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獸心
第一片雪落在南燕大地時,燕皇的壽辰到了。
因為削私兵的事情燕皇和各大世家鬧得很不愉快,罷朝半個月的時間裏,只有零零散散幾個新貴支持燕皇,千乘爾朱赫連這三家通通作壁上觀,重新開始朝會過後,燕皇提拔了幾個心腹,又開始興建觀文閣,下令召集天下文人為南燕所用,這一步步幾乎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世家們在背後嘲笑燕皇不知天高地厚,只有少數人看清了為燕皇出手的神無執,心中漸漸警覺——若是七洛已經成為燕皇的盟友,不,為了能夠吞并蠕蠕,七洛必定會想方設法與南燕結盟,那麽這位相洛親王和他手下的乞死軍恐怕就不好打發了。
燕皇将壽宴設在汨羅江畔,召回南燕各大世家及屬臣共同慶賀,同往年一樣。
南燕人頗重古風,生辰祭禮都要大肆宴飲慶賀,所以衆人并不奇怪燕皇的舉動,紛紛攜家帶口趕往長浥,而神無執也開始安排自己的乞死軍潛伏在汨羅江邊。
宴會無非是歌舞,吃喝,打獵,各大世家其樂融融,看不出前幾日還在朝堂上劍拔弩張,燕皇坐在上首,身邊分別是葉貴妃和淩波夫人,反倒是蕭皇後徹底沉寂深宮無人搭理,葉貴妃代表新貴,淩波夫人代表世家,正如宴會中人一般,無論燕皇任用哪一方,都會激起另一方的極度不滿。
席中,新婚不久的赫連長風與爾朱薔還算是濃情蜜意,赫連長風的一衆侍妾畏懼金薔薇的赫赫威名紛紛自請歸家或是藏在院中,爾朱家與赫連家正處在聯合之際,兩人自然識大體地互相尊敬,正如家中長輩一般。
另一邊的烨豐大君與長公主同樣如此,九娘和十三娘和喜歡這位小嫂子,和她嬉戲玩鬧不亦樂乎,千乘熄烽獨自坐在旁邊自斟自飲,偶爾目光掃過對面的國相神無執,兩人眼中的機鋒外人就無論如何都不能體會了。
這一片歡歌笑語,終于在燕皇再次提出削私兵之後停滞了,女眷們不再互相恭維,男人們也齊齊看着燕皇,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王上是怎麽被蠱惑了的,為什麽一定要削私兵呢,現在的南燕不好麽,比起深陷戰火的大幽、七洛、蠕蠕,比起天寒地凍隔絕人煙的祈陽,南燕是如此的平靜祥和,燕皇卻偏偏要在這平靜祥和中間放一把火。
南燕的初雪已經來了,權貴們輕裘大氅,宴會中處處都是火爐,但還是無法抵擋衆人心中的陰寒。
當神無執的乞死軍脫掉外袍露出身上的铠甲,當燕皇下旨蓋印削兵令時,世家終于忍不住了,紛紛起身吵嚷反駁。
第一個死在神無執軍隊手下的是蕭家家主,也就是燕皇名義上的岳父。蕭家雖然沒落,曾經也是僅次于三大世家的貴姓,蕭家家主的死對其他世家來說是個莫大的警示,以為皇族無論如何不會對自己下手的世家們終于開始慌了。
“皇上,難道您能屠戮今日的所有世家大族,致使南燕再無貴姓?”
“皇上,您莫要步大幽元帝的後塵,被神家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皇上,我漆雕家世代忠于南燕,皇上卻寧願被那群谄媚小人蒙蔽嗎!”
燕皇對世家的痛呼視若無睹,在乞死軍和宮廷護衛的保護下,他淡然地接過葉貴妃倒的酒,對着已經驚詫地說不出話的爾朱珍珑說:“你應該很難過吧,今日過後,無論是皇族還是世家贏,你都很難過。”
爾朱珍珑看着葉貴妃冷靜的臉,還有已經被偷偷護送過來正在哭泣的季玉妲,心中明白燕皇竟然早就做好了準備,決意在汨羅江邊坑殺南燕所有世家,而偏偏他說得都是對的,不論哪一方贏了,她爾朱珍珑,都無法再在南燕這片土地上茍延殘喘。
這一切,都是面前這個昨天還在床榻上對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幹出來的,更可笑的是,她竟到現在才發現。
燕思凡,你好狠!
爾朱家和赫連家的私兵都在屬地,在場的都是長浥的侍衛,偏偏這次壽宴燕皇将各大世家嫡系都邀請來場,不難想象即使是沒有來的權貴子弟也難逃一死,若是燕思凡真能下此狠手,那麽南燕将再無世家。
唯有千乘一家紋風不動,眼看着乞死軍到了近前就要強逼千乘熄烽接下削兵令,千乘熄烽這才走到燕皇前方,“皇上可是心意已定?”
“自是。”
“那熄烽與季玉妲的婚約可還作數?”
“若千乘家自請削兵,當然作數。”
熄烽看了眼燕皇,又看了眼神無執,身後屠殺的慘叫哀嚎幾乎全不入他耳,末了,他嘆息般地說:“既然皇上心意已決,千乘家也不多勸,只可惜燕家執掌南燕多年,竟毀于皇上之手。”
熄烽的話一說完,被大争和空空護衛住的影牙拿出一個黑色的哨子吹了起來,場中諸人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卻只見江水中漸漸翻騰起一片浪花,不過片刻,江中竟爬出來不下百頭猛獸。
千乘影牙,這個因為烨豐大君和千乘元娘過于優秀而屢屢被人忽視的女子,因為這汨羅江邊的三百頭猛獸而徹底被歷史記住。
她洞悉人心,卻正是因為人心過于醜惡而寧願豢養野獸,野獸再兇猛,再惡毒,也不會欺瞞自己,背叛自己,只要她一聲哨響,這些野獸就會冒着刺骨的嚴寒橫渡汨羅江,為她征伐殺戮,消滅她所有的敵人。
燕思凡震驚了,不止他,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南燕的貴族都知道,這些猛獸都是從小用人肉喂養大的,經歷了殘酷的厮殺和訓練存活下來,它們不像人類那樣會顧惜生命,更不懼怕疼痛,殺戮之後是更多的殺戮,這就是獸性,千乘家就是這樣一個世家,同乞死軍那樣的決絕不同,千乘根本就是會在殺戮與鮮血之中獲得快感的可怕家族!
神無執終于察覺到不妙,當一只巨型黑色獒犬向他撲過來時,他沒有硬碰,而是閃避開來,任那頭巨獸沖向他身後的燕皇。
“千乘大人,你要殺盡這宴會上的所有人嗎?”
“相洛親王想的不錯,若是不殺盡,此後焉有我千乘的容身之地。”熄烽擡頭看了一眼烏雲後的些微日光,“時候差不多了,接下來的才是正戲。”
神無執往岸邊看去,只見黑壓壓的一片軍隊正策馬而來,那些士兵腰間均挂着人頭,想是突破重圍,硬闖進長浥的千乘私兵。
“皇兄!”一聲女子的尖叫打亂了神無執的思緒,已經沖過來的季玉妲抱着燕思凡被猛獸咬去一塊的殘軀哀嚎着,她本來就面容可怖,現在痛苦至極地流下眼淚來顯得愈加醜陋,燕思凡的血沾染了她華貴的衣裙,千乘影牙的獒犬幾乎将他肩膀咬下,即使侍衛殺死那野獸,也阻止不了燕思凡的身體已經被吞吃的事實,這讓年幼的季玉妲無法忍受,她渾身顫抖着哭嚎:“皇兄!皇兄!不……”
下首的赫連家亦是自身難保,赫連長風同樣沒能抵擋野獸的攻擊,身體被撕碎,赫連呼雲匆忙之間只能不顧長風的屍體,帶着爾朱薔和幾個侍衛奔逃,唯有爾朱其苃帶着爾朱荷悄悄地站到了千乘家的範圍裏。
赫連呼雲見狀,急忙松開爾朱薔的手,卻見爾朱薔也是一臉震驚,“父親他,他竟然……”
呼雲不再磨蹭,心知這是千乘與爾朱早就布好的局,接過侍衛遞來的缰繩,帶着爾朱薔和幾個侍衛匆忙往外圍逃去。
神無執也意識到被人暗算了,帶着乞死軍就要撤退——千乘的軍隊加上爾朱家,乞死軍絕無可能抵擋!季玉妲還死死抱着燕思凡的身體,神無執知道季玉妲的重要性,逃跑時還不忘帶上她……
汨羅江邊一片混亂,長浥也同樣不太平,一輛馬車正在城門外面飛奔,剛才城內湧入大批軍隊,平民百姓不知所以,紛紛收拾了金銀細軟往城外逃竄,生怕晚一會兒就變成刀下亡魂,是以這輛馬車在人群中并不顯眼。盡管如此,馬車還是不敢放緩速度,車夫揮鞭的聲音厚實有力,将逃出城的民衆盡數甩在身後。
馬車內部即使鋪滿了軟墊,更有幾個侍女抱着中間的女子為她減少颠簸之苦,女子卻仍舊滿頭大汗,痛不過地輕聲叫着。
“啊……啊……”
侍女們為女子拭去額頭的汗水,又将她被打濕的裏衣換掉,“姑娘再忍忍,馬上就到了。”
女子捂着肚子,那一陣陣的疼痛幾乎要将她擊潰,她不停地安慰自己,卻在馬車的颠簸下無力忍受,侍女們逃得匆忙沒有帶湯藥,只能将軟木塊放在她嘴裏讓她咬着,但這完全不能減輕痛楚。
疼到極致的時候,女子崩潰般的哭了起來,“爹爹……哥哥……我好疼啊……囡囡好疼啊……”
回答她的,只有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