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喜福會
嗷嗚——
黢黑一片的宮室裏,只有鐵籠的金屬光澤反射着月光,獸籠裏隐約躍動着什麽,那東西聽到了人的腳步聲,立即便嚎叫起來。
野獸的嚎叫低沉卻狂躁,當即讓茹雅攙扶季玉妲的手顫抖起來。
看守的人在宮門外,這裏除了季玉妲和茹雅,再沒有別人了。
季玉妲也有些害怕,但想到那野獸畢竟是拴在籠子裏的,就強忍着恐懼繼續往前走,同時還安撫茹雅道:“別擔心,它被關着,出不來的。”
一高一矮兩個女子就這樣互相扶持着走向那獸籠,異獸察覺到人走近了,反而不再那麽暴躁,定定地站在那裏,像是迎接着客人的到訪一般。
季玉妲看不清籠子裏的具體情況,只能借着月光隐約察覺出一個巨大的東西杵在那裏,一雙發出幽幽綠光的獸瞳盯着她和茹雅。
“把火折子遞給我。”
茹雅從袖子裏掏出火折子,卻沒有遞給季玉妲,而是直接用它點燃了宮室裏的燭臺,瞬間一縷光芒亮起,照亮了季玉妲青黑的面龐和籠中野獸尖利的獠牙。
茹雅舉着燭臺過來,道:“奴婢拿着就好,主子遠遠地看看罷,切不可太近。”
有了光兩人的心裏畢竟要有底得多,季玉妲原是想自己舉着火折子看的,茹雅這樣一說她也不反駁,就着茹雅手裏的燭光看這頭野獸。
這時,季玉妲才覺出一絲不對來——為何有了光,這東西還是這麽安靜?
籠中困獸是一只巨狼,幾乎有季玉妲一般高度,身上的毛發似黑似灰,油光水滑,狼頭卻比得上一般的熊頭,獸瞳圓睜,獠牙處淅淅瀝瀝地淌下口水來,将胸前一撮雪白的毛都淋濕了。
連茹雅都不得不承認,的确是好看!
從巨狼的喉頭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季玉妲見巨狼只是盯着她們卻沒有撲上來,心裏的疑惑被好奇代替,不由得往前湊了幾步,同時不忘贊嘆道:“千乘影牙真是厲害,這樣的狼也能被她馴化!”
說完,便伸出小手試圖撫摸金屬欄杆,見那巨狼絲毫不動,季玉妲仿似被蠱惑了一般,手已經轉了方向,朝狼身上抹去。
就在指尖即将觸碰到那油亮的毛發時,巨狼突然猛地一甩頭,“砰”地一聲悶響,季玉妲面前的鐵籠已經被撞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狼頭趁機鑽出鐵籠,速度之快,站在鐵籠面前的季玉妲已經被巨狼的涎液沾到。
“長公主!”茹雅尖叫着。
眼見轉瞬之間自己和巨狼之間已經是鼻息相連,碎裂開的鐵籠碎片飛割在她身上,身上好幾處鈍痛不已,季玉妲心中一片空白,強烈的恐懼之下,她吓得一動也不敢動。
難道,就這樣死了嗎?
季玉妲緊緊閉上了雙眼。
“砰!”
卻沒想到,一聲悶響之後,她等到的不是獠牙和撕咬,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和一聲低沉的問候,“還好嗎?”
季玉妲呆愣地睜開眼,就着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燭光,看到了那張她永遠也忘不了的臉。
“千乘熄烽!”眼淚從她唯一算得上美麗的眼睛裏流出,畢竟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剛才的事吓壞了她。
“沒事了,”熄烽拍着她的背,輕聲道:“那畜生不敢傷害你的。”
此時外間的侍衛已經被驚動,紛紛舉着火把和宮燈沖進來,卻只見關押巨狼的鐵籠已經毀壞,巨狼癱倒在地上,一灘鮮血從它顱骨處溢了出來。
而在宮殿的正中央,一個侍女舉着蠟燭,驚訝地看着他們,她的身後,是緊緊相擁的兩個人。
茹雅高聲道:“還不快來保護長公主!”
衆人仔細辨認,才發現相擁的兩人正是從婚宴上退席的烨豐大君和稱病不出的長公主殿下。此時長公主瑟縮着抓着烨豐大君的前襟,臉也死死埋在他胸前,烨豐大君一手摟着她一手拍着她的背,偏偏長公主身上的衣服被鐵屑劃破了好幾處口子,幾處的肌膚已經外露出來,看起來暧昧不已。
茹雅似乎這才察覺到不對,忙轉身将自己的披帛罩到季玉妲身上,季玉妲卻還沒回神,只是一味地縮在熄烽懷裏。
“烨豐大君,這……”侍衛隊長有些為難地看着這一幕,嗫嚅着道。
“沒什麽大事,是這畜生傷了長公主,你們先送長公主回去,我去向皇上禀報就好。”
說完,熄烽将季玉妲交給茹雅,囑咐道:“你先帶着你主子回去,請太醫看看。”又朝侍衛長道:“大人陪我一起走一趟,将此事與皇上交代清楚可好?”
本來就是自己這邊沒看守好才出了這種事,千乘家的獻禮不得已被熄烽打死了不說,還差點害死了長公主,侍衛長已經是腿肚子發軟了,忙不疊地應道:“大人說的是,大人先請。”
熄烽再看了季玉妲一眼,見她已經恢複清明,只是還是害怕得渾身顫抖,頓了頓,轉身領着幾個看守走了出去。
“熄烽……”季玉妲懦懦地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季玉妲沒有叫他的封號,而是叫他“熄烽”,他的眉頭不由得上挑了兩分,他停下身,等季玉妲把話說完。
“我和你一同去和皇兄解釋,這是我犯的錯!”季玉妲有些虛弱卻堅定地說道。
……
“千乘家的賀禮為何遲遲還不獻上?莫不是不願恭賀小女的大婚之喜?”爾朱其苃抿了一口杯裏的酒,肥厚的雙唇沾染上了酒光,像是一頭餓獸,對着千乘家的女人們虎視眈眈。
千乘熄烽還沒有歸席,千乘家零零丁丁地坐着三個女眷,對着其餘各家那聲勢浩大的家族人脈,顯得格外弱勢。
千乘淡棋雖然奇怪為何影牙的北疆狼王還沒有運上來,卻只是淡然迎接衆人的目光,涼薄的唇勾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角度,微微垂下眼角,語氣卻依舊蕭瑟冷傲,“爾朱大人過慮了,千乘不是那等不懂禮數的家族。”
“那獻禮所在何處?”爾朱荷搭聲道。
淡棋沒有回答,只是盯了一眼這個粉妝玉面的男人,那一瞬間的淩厲讓爾朱荷不由得心頭一顫——這個女人,親眼看着丈夫和夫族幾千人血流成河的蛇蠍婦人,甚至比千乘修羅更讓人忌憚。
宴會一時間陷入僵局,衆人互相打量觀望着,一些貴族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燕皇撚起一顆葡萄送到嘴邊,不由自主地看着千乘元娘身後那兩個嬌小的人兒——不出意外的話,其中一個将成為她的女人。
他喜歡美人,千乘家的女人不如爾朱家雍容華貴,卻有一股傲氣在,像是未長成的幼狼,讓人既害怕又心疼,可惜千乘小姐們幾乎都遠嫁邊塞,很少有嫁給長浥宗室權貴。
她們不願意入宮,燕皇也不願意季玉妲嫁給一個劊子手!
他心中焦急,面上卻只能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
打破他僞裝的,是千乘熄烽和他帶着的一波侍衛,還有侍衛衆星拱月般包圍着的那個“小太監”。
赫連呼雲覺得事有不妙,侍衛中間那人雖說穿着太監的服飾,但那張黑黃醜陋的臉還是很好認的,至少他不久前才見過一次。
再看上方的燕皇,雖然還是漫不經心地側卧着,但左手指節無意識地拍打着矮幾面,多少顯示了他的倉皇。
“燕皇,”熄烽的行禮打斷了衆人的遐思,所有人都盯着這個魁梧高大的男人,包括被看管在王座後方的丫頭,“臣方才前去查看我千乘的賀禮,不料卻正巧撞上了那畜生竄出鐵籠意圖傷害長公主殿下,臣救人心切一拳打死了那畜生,雖是如此,還是害得長公主殿下受了傷,千乘的也再無賀禮可以送上,值此大喜之日,卻犯下此等大錯,臣有罪!”
一席話說完,四周落針可聞,仿佛剛才的喧嚣熱鬧都不曾發生。
熄烽的一番話內容太多,衆人一時還消化不過來,燕皇卻已經質問道:“妲兒怎麽會被畜生傷害?”
“臣不知。”熄烽老實地低着頭,看都不看一眼燕皇。
燕皇握着的手緊了又松,即使一眼看出了熄烽身後的就是季玉妲,他卻知道此時不能叫人知道她的身份,便道:“今日大喜,看在爾朱赫連的份上,責罰之事日後再說,你先退下!”
季玉妲身後的茹雅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烨豐大君可是替咱們背黑鍋了……”
季玉妲反應過來“烨豐大君”說的就是不久前救自己于狼口的熄烽時,鬼使神差地,她站了出來,朝不遠處的燕皇道:“皇兄明鑒,此事全是我的錯,與熄……烨豐大君毫無關聯,不僅如此,烨豐大君還為了救我打死了狼王,皇兄莫要冤枉大君!”
衆人被突然冒出來的“小太監”吓了一跳,有些身在長浥的老一輩貴族認出了這正是醜公主季玉妲,其餘的人則是憑着她的話或多或少猜出了她的身份。
季玉妲這樣毫無遮掩地出席宮廷宴會還是第一次,在座的人也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她的無鹽之貌。
燕皇只覺得腦袋熱哄哄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在裏面又蹦又跳,吵得他不能安生。他朝季玉妲吼道:“放肆!這裏豈容你說話,還不退下!”
季玉妲卻不明白燕皇的意思,她還沒有察覺身邊那些惡意的目光,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成為未來一段日子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燕皇的保護下,她根本發現不了她和在座的人是不一樣的,她在他們眼中是醜陋的,而醜陋,足以抹殺她的一切。
但現在的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個救了他的男人為她受罰,皇兄還那麽生氣,甚至連她也不願意再見——季玉妲剛剛被狼王吓壞了,思緒還是那麽混沌,腦袋裏一時是那巨狼的獠牙,一時又是茹雅那若有若無的嘆息……
“皇兄,我說的是真的!”季玉妲突然暴躁起來,只覺得眼前是一團亂麻,不知怎的,她脫下了遮掩身體的披風,“這些都是那畜生弄出來的傷口,若沒有熄烽,我早就葬身狼腹,求皇兄不要懲罰他,這都是我一時莽撞所致!”
披風下的季玉妲衣衫已經破損,露出了些許雪白的肌膚,觸目驚心地彰顯着她尊貴的身份,卻已經惹得衆人驚呼不已。
“大庭廣衆之下袒露肌膚,端的有礙風化!”……
“還不快遮起來,是要我皇室顏面無存嗎!”……
“長公主竟然這般不堪地與烨豐大君同處一室,真是……”
議論聲此起彼伏,燕皇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幾,“夠了,還不派人送公主退下!”
“若皇兄不放過烨豐大君,季玉妲絕不退下!”季玉妲直挺挺地回道。
燕皇站起來指着季玉妲,見妹妹眼中的固執,又一次朝她身邊的侍衛們吼道:“帶公主下去!”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另一道低沉的聲音自大殿下方傳來:“皇上容禀,今日之事烨豐大君是救人心切,公主殿下卻是稚童貪玩,說起來并未犯下大錯,皇上何必為此攪得宴會不堪呢?”
說話的是老牌世家澹臺家的新任家主,澹臺在南燕比不得超一流的千乘爾朱赫連三家,但也絕對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厲害角色,此時這人一開口,大家多少還是給個面子,認真聽他說完。
燕皇聽完這番話,這才反應過來季玉妲此番胡鬧似乎是不想自己處罰熄烽,便道:“澹臺大人說得有理,季玉妲你先退下,朕不會罰烨豐大君的。”
季玉妲從皇兄嘴裏聽到這番話總算放下心來,終于打算跟着侍衛退下。
誰料,一直沉默不言的熄烽,終于擡頭,道:“謝燕皇體恤,然臣已與長公主殿下有了肌膚之親,公主殿下為了微臣不惜忤逆兄長,臣感激不已,願求娶公主殿下!”
哄——
燕皇只覺得血液直接灌到了頭頂,馬上就要從天靈蓋噴出來了!
熄烽居然這樣算計他,算計他最疼的妹妹,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求燕皇準允!”熄烽不顧燕皇鐵青的臉色,一撩前襟,跪在了大紅的地毯上。
“的确,長公主殿下身上的樣子大家也看見了,烨豐大君當時為救長公主,必定是有了肌膚之親,如今正該對公主殿下負責!”……
“那不就成了喜上加喜,咱們皇上今日可是又娶妻又嫁妹啊!”……
……
最後,似乎一切成了又一出排演好的大戲,大臣們的竊竊私語,宗室們的規勸,季玉妲臉上若有若無的紅霞,還有熄烽嘴角那讓人恨不得用刀挂掉的嘲諷……
燕皇什麽也做不了,他從一開始就走進了熄烽的套子裏,熄烽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他,他想娶季玉妲,根本不需要求他。
因為最後,下旨賜婚的,是他燕思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