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怨憎會

“我的侍女,在你的手上。”

千乘淡棋說出這句話,是陳述而不是疑問。她這樣優雅地坐在那裏,輕飄飄地說出這番話,似乎熄烽那生死攸關的幾個月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誤會,沒有什麽值得解釋一般。

對于自己的大姐,熄烽的心從來都很複雜,在千乘家的內院,所有的女人似乎都在圍着他轉,他也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保護她們,所以當他在婆餘的夜宴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大姐,這個自己還未出生就遠嫁他鄉的女子,看着她受盡侮辱與輕慢,他憤怒地屠殺了婆餘族,讓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甚至連稚童老人都不放過。

然而,後來他漸漸發現,無論他怎麽做,千乘淡棋都不喜歡他,她是那樣一個驕傲自負的女子,以至于她連裝作喜歡也做不到。

而淡棋回到千乘的封地後,那些鐵血手段,也不像是會任人欺辱的樣子,何況那時的她還那麽美麗,她的丈夫為何會如此厭惡她?

再後來,自己在她的府邸做客,差點死在她奉上的茶水之上。

任何一個人,都會懷疑的,可是千乘淡棋那樣無所謂,她懶得解釋,甚至不願意安慰熄烽一下。

“我已經處理好她了。”熄烽只能這樣回答。

淡棋不再糾結于這個話題,似乎這件事就此完結一般,轉而問道:“聽說你有意求娶長公主?”

“是。”熄烽看向窗外,估計雲铎也快要到了,盡量不與淡棋對視。

“燕皇未必會答應你,聽說他很寵愛長公主。”

“但他最終還是會将長公主嫁給我的。”熄烽篤定地說道。

千乘淡棋怎麽會察覺不到熄烽語氣中的不耐,當即也不再說話,兩人一坐一站,靜靜地等待着雲铎的到來。

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來的人不是雲铎,而是九娘,千乘大争。

九娘是淡棋一母同胞裏最小的一個妹妹,千乘淡棋再冷漠,對着大争也和顏悅色起來,微笑着道:“大争來了!”

沒想到千乘大争沒有笑,反而顫抖着盯着熄烽,淡棋這才發覺她的眼角還有些發紅,似是剛剛哭過。

“大争,怎麽了?”淡棋不由得問道。

千乘大争這才把目光轉向淡棋,看見自己嫡親的長姐,淚珠立刻就斷了線似的流了下來。她一把撲入淡棋的懷中,倒把淡棋吓了一跳。

大争就這樣一面哭一面呢喃着什麽,屋子裏另外兩個人都聽不清,直到另外一道清冽的男聲響起,才止住了大争的哭泣,“大争不要哭了,熄烽沒有怪你。”

雲铎穿着月白色的長衫緩緩步入屋內,一派谪仙風範,和千乘家的肅殺之氣格格不入,然而他似乎毫無察覺一般,一面笑一面問候着淡棋和熄烽,同時還神奇地止住了大争的淚水。

“大争知道了丫頭的事,心裏難過。”走到熄烽身邊,雲铎輕聲解釋道。

熄烽一怔,猶疑的目光看着雲铎,似是在問:“她是怎麽知道的?”

大争卻不給他們問答的機會,直接道:“二哥,你就把我嫁給燕皇好了,雲姑娘身上還懷着你的孩子,怎麽能為我喪命!”

淡棋聽這話沒頭沒腦的,只好看着熄烽,熄烽卻已經激動起來,吼道:“這事哥哥自然會處理,你絕對不用進宮!”

雲铎知道熄烽心裏最是難受了,他将自己的姐姐妹妹們愛若珍寶,但對待丫頭他何嘗不是寵溺有加,燕皇讓他在大争和丫頭中選一個,根本是觸了他的逆鱗!

“這是怎麽回事?”淡棋這才發覺有些不對,按理說熄烽是不會和大争發這麽大的火的,“雲铎你來說。”

雲铎頓了頓,瞥了一眼熄烽,誰知熄烽根本沒空理會他,只是看着大争,眼裏是滿滿的

怒火。

大争扯着淡棋的衣角,道:“燕皇不願意将長公主嫁給哥哥,想讓我入宮,哥哥不同意,燕皇就将哥哥懷孕的侍妾抓走了,讓哥哥在雲姑娘和我之間選一個。”随即又決絕地說道:“我知道哥哥舍不得雲姑娘,何況我嫁給燕皇也不會有事,哥哥執意求娶公主卻會害死雲姑娘和我那小侄兒,求哥哥讓我入宮吧!”

說完,又忍不住抽噎起來,可見她雖然下了決心,但還是不願入宮的。

入宮對于有些女子來說是畢生的榮耀,但對于千乘家的女子來說,卻是避之不及——盡管身為世家女子,但她們從小學習的不是名門禮儀,而是拉弓射箭,排兵布陣,皇宮對于她們來說無疑是一座華麗的監獄。

寧願嫁到邊陲蠻夷之地和親穩定邊塞,也不嫁入皇家,這是千乘女子共同的心聲。

淡棋聽完這番話,似是回憶起了自己那段噩夢般的婚姻,當即怒吼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們千乘家還不至于為了一個侍妾葬送一個嫡女!”

熄烽雖然心疼大争,但也受不了淡棋如此堂而皇之地輕視丫頭,冷冷地道:“大姐剛剛回來,還是好好休息吧,這件事我自會考慮清楚。”

淡棋刀劍一般尖刻的目光射了過來,道:“我特意來長浥,可不是為了吃爾朱和赫連的那杯喜酒!”

“可是我只打算讓大姐去吃杯喜酒,高興高興。”熄烽想也不想,直接道。

“二哥……”大争察覺到淡棋和熄烽之間的硝煙,怯怯地看着兩人,又求救般的看了眼雲铎。

雲铎也知道不能讓兩人就這樣吵起來,忙道:“元娘剛回來,對于這邊的情況還不清楚,熄烽你也不要操之過急。”

淡棋卻一直看着熄烽,仿佛要從他嘴裏聽到一句保證才會罷休。

熄烽看着躲在淡棋身旁的大争,心裏驀然冒出“她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不過是個庶子”的荒唐想法,在心裏鄙夷了自己一番後,熄烽終于開口:“我是不會将大争送入宮中的。”

淡棋這才拍了拍大争的肩膀以作安撫,大争卻已經又哭了起來。

雲铎牽起大争的手,道:“我們先走,讓你哥哥姐姐們好好談一談,丫頭能回來的。”

大争也不再說話,乖乖地跟着雲铎出了屋子。

“你對影牙和大争她們好,我一直很感激你。”淡棋沉默了半晌,艱難地擠出了一句感謝的話。

熄烽卻并不回話。

淡棋又補充了一句:“你的毒,不是我下的。”

熄烽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他知道,如果不是大争,自己是永遠不可能從淡棋嘴裏聽到一句解釋的話的。

他當然舍不得大争,但他也不可能放着丫頭不管,所以,只能從季玉妲那邊下手了。

……

樓閣高闊的鹹輝樓裏,千乘影牙豢養的獒犬趴伏在用精鐵鑄造的圍欄裏,影牙穿着軟煙綠的罩衫,披散着長發,将手伸進圍欄裏輕輕撫摸那些猙獰異常的獒犬,那些流着口水的龐然大物只是從喉嚨裏咕嚕了幾聲,并不反抗她的愛撫。

千乘空空站在一邊,動也不敢動——她五歲那年親眼見過二姐養的畜生把人活活撕碎了吞吃入腹,那樣的場景血腥殘忍,然而父親甚至都沒有責罵二姐大庭廣衆下縱犬傷人,許是那次的經歷超出了五歲孩子的承受能力,即使如今的空空手上也有了人命,但她還是懼怕影牙的獒犬們。

影牙安撫完自己的寵物們,才将目光投向空空。空空是她的繼母所生的孩子,但也算得上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在她心裏空空和大争都是一樣的,然而現在看來,空空還是被父親寵得太過了。

“二姐為何這樣看着我?”空空眨了眨眼,天真無邪地看着影牙。

叱責的話轉了幾轉,終于還是未能出口,只得化作一聲嘆息,“你可知,大争現在該有多傷心!”

似是被人挖出了最深處的秘密,空空的耳尖泛起一抹潮紅,眼神也閃了幾閃,“二姐……”

“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我只不過想讓大争為自己争取一下,免得莫名被送進了宮自己都不知道!”

那次挑選首飾遇見了爾朱珍珑,幾句話就藏了好大的機鋒,空空看出了燕皇和熄烽在別苗頭,一調查還牽連出了丫頭的去向,空空聰明伶俐,立刻就猜出了事情的始末,将此事告訴了大争,大争那樣的急性子,自己一個沒注意,就去找熄烽了。

千乘家如今這樣的內憂外患,熄烽不知道該多麽煎熬!

“空空……”影牙像撫摸自己的獒犬一樣撫摸着空空的頭頂,仿佛在她心中,空空就和她豢養的那些沖動易怒的猛獸一樣,“我們中固然有一些人,可以享受着家族的恩賜過完榮耀的一生,而有一些人,卻要為了我們的榮耀付出一切,但不管我們是哪一種人,都應該時刻準備為千乘這個姓氏做出犧牲,否則就配不上做我千乘家人,你明白麽?”

空空心裏沉甸甸的,好像被壓上了一塊搬不開的大石頭,呆愣地點了點頭。

……

鏡中的女子還是那麽美麗,小巧豐腴的身形,俏麗的五官,白如牛乳的肌膚配上金棕色的長眉,在金玉首飾的襯托下如同一朵怒放的薔薇花,迎着盛夏的朝陽搖曳生輝。

吐着鮮紅色蔻丹的指甲拂過白皙的脖子,一道似有還無的紅色印記打破了那纖細的美感,似乎在提醒着人們那窒息的恐懼感。

爾朱薔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底的恨意幾乎要将鏡中的女子撕碎。

鏡中出現了另一個女子,比爾朱薔高挑,同時也比她更誘人,爾朱薔還是一朵等待采摘的豔麗薔薇,而這女子已經是一朵美至□□顧影自憐的傾城牡丹。

爾朱薔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位庶姐,不得不承認她确實不一樣了。

從前她總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做小伏低的本事一流,卻偏偏還是一派大家風範,可如今的她已經開始肆意釋放自己的魅力,将自己棱角的一面展現出來,從來都是平視前方的雙眸,也終于微微揚起了……

這樣看起來,才像是爾朱家的女人呢!

爾朱薔冷笑着,道:“宮裏的良嫔病重,燕皇心疼不已,一心想立她的皇長子為太子,你現在不去忙良嫔的病,怎麽倒有功夫來我這裏?”

爾朱珍珑也笑了笑,眼底俱是不屑之意,“她生了這麽多年的病,要死早就死了,何必等到現在。”

爾朱薔指着鏡子裏爾朱珍珑的影子,道:“你可真夠可以的,你那短命的老娘看到你如今的樣子,不知該有多麽高興!”

爾朱珍珑走上前,從背後攬住爾朱薔,一只手剛好放在爾朱薔脖子的紅痕上,千乘熄烽給她留下的痕跡是她的禁區,誰都不許觸碰的,爾朱珍珑這樣放上去,爾朱薔不禁顫抖了一下,随即就想要掙開她。

誰知道爾朱珍珑功夫不弱,又是這樣攻擊的姿勢,爾朱薔竟然掙脫不掉。

“我的好妹妹,我知道你讨厭我,只是咱們馬上都要嫁人了,就到現在你也不肯好好對我嗎?”爾朱珍珑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樣的性子,赫連長風再是谪仙一般的品行,也不會受得了你的!”

“別裝你的姐妹情深了!從前你地位卑賤,我自然看不起你,但就算你如今得父親看中,我也未必會忌憚你,你就算真的靠着男人發達了又如何,骨子裏的賤血難道能換走麽?你真以為你的赫連呼雲是愛重你,我告訴你,一個男人若是真的愛你,絕不會将你推給另一個男人!”

爾朱薔從來不曾這樣條理清晰地挖苦別人,連爾朱珍珑都不禁對她刮目相看起來。看來人吃一塹長一智的,沒有千乘熄烽當日的舉動,爾朱薔不會這樣快就認清現實,恐怕還沉浸在唯我獨尊的美夢裏,而如今,即使對着珍珑她依舊是鄙夷不已,但至少也不會動辄打罵羞辱了。

說出來也是可笑,她這個爾朱家的小姐,還真的被自己的妹妹打過——當年她為爾朱薔打雜,不小心打碎了她的一支琉璃簪子,被院子裏的仆婦掌嘴三十下,一張臉打得不見人樣,爾朱薔事後專門去打了一塊刻着豬頭的金鎖,說是與她極其相配,命她日夜佩戴……

想到這裏,珍珑本是撫摸着爾朱薔脖頸的手也換了姿勢,更像是掐在上面的一樣,聲音卻還是溫柔的滴得出水來,“我自知出生卑微,本來就是不配被人愛重的。只是卑微之人總是想着往上爬,以為這樣就能過得好一點,我也免不了也這些龌龊的想法,讓妹妹你見笑了。”

爾朱薔還想繼續譏諷她,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高高挑起的棕色長眉落了下去,眼底的怒火也忽的熄滅了。

“我知道,”爾朱薔認真地說道,“我知道自己鬥不過你,總有一天,你會報複我,而我,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勝過你。”

爾朱珍珑一怔,她簡直不能相信爾朱薔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但是,我從不後悔以前的所作所為,畢竟看着一個比自己優秀的人在自己面前忍辱負重,時刻說着屈辱的話,做着屈辱的事,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不是嗎?”

爾朱珍珑怎麽也想不到,這些年來自己的步步為營,在爾朱薔看來竟然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她以為,只要有一天她成功了,爾朱薔和她母親還有那些看不起她的賤人都會匍匐在她腳下乞求她的原諒,然而這一刻她突然明白,即使她真的将他們踩在腳底,也不會有什麽區別,他們還是看不起她,若自己倒臺,他們還是會繼續羞辱自己。

只因為她身上流着卑賤的血,便永遠無法成為高貴的人嗎……

看着爾朱珍珑霎時有些蒼白的臉頰,爾朱薔心中十分暢快,她就是天生命好,這一點,爾朱珍珑到死也比不上!

這些東西,還是熄烽哥哥告訴自己的。

拍了拍爾朱珍珑的手,爾朱薔心平氣和地道:“其實你和我沒什麽好争的,我們只不過是做着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以後,我們還需要互相幫助,嫡出有嫡出的好,庶出有庶出的用處,從前我驕縱,你懷恨,但好在我們都沒忘了本姓,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剛才的話是爾朱薔自己想出來的話,那爾朱珍珑這些年才算瞎了眼,但她也不傻,自然猜到這是誰的手筆。

夫人能勸爾朱薔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才是真正的厲害。

有夫人在一天,爾朱薔永遠有嚣張的本錢。

“妹妹說的很對,咱們将來一定要互相依靠。”

爾朱薔冷冷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

長浥城門。

一支黑色的隊伍在暮色四合前趕到了城門下,守城官見到那隊伍裏黑衣騎士遞上來的玉牌,已經閉合的城門緩緩打開來,黑騎兵們魚貫而入。

那玉牌在夜色中閃過一抹寒光,隐隐一個一個“執”字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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