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兩清

長安沒有理睬千乘熄烽,應該說,她根本不管還有誰來。

高大的神無執在她的懷裏像是終于找到歸宿的孩子一樣,傻傻地笑着,長安将他被鮮血濡濕粘在臉上的頭發撥開挂在耳後,用自己的衣袖擦拭他嘴角的鮮血。

她的确在哭,明明沒有悲傷的模樣,那張臉像是被冰雪凍住似的面無表情,眼淚卻從眼角不斷湧出,神無執本來因她為自己流淚歡喜,但看到這副模樣又心疼了,“不要哭了。”

長安依舊為他擦去鮮血,但那血像是怎麽也止不住似的,一直從他嘴角冒出來。

神無執動了動手指,強忍着暈眩的感覺,從腰間取下一樣東西,攤開手給她看。

手心裏放着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面刻着“長安”兩個字。

神無執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已經是最後一刻,卻還是不忍心她孤身一人,“帶着這個,去蠕蠕,找鬼該,他會……”

長安合上他的手,她的身體似乎和神無執一樣在顫抖,“冷嗎,把我的鬥篷披上。”

“別說話。”

“不,長安,你聽我說,讓我的軍隊護衛你,帶着這個去蠕蠕找鬼該……不對,去大幽,去大幽找白莽……”

“閉嘴!我是你主子,我命令你閉嘴!”

吼出這句話的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乞死軍們死一般的寂靜,千乘淡棋立即看了一眼千乘熄烽,似是在求證什麽,千乘熄烽卻只是凝眉注視着雪地中的兩人。

“你記起來了?你記起來了。”第一句是疑問,第二句卻是确定。

神無執晦暗的眼眸裏閃過一絲光亮,他無數次想像過和神無心再次見面的場景,和長安在一起的時候,他一面瘋狂地想要神無心,一面又恨不得長安永遠是長安。

“主子,我這樣大逆不道,你不是應該将我永遠驅逐嗎?怎麽……咳……怎麽還抱着我,你這樣,會讓我以為我對你很重要啊!”

長安,不,神無心沒有回話,她不知道雲豆經歷了什麽變成了神無執,她為了月爵抛棄了他,将他丢在七洛不見天日的宮廷之中,他要承受多少屈辱才能一步步爬到現在的地位?

将他從蠕蠕帶走時,她答應要讓他好好活的。

“對不起,雲豆,我不該不要你。”

“哪怕神一恕反對,哪怕神無淚将我逼至死角,我不該不要你,我錯了。”

“你救過我三次,一次是在玉宮的祭壇,一次是在上京的酒館,這是第三次。”

“我總以為這世界上人人都愧對于我,但你沒有,你是我這麽多年來,遇到的唯一好的人。”

“鬼該任由祭司們用割破我的身體往上面澆下海神淚,白莽親手帶我進了那件炮烙的小屋,只有你,你從來不曾負我……”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那些她不曾駐足的過往,那個名叫雲豆的少年為她所有的付出,她都沒看到……

神無心邊說,邊低頭,輕吻了一下神無執的胸膛,黑色的長發落在他臉上,這是她悔之晚矣的溫柔,“我是這世界第一的蠢貨,該死的應該是我。”

“不要這樣……”神無執搖頭,似是預感到了什麽,“不要……”

但神無心并不理會他,他只感覺胸口一陣劇痛,那把箭已經被神無心拔了出來,神無心注視着那把箭,“就是它本該終結我的生命,雲豆,你不該替我的……”她嫣然一笑,“算了,我陪你好不好?”

“你不準死!”

“為什麽?”神無心偏着頭,半邊臉被她拿着箭的手遮住了,露出的右眼裏已然浮上一抹黑色。

神無執嘴巴開合了幾下,他知道她又入魔了,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月爵那個天殺的賤人,都是她害得主子控制不住自己!

“神無心,你欠我的,我不許你死!我要你活着承受這些痛苦,你對不起我,你說了,你賠給我,你不許死!”

兩人之間沉寂了一霎,若是神無執不提起,神無心本來可以蒙混過關以死相陪的,但他還是說了,說了他的怨恨和不甘。

神無心最怕被抛棄,可她抛棄了神無執,想到這裏,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輕松地死去。

神無心眼中的黑色漸漸消散,懷中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他們都知道,他要死了。

原來他已經到了,只能用死來威脅的地步了。

“神無心……主子……”神無執用攥着金烏頭的手撫摸她的臉,用他最後的力氣說:“我今生遇見你,終究不算太壞。”

“從今以後,你好好生活,就算我們……”

“兩不相欠。”

那只手失去了力氣,垂落了……

神無心低頭,吻上神無執的雙眼,他的眼睛還看着自己,眼中的最後一幕還是自己流淚看着他的樣子,這一吻之後,雙眼才肯合上。

她和雲豆相識多久了?記憶太過混亂,她都快記不得了,唯有那個灰色的小小身影從來不曾消散。

沖進玉宮的人是他,沖進火海裏的人也是他,神無心啊神無心,你怎麽那麽蠢,你怎麽不肯對他好一點?

他沒有生辰,便以自己帶他出花樓的日子作為生辰,每每在他的生辰,反而會是他給自己做一桌吃食,那一年在瓊州打仗,彈盡糧絕之際,他割下自己胳膊的肉給自己熬了一碗湯,将高燒的自己拉了回來。

為了維持內侍的身份,他一個男子,懷着怎樣的心思日日服用藥物壓抑自己,被人嘲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自己把他扔在邕城皇宮的時候,他有沒有哭,那些內侍會不會欺負他,會不會虐待他?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她起身,走到乞死軍面前,拿了幾支火把,幾袋烈酒。緩緩走到雲豆身旁,将他放平在地上,擺出一個平躺的姿勢,随後将幾支火把放在他身上。

七洛的烈酒最是灼人,神無心将一袋灑在神無執身上,火焰瞬間直沖天空,像是為地上的人最後狂歡一次。另一袋打開後被神無心仰頭喝盡,酒液就像是要割開喉嚨一樣,神無心只愛寡淡的海神淚,只因七洛的酒太濃烈,就像神無執的感情,濃烈到她承受不起。

喝完了酒,神無心擦了擦嘴,“從此以後,我會好好過。”

說完,她對乞死軍道:“你們回七洛吧,就說神無執死在了南燕,去求神無淫,他會饒你們一命。”

接着,神無心又走到千乘熄烽和千乘淡棋面前,“把我的孩子給我。”

憑借兩人的對話,千乘淡棋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卻不肯将孩子給她,“這是千乘家的繼承人,你不能帶走。”

神無心并不多說,只是拿出之前從刺客身上搜出來的匕首,徑直刺向千乘淡棋,只那一瞬間,就産生了一道殘影。

千乘淡棋揮刀欲砍,神無心一個側身已經到她近前,她揮刀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連旁邊的千乘熄烽都沒有看清楚的情況下,千乘淡棋的脖頸上已經有了傷痕。

千乘淡棋躲得算快,雖說傷口看着深卻并不致命,然而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本該在自己懷裏的孩子已經回到了神無心的手中。

這一些列動作發生得太快,衆人屏息看着,只覺得匪夷所思。

于大軍面前取敵方首級如探囊取物,甚至讓人看不清動作——這就是堕天戰神神無心,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時候才想起來關于這個女人的諸多傳說。

戰場上的傳奇,帶着五萬人馬拿下瓊州十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屠城之時老弱病殘都不放過,她手下的亡魂堆積成山,所謂的乞死軍,只是神無創造的一個模仿品而已。

神無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用帶血的匕首指着千乘淡棋,“我不殺你,只是怕被你的手下殺死,但不是說我殺不了你。”

她的長發散落一地,匕首上的血順着衣袖往下流,那懷中的孩子也是怪異,這樣冷的天氣,這樣濃重的血腥味,竟然不哭不鬧,還張開了小手似是在玩鬧。這對母子看起來就像是妖靈一般,讓人不敢靠近。

千乘淡棋肯定她說的話是真的,剛剛若是匕首沒有凝滞了一下,自己的頭顱肯定已經被神無心割了下來。

千乘熄烽沒有安慰自己的姐姐,更沒有要關心自己兒子的心思,他忍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終于見到了丫頭,可似乎有人搞砸了一切。

“丫頭,和我回去。”

千乘熄烽下馬,脫下自己的鬥篷要給她罩上,神無心卻後退了一步。

“別過來了,我是神無心。”

七洛鎮關大将,皇三女寶洛公主神無心。

千乘熄烽的手就在半空,他沒有放下來,高大偉岸的身體擋住了神無心的所有視線,“我不管你從前是誰,現在你就是我的丫頭,乖,過來。”

神無心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她垂眸看着神無執還在燃燒的軀體,“你姐姐殺了我的仆人,我帶走你的兒子,就此兩清吧,我不想在今晚再殺人了。”

“狗屁兩清,我要的是你!丫頭,你以為我在乎那個孩子在乎什麽皇位還是什麽七洛親王嗎?我在乎的是你,丫頭,你和我走,你就呆在我身邊,誰都不會傷害你。”

神無心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這樣的話多少人曾經信誓旦旦對她說過呢?

她早就聽膩了。

“千乘熄烽,若我要你姐姐的命呢?若我要千乘不傷,千乘淡棋,千乘影牙……要你整個千乘家給我的雲豆陪葬呢?”

看到千乘熄烽漸漸變得陰翳的臉色,神無心笑得更加燦爛。她翻身上了神無執的戰馬,朝千乘熄烽揮了揮手,“我要走了,不要找我,熄烽。”

“你要的人不是我,你搞錯了。”

瘦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千乘熄烽只能定定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了。

他的丫頭死了,現在那人,是神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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