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當時惘然
骊水上一艘黑色客船正在疾馳,江面上的風吹得船上的旗子獵獵作響,船頭站着幾個商宦打扮的中年男人,正望着前方商讨什麽。
其中最胖的男子有些焦躁地問身邊的人:“這一片水域複雜多變,又沒有像樣的碼頭可以停靠,你們确定今夜下船?”
“根據線報藏藥樓的大掌櫃雲四海确實有在這裏活動的跡象,這只老狐貍十幾年來一直蟄伏在祈陽,這次突然跑來我南燕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是來找藥婆婆無疑!”幾人中最瘦的男人篤定地說道。
“可誰敢确定公子爺就在雲家?”較胖的男人不依不饒地嘆息道:“赫連的婚禮眼看就要開始,我們已經找了公子多久了!這次是我們最後的機會,若是還沒有找到,恐怕只能以死謝罪了!”
“你也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那就少給我啰嗦!”從船艙裏走出一個男人來,對着船頭的一堆人吼道:“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一切都比不上找到公子,如果公子出事,你們的命加起來都賠不起!”
衆人被一番叱責頓時安靜下來,繼續眺望着遠方,企圖找到那個傳說裏雲家隐居的地方。
正在這時,一聲啼叫響起,船艙裏飛出一只烏鴉來繞着船盤旋着,剛剛退回船艙的男人立刻跟着跑出來,擡頭看着遙遠的岸邊似乎有陣陣炊煙升起,烏鴉那沙啞的聲音一直盤旋在上空,久久不肯消散,男人激動地喊着:“停船!停船!就是這裏!”
話音剛落,那烏鴉就飛離客船,往遠處的陸地飛去。
“大人,我們是不是也上岸去?”較胖的男人問道。
“不可……雲家已是隐居在那裏,從不受外人打擾的,公子能留在那裏畢竟是礙着血脈相連,我們這些人若是貿然前去,惹惱了藥婆婆就不妙了。”
較胖的男人似乎明白了男子的意思,朝旁邊的雜役使了個眼色,雜役便從懷裏掏出一個圓柱形的盒子,打開盒子将裏面的東西朝天空中一扔,黑色的煙花伴随着尖利的破鳴聲在空中綻放開來……
而遠在深山的熄烽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立即跑出屋子,只見遠方的天空上那朵絢麗的黑色大麗花,毫不猶豫地拿出懷裏同船上雜役一樣的盒子扔向空中,與那片煙花相呼應。
雲铎挑水回來見到此情此景,似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般,淡然地朝熄烽道:“你恢複得很好,可以回去了。”
熄烽淡淡地笑着,“我先去見奶奶。”
雲铎跟着熄烽走到了藥婆婆的屋子,只見藥婆婆正坐在躺椅上試丫頭給她做的抹額,丫頭坐在小凳子上補衣服。突然見到兩人進來,藥婆婆也是早有準備的樣子,朝熄烽道:“這就走啦?”
熄烽不好意思地笑着:“奶奶救命之恩熄烽自當永生不忘,如今父親的人尋到了這裏,我須得立即回去,無法向奶奶盡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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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婆婆點點頭,“無妨,你把丫頭留在我身邊盡孝也是一樣的。”
丫頭聽到這裏有些驚愕地看着藥婆婆,然而眼底是帶着笑意的——熄烽一直說會帶走她,不過她真的不想離開這裏,現在熄烽要走了,藥婆婆把自己留下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沒想到這一閃而過的笑意徹底激怒了熄烽,熄烽的聲音立即變得陰冷起來:“丫頭已經是千乘家的人了,斷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婆婆要是舍不得,以後我自會帶她回來看您。”
被熄烽眼中的怒火燒到,丫頭隐隐恐懼起來,當即就抱住了藥婆婆的大腿,看也不敢看熄烽就說道:“婆婆,我願意陪着你……”
熄烽怒極反笑,“丫頭,你要麽自己過來,要麽我抓你過來。”
丫頭擡眼瞟了一眼熄烽,又看了一眼看好戲般的藥婆婆,覺得自己真是毫無出路……忽然瞥見熄烽身後的雲铎,不由自主地投去了祈求的目光。
雲铎正欲上前說些什麽,卻被藥婆婆淩厲的目光制止了,看着自己呆愣的孫子,藥婆婆有些無奈地朝熄烽道:“你執意要帶走丫頭,可想好了怎麽安置她?丫頭出生平民,按理根本進不了你千乘府,若是你當她是你的普通姬妾,我卻又心疼。你倒說說你如何打算?”
“千乘家子嗣艱難,丫頭能為我生下長子,我自然可以讓她做我的貴妾。”熄烽自然而然地說出這番話,好似給出了天大的恩賜,卻不想丫頭聽到這話一瞬間就恨意十足地看着自己。
連丫頭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麽了,聽到要做熄烽的妾室,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憤怒奔騰着朝她襲來,心裏有個聲音在怒吼着……永遠不做男人的妾……永遠不要跟她一樣……
“千乘熄烽,我不會給別人做妾的。”丫頭的聲音很平靜,然而那雙眼睛陰沉的吓人。
這樣的丫頭好陌生,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丫頭……你的身份不能做我的正妻。”
“我永遠不會給別人做妾的。”丫頭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地重複着這句話。
“那麽我可以為你修一座府邸,在那裏你就是我唯一的女人,好嗎?”
雲铎忍不住冷笑:“你想讓丫頭做你的外室?”
熄烽警告般的瞪了雲铎一眼,轉頭卻發現丫頭眼中的漆黑漸漸消退了,“我不和你走……”
熄烽并不理會,在這件事上他不需要丫頭的同意。“那……奶奶,我和丫頭就此告辭了。”
丫頭還想反駁,但想起那次泡溫泉熄烽說得話,再看到藥婆婆沒有再阻撓,就連雲铎也不開口,自己也不敢再說話。
雲铎想說什麽,但藥婆婆直接擺了擺手。
那是“不可以”的意思。
藥婆婆瞥了一眼失神的雲铎,道:“我這次出關,想着也該把雲家的擔子交到你手上,我看你這次就和熄烽一同去長浥,先跟着南燕的大掌櫃收拾收拾生意,順便也照看一下丫頭肚子裏的孩子。”
雲铎一愣,有些迷惘地道:“是。”
熄烽朝藥婆婆笑了笑,“多謝!”
藥婆婆看了看熄烽和丫頭,最後還是把目光落在雲铎身上,也不再多說,只是讓他們收拾行李這就出發。
畢竟雲铎也不是第一次離開這裏,自己雖然隐居,但雲铎卻是八歲就開始在天下各國游歷,藏藥樓的生意遍布天下,雲铎并不缺人照顧,甚至因此混出了一個“見死不救雲天醫”的名頭來,藥婆婆一向覺得放開才是最好的保護。
至于丫頭,藥婆婆篤定雲铎最後還是認得清自己該怎麽做的,就好像從前的雲青衣一樣……
正這樣想着,一抹白色的身影突然竄了進來。只見雲青衣一進屋就朝藥婆婆跪了下來,強忍着眼淚訴說着:“婆婆,雲……少主此去長浥,沒個服侍的人,青衣願意跟着少主,照顧少主。”
“哦?怎麽,祈陽的大掌櫃不做了倒要給雲铎做丫鬟?”藥婆婆戲谑地笑着。
“青衣自知辜負了婆婆的信任,但在青衣心中少主的安危舒适、、高過一切,青衣願意放棄大掌櫃一位,跟在少主身邊做他的侍女。”一邊說着一邊擡頭雙眼含淚地望着雲铎。
雲铎卻不自覺地轉開了頭。幸好熄烽早已帶着丫頭避開了,屋裏只有他們雲家的人——雲铎心裏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這樣的。然而不待他拒絕,藥婆婆已經開口說“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一片心意”,雲青衣大喜過望,似乎是想不到藥婆婆這樣痛快地答應了,不住的磕頭謝恩。
“奶奶……”雲铎擡眼就撞見藥婆婆那似笑非笑的臉,自知理虧的他不再多說,自行告退回房收拾了。
等他們四人收拾完畢已經接近黃昏,一出門就見一只烏鴉在天上徘徊,烏鴉本來是不祥之兆,沒想到那烏鴉直直俯沖下來落在了熄烽肩膀上,熄烽愛憐地撫摸着烏鴉的頭。
藥婆婆沒有出來送別,多年來她見慣了生離死別,這樣小小的分別在她那長久的人生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扶了扶丫頭做的抹額,她靜靜地睡了過去……
本來四人是要走村子邊上無聲無息地去江邊的,丫頭卻堅持要回一趟王家。
熄烽拗不過丫頭,帶着她走到了王家那個有些破敗的小院子,丫頭示意熄烽等着她,自己推開栅欄走了進去。
穿過院子來到裏屋,推開那扇依舊破損的木門,只見王二省和磨木嬸圍坐在桌子上吃飯,聽到聲響兩人轉過頭來,見到丫頭,一時都有些驚愕。
餐桌上那盞煤油燈照亮了王二省和磨木嬸那比實際年紀蒼老些的臉龐,聞着那熟悉的魚腥味,眼淚不由自主地從丫頭的眼裏落了下來。
“丫……丫頭……”磨木嬸叫出了聲,快步走上前抱住了她,“你這孩子,可算是回來了!你都要急死我們啦!”
王二省站在離她們兩人一步開外,有些不知所措地笑着。
“磨木嬸,二省哥,這次我來……是和你們告別的。”丫頭忍了又忍才把眼淚憋回去,強撐着笑容說道。
“怎麽,你又要走?”王二省急忙抓住她。
“恩。”丫頭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已經有了熄烽的骨肉,他要帶我回家,他對我很好……”
丫頭露出小女兒般羞澀的笑,又有些歉意的說:“磨木嬸。二省哥,我知道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只是我和熄烽兩情相悅,一時大意才做下了私奔這種事,你們照顧了我許久,我卻不能報答你們……”
磨木嬸急忙搖頭,“好孩子,只要他對你好就行,你和他回了家記得好好過日子,孝順公婆,相夫教子……”說到這裏磨木嬸的眼眶也有些紅潤,摸索着從懷裏掏出一個紅綢布包,打開來看正是藥婆婆前些天給他們的金條,“你不能身無分文的和他回家,這些金子就當是你的嫁妝了。”
“不不!這是你們應得的,磨木嬸,二省哥,你們救了我的命,這點金子連萬分之一都不能報答,你們好好收着,以後給二省哥娶個好媳婦……”
磨木嬸堅持要把金條給丫頭,丫頭據不肯收,兩人推搡了一陣,還是王二省給丫頭使了個眼色,一把扯下磨木嬸的手,丫頭含着淚點點頭跑出了屋子,“我這就走了,二省哥,磨木嬸,你們保重!”
聽到院子裏磨木嬸叫王二省出來送送,王二省大呼丫頭再見的聲音,丫頭逼着自己不回頭看,一直往外跑。
跑着跑着被人一把拽進懷裏,熄烽将下巴抵在丫頭頭頂,就着緊緊抱住她的姿勢低聲道:“我會對你好的,我會比他們對你好的。”
誰知丫頭堅定地緩緩地推開了他,眼角的淚水還沒有拭去,看他的眼神卻清冷無比,“我不稀罕你的好,如果可以,我會選擇永遠留在這裏。”
熄烽的眼色黯了黯,終究沒有再說什麽,抱起丫頭就往江邊飛奔。
夕陽漸漸落下,喧嚣的漁村回歸了平靜。
後來的後來,王二省娶妻生子,搬進了城裏,成了一個富裕的小商販,磨木嬸抵不住歲月的侵蝕去世了,再到後來他也老了。
年老的他不怎麽活動,常常坐在竹藤椅上回憶起那個熾熱沉悶的黃昏,腦海裏那個紅着眼的女孩那樣鮮活動人,當時的他沒有勇氣留下那個女孩,沒想到此生都沒有機會再見。有時他會坐在長椅上給兒孫們講述多年前那個漁村最美的魚娘子的故事,他們也都只當是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