴唇,總是微翹着,像是微笑的樣子。
這樣的嘴唇,白蕩也有——神無心覺得上天待自己不好,因為白蕩是經常笑的,那樣的嘴唇配他就好看,可是自己不愛笑,不适合這樣花瓣一樣美好的唇。
“你的外祖父是第二任神皇旁支的後代,這一脈因為軍功顯赫所以一直不曾衰落,直到上一代神皇,你的外祖父都是七洛最重要的鎮關大将,也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神将軍神小豐。神小豐既是将軍,也是王爺,後院妻妾衆多,卻只有一個南燕來的舞女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叫做神小玉,珍貴得不得了。
“神小玉從幼年起便異常美麗,甚至讓當時的皇長子動了娶她為妻的想法,但兩人年齡差距太大,最後不了了之。
“小玉因為神将軍的緣故時常在軍中玩耍,神将軍不許她習武,她就坐在校場旁邊看士兵操練,當時的七洛士兵都因為她的緣故操練得格外用心。
有一天,她在軍隊遇見一個少年,雖然年紀很小卻把幾個大兵打得跪地求饒,神小玉問少年叫什麽名字,少年卻說他沒有名字。
神小玉去找神将軍,想讨了那個少年做自己的侍衛,神将軍卻告訴她,那個少年不是普通士兵,他是神皇的第九子,和軍妓的孩子。
神小玉覺得很奇怪,皇子不住在皇宮裏,卻在軍隊裏和一堆大兵打架?她又去找那個少年,和他聊天,看他打架——神小玉那麽美,只要她沖着你一笑,誰也拒絕不了。
神小玉說,你還沒有名字,我叫你小九好不好?神小九?
然後,小玉和小九就黏在一起玩耍,他們的母親都在生孩子的時候死了,他們都是沒娘的孩子,可是神小玉還有父親疼愛——她覺得小九真可憐,就一直護着他,不許別人欺負他,帶他去皇城看煙火,去金銀澤挖泥鳅,從書房裏偷書給他看,和他一起練字,一起騎馬……
神小玉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神小九也長大了,卻還和小時候一樣平淡無奇。
神将軍為神小玉挑選夫婿,神小玉卻說,誰能讓七洛不再對大幽卑躬屈膝,她就嫁給誰。可是,沒人敢應下這個條件,只有小九,他說,你等我,我把大幽打下來,做你的聘禮!
可是,神小九第一個打的,不是大幽,而是邕城——神皇身體漸漸衰弱,諸位皇子争奪皇位弄得七洛烏煙瘴氣,小九騙小玉偷了神将軍的兵符,帶着自己從小訓練的軍奴們和那些鎮守邊關的浴血戰士攻破了邕城的大門,殺了病重的神皇,殺了出自己以外的所有皇子,還有公主、驸馬、王爺……神家所有人幾乎都被殺光了,只有大皇子妃帶着皇長孫逃了出去,被神小玉救下,藏了起來。
後來,神小九登基為帝,成為第七任神皇,自名為神一恕。他迎娶神小玉做自己的皇後,他為神小玉籌備了七洛歷史上最華麗的一場婚禮。
然而不知道誰告密,皇長孫的消息被神一恕知道了,新婚之夜,大皇子妃和皇長孫被帶到婚房,神一恕問神小玉,你為什麽騙我?
神小玉說,你沒有用大幽做我的聘禮來娶我,我為什麽不能騙你?
神小玉又說,你不可以殺皇長孫,我不能看你殺光自己所有的親人。
神一恕讓她選,做皇後,殺皇長孫;或者永遠離開七洛,保住皇長孫。”
神無淫講到這裏,深深嘆了一口氣,“你母親很傻,她為了保住我,離開了自己心愛的人。”
神無心點點頭,是啊,真傻……
“神小玉流落到了大幽,之後的一生坎坷,算起來都是為了我……”
“大哥,你說,神小九真的愛神小玉嗎?”
神無淫想了很久,卻發現神無心的頭發有一處打了死結,怎麽也解不開,最終他放棄了,“我不知道,或許愛吧……神小九那樣的人,愛也不會太貴重。”
神無心又一次點頭表示贊同。
心中嘆道,真傻……
幾天後——
金黃色的戰甲包裹着戰馬,神一恕策馬揚鞭,一襲金色披風在空中烈烈飄蕩,剛毅而又平凡的臉龐在金光的映襯下有一種妖魔般的邪祟感,像是一團火焰在馬背上燃燒。
馬像旋風一般登上了陡峭的芈靈山,幾乎視懸崖峭壁如無物,幾個騰躍就到了山崖邊上。
崖邊的神無淫迎上前去,像馬童一般熟練地接過了神一恕的馬鞭,卻在行動中還是帶着纡尊降貴似的自傲與優雅。
神一恕看着前方的洞穴,問道:“無心就在這裏面?”
“是。”神無淫恭敬地回道,順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将神一恕引入了這個深邃潮濕的洞穴。
洞穴內部每隔幾步就有夜明珠充當照明物,黑色的空間裏夜明珠發出幽藍色的冷淡光芒,似乎将這洞穴變成了寒冰一般的所在。兩人繞了幾次彎,終于在洞穴的盡頭看見了神無心——神無淫已經将她四肢用手臂粗的鐵鏈鎖在一個石臺上,石臺四周都是水,離岸邊至少上百尺,神無心打坐在石臺中央,雙目緊閉,手持蓮華印,面目安詳沉穩,如同玉人一般,然而身上撕裂的黑色衣裳和從石臺上落到水裏宛若水蛇的黑發似乎都在昭示着石臺上的女子曾經經歷過怎樣的瘋狂與躁動。
神一恕和神無淫都沒有隐藏自己的呼吸,神無心很快便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異動,驀地睜開眼來。
那雙黑得像無邊夜空的眸子,從裏面可以看見無數厲鬼,只是神無心壓制着它們,不讓它們出來。
神無淫用餘光看着神一恕,發現神一恕輕輕嘆了口氣——就好像,了了多年的心願一般。
神無淫克制住自己,好讓自己不要将鄙夷表現在臉上,發現沒什麽用處,便将臉偏到了另一邊。
他不懂神一恕到底要什麽,抛棄了神小玉,卻把她的女兒逼瘋留在身邊……
“無心,我是父皇。”低沉的嗓音飛躍水面傳到了神無心耳朵裏,然而她只是看着神一恕,似乎在疑惑這個人是誰,忽然,神無心站了起來,整個人像是一只黑色的蝙蝠,眼神冷硬如冰,“滾。”
神一恕并不生氣,繼續道:“不認識父皇了嗎?”
“滾!”
神一恕伸手,像是要隔空觸碰神無心,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卻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神無心越來越暴躁,血紅的光漸漸彌漫了她的雙眼,魔性似乎随時都要爆發。
“走吧。”終于相信神無心已經完全瘋掉,神一恕收回了手,轉頭對神無淫道。
等到二人走出洞穴,裏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那聲音在洞中和山間不斷回音,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靥。
“你這樣安置無心,做得很好。”神一恕上了馬,居高臨下地俯視神無淫。
“謝父皇誇獎。”
“無淚已經派人潛入了上京,你給我守好漠南,無真産子之日,就是我們攻入大幽之時。”
神一恕背着光,神無淫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那個男人的所有隐忍、絕情、狠辣、霸道都前所未有的纖毫可見起來。
“遵命。”
罷了,神家的人,哪個不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