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繁花
很多事情,只要在中途有一絲一毫的偏差,都有可能走到不可預知的結局,因為有了這些偏差,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相聚的別離,相愛的痛恨……究竟是不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操縱着這一切,将世事攪擾成這樣複雜的模樣?
丫頭看着牆角的薔薇花,腦海裏全是一些不可思議的念頭。
如果她也可以有自己的家的話,那麽一定也要種上許多花,牆面要雪白,院子中央的秋千架又高又穩,蕩起來可以看見外面的世界……
然後,還要有一個又小又胖的小女孩,自己給她穿上花裙子,她想怎麽跑就怎麽跑,餓了有吃的,冷了有棉被,還有數不清的亮晶晶的小首飾。
或許可笑,但最好熄烽也在那裏——熄烽力氣大,可以把那個小女孩抛得高高的,接住,再抛起來……
“傻笑什麽呢?”一聲低沉的問候,丫頭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誰。只是奇怪自己背着人,他怎麽知道自己在笑?
腳步聲漸漸靠近,應該是那人走了過來,丫頭沒來由地挺起了身子,直到一只手拍在自己肩上,丫頭仿佛是操練好了一般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順勢推開了那人,同時不忘用穿着桃紅色繡鞋的小腳狠狠踩了那人一下。
迅速地躲開防止那人再碰自己,丫頭得意地揚起了頭,仿佛在說:說了不會和你說話的,你離我遠一點!
燕思凡心底卻有些吃驚,自己畢竟不是文弱書生,好歹也有一些武功底子,不可能被一個小丫頭這樣戲弄……這樣想着,臉上卻一絲猶疑也不帶出來,依舊是懶洋洋地笑着,道:“你真不理朕了?現在可是朕養着你,你就不怕朕不給你吃的?”
不吃就不吃,誰稀罕!
丫頭氣鼓鼓的樣子實在可愛,燕思凡總覺得若是季玉妲沒有中毒,應該也會長成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子,所以總是忍不住逗弄她。
“你不和朕說話,朕也不把熄烽的話帶給你。”燕思凡笑着眯起了眼,像是準備捕獵的山貓。
果然,丫頭的臉色微變,嘴唇噏動着想說什麽,但又生生忍了下來。
秋日午後的金色陽光給她的臉打上了一層金粉,那道曾經撕裂她面龐的疤痕幾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略有瑕疵卻又精致昳麗的美麗面容,這樣的人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眼底閃爍着倔強的目光,直如汩汩流淌的清泉水,讓心都為之漏拍了……
燕思凡無法拒絕這樣的丫頭,仿佛命運早已安排了一個全然符合你想象的人,一個符號,甚至在丫頭站在繁花深處時,他不由得覺得這個宮殿、這株薔薇就是為了她而存在的。
“丫頭,你真的不着急麽?如果,熄烽最後不願意來接你呢?”如果他無論如何要維護他千乘的榮耀,寧願犧牲自己的女人也不願送自己的妹妹進宮,結果就是季玉妲會嫁給千乘熄烽,而丫頭……
丫頭,是不是就可以永遠留在這片繁花當中呢?
燕思凡腦海裏一旦閃過這個念頭,它就像無根之花一般在瘋長,他否認不了,此刻的他是興奮的!
他是帝王,在美人閣裏嬉戲時,歷朝歷代有多少絕色的女子充斥着他的視線,長大後的後宮之中,又有多少女子願意為他昙花一現,但無論哪一個,都沒有丫頭帶給他的感受強烈。
她穿着宮女的衣服時,就是最美的宮女,穿着宮妃的衣服時,就是最美的皇妃,她仿佛是用水制成的女子,無論在什麽環境下,都美得不動聲色卻又驚心動魄,燕思凡甚至覺得,哪怕她穿上黑色的盔甲策馬揚鞭,也會是天下最美的将軍……
如果僅僅是美,那也不算什麽,但他就是受不了丫頭眼角眉梢的那一抹肆意,仿佛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真正使她為難,所有的痛苦與悲傷都會消失在那樣的肆意中——除了季玉妲,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頂着一張殘破的臉還笑得那樣開心呢?可是就算是季玉妲,也不過是因為自己保護着她,不讓她覺得自己醜陋罷了。
“朕問你,若熄烽不來接你,你怎麽辦?”
丫頭花了一點時間消化這番話,終于,她明白了燕思凡話裏的意思,英氣的長眉皺了皺,然後又舒展開來,低低地說了一句:“那也是你們的事,大不了我做回我的魚娘子。”
說完,竟然自顧自地往寝殿裏走去,全然不顧燕思凡還站在院子裏。
燕思凡看着那道玫瑰紅的背影,良久沒有動作——這裏是他寝宮的一個小院子,本來是給女官住的,他對于這裏并不熟悉,第一次,他發現這個小院子是個好地方,好像本來就是準備給丫頭住的一樣。
……
悠長的拱廊下內侍和官員們熙來攘往,朱紅和深紫的錦袍穿梭不停,赫連呼雲穿着廣袖的常禮服,頭戴玉冠,踏着木屐走在擦拭得光亮的地磚上,角落裏的侍女們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或竊竊私語或驚呼推玩,偶爾從被風掀起一角的輕紗帷幔裏瞥見呼雲一眼,便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當然,也有大膽一點的侍女們,會将自己繡好的香囊擲到他腳邊,不過這種事情有些冒失,多半是新進宮的女子才有膽量去做。
遇到這種情況,呼雲是不會搭理的,他雖然看起來溫和,但骨子裏卻比誰都孤高自賞,從來不做和青年女子暧昧打鬧的事情。
走過一個拐角,吵鬧聲漸漸遠去了,面前是一個大殿,地面鋪以黑色的地毯,上面繡着鳳凰圖騰,一共九百九十九只,小時候被母親帶進宮裏玩耍,他趴在地毯上一個個數過。
門口的內侍朝他行禮,他微微點了點頭,那內侍便一掃拂塵走到了他身邊,略微落後他半個身子,同時低聲問候着:“宛平大君安好。”
呼雲一邊走一邊道:“快入冬了,母親惦記公公的腿疾,不知母親的藥公公用了沒?”
“多謝夫人關心了,老奴很好。”內侍忙不疊地回道,正好此時跟着呼雲拐了個彎,身側是一個巨大的青瓷花瓶,将兩人的身影盡數擋住,內侍将聲音壓得更低,道:“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早上看了會兒七洛敬獻的雜耍班子,心情才好些。”
這顏良宮的大總管倒是乖覺,一番話什麽都沒說,卻也什麽都說了,呼雲心裏有數,便笑了笑不作回答,繼續往前走去。
走大一扇木門面前,侍女們将門拉開,潺潺水聲從裏面傳出來,門內是一扇巨大的百鳥朝鳳鄒紗雙面繡屏風,侍女們遞上坐墊,呼雲便坐到了屏風面前。
“宛平大君拜谒皇後娘娘!”侍女們朝屏風內禀報道。
呼雲便随着這聲音俯下身子拜了一拜。
宮殿內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微弱的聲音,一陣侍女裙擺的窸窣摩擦聲響起,一個女子清脆悅耳的聲音從屏風後面響起,“宛平大君請免禮,本宮今日體乏,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這聲音不是皇後的聲音,而是皇後貼身侍女在傳話。
皇後出身鳳陽蕭氏,最講究禮法,所以不肯和他直接說話,而是用屏風隔着,侍女傳音。
呼雲對于這個有些古板的皇後一向不是很滿意,當初是借着赫連家的力登上後位,但之後既不能誕下皇嗣又不能贏得聖寵,只會守着那些古老的禮法龜縮在深宮度日,對于赫連家來說就成了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不過這次赫連爾朱大婚是皇後操辦,所以自己不得不和她交涉,借着身體不适的理由,皇後已經拒絕見他好幾次了。
蕭皇後和赫連家的這段公案也沒什麽好再提起的,但呼雲不能任由她毀了長風和金薔薇的婚禮。
“皇後娘娘身子可好?”
又是一陣裙裾摩擦地板的聲音,好一會兒又聽那清亮的女聲從屏風後傳來:“本宮身子不适,還需靜養。”
似是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呼雲扯了扯嘴角,道:“既然皇後娘娘總是不好,臣這就禀明了皇上,将大婚一事交由葉貴妃協理,也好為皇後娘娘卸下些擔子。不過臣聽聞娘娘今日宣了七洛敬獻的雜耍班子觀賞,想必娘娘有看雜耍的體力卻沒有為皇上分憂的體力,也是可惜。”
這一次,不用侍女傳話,一道高亢卻不尖銳的女聲響起:“宛平大君說些什麽,是要冤枉本宮嗎!”
“臣不敢!”呼雲又行了一禮,“兄長的婚事在即,微臣有許多事等待操辦,良辰吉日不可耽擱,娘娘玉體也不可損傷,微臣只能求得旨意,請貴妃相助了。”
“你……”
皇後的話沒說完,呼雲接着道:“還望娘娘好好保重身體,多看些雜耍,能在大婚前康複,也是對新人的祝福了。微臣告辭。”
呼雲一面說一面起身,幹淨利落地離開了內殿。
“放肆!”屏風後的蕭皇後怒吼道,然而除了叫罵,她也不敢命人将呼雲抓回來謝罪。
大殿內的侍女們盡數跪伏在地,不敢出聲,只有角落裏的年老內侍不屑地笑了笑,似是十分看不起自己的主子。
呼雲迅速地走出了皇後的宮室,在內侍的領路下回到了燕皇在宮裏特意給他留的留宿的閣樓,自己的幕僚們聚集在那裏讨論着大婚的事。
見呼雲來了,衆人安靜下來,似乎是要聽他的指示。
呼雲走到了書桌前,朝幕僚們道:“皇後娘娘體弱,已經不能協理婚禮了。”
衆人對于這個消息沒有什麽反應,好像皇後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女人一般。
“婚禮就要到了,通知老十五盡快從封地趕來,加一倍的軍力駐紮在長浥城外,迎接各大世家的官員再調查一次,拟一個最後的名單給我。”
“不知對于七洛,公子有什麽安排?”一個幕僚問道。
“七洛,”呼雲不由自主地輕笑了一聲,“不請自來,自然有主人安排,我們畢竟不是主人,就不去管了。”
七洛的确是不請自來,燕皇卻并不生氣,反而秉着來者是客的精神立刻接見了這次七洛的總領事——神秘的相洛親王神無執。
神無執是在永貞之變後突然冒出來的皇子,外界一直傳聞他是堕天戰神神無心的同胞弟弟,但這位五皇子卻比他那兩個早逝的姐姐們狠厲得多,帶兵不久,手上的人命已經過萬,十足的像個殺神。
燕皇對于聲名鵲起的神家四子一直很好奇,神家四子來不成,看看這位五皇子也不錯,所以吩咐下去,宣相洛親王神無執觐見。
此時燕皇剛剛逗完丫頭,心情愉悅地踱步到了勤政殿,發現玉階下首已經站了一個男子,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男子擡頭看過來,燕思凡這才看清男子的臉。
從面目來看,這張臉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然而這少年陰郁的眼神和着眉宇間的戾氣,讓他整個人都散發着濃濃的殺意,瑰麗的鳳眼低垂着,似乎裹挾着風暴。
這樣詭異的氣質再配上那件黑色的長袍,少年就像長袍上正在獵食的山魈一般,危險難以靠近,讓人幾乎都不去注意到,他的那張臉是何等的絕美。
“七洛神無執,參見燕皇。”就連他的聲音都是危險的,雖然并不沙啞,卻藏着刀鋒,讓人難受。
燕思凡沒上過戰場,不知道這樣的氣息,是屍體和鮮血浸染出來的,此時的他只是想着盡量離這個少年遠一些,因為一個人不控制自己的殺氣,有兩種可能,一是他不會控制,二是,他不願意控制。
燕思凡隐隐覺得,神無執屬于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