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變天
開元九年。
“大聖,我們這樣,真的不會有事嗎?”
“放心,跟着我保管沒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兩個穿着東儀莊私塾制服的稚童并肩走着,如今天下大亂,能夠進學讀書的都是家底豐厚的人家,這兩個孩子也不例外,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特別是叫做大聖的那個,稚嫩的臉龐十分清秀,劍眉星目,嘴角如花瓣般微微勾起,年紀雖小卻已有一絲美态。
另一個男孩圓滾滾肉乎乎的,走在大聖身邊,一說拿着糖葫蘆一手卻有些害怕似的拽着大聖,可見是背着人出來玩耍的。
安慶鎮上的人對這一幕早就見怪不怪了,別看這沈家的大聖模樣讨喜,瓤子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平時就喜歡偷溜出來玩耍,還每每呼朋喚友,若不是看見他母親和姨母在鎮子裏舍醫放藥,救治一方百姓的份上,早就被趕出去了。
這次沈大聖又把孫員外家的小孫子帶出來,想也知道,過不多久,他姨母又該帶着他上門去致歉了。
大聖才不理睬這些人的想法,大步流星地牽着孫小胖走進了鎮子裏唯一一家茶館,在一樓找了個位置坐下,往桌上摔了一串銅錢,頗為熟稔地朝小二道:“一壺杏盞乳茶,一碟酥酪,一碟豌豆黃,一籠水晶包,再來一份紅糖涼糕,剩下的不用找了,快着點兒。”
小二一聲“好勒!”,拿着銅錢就往外跑。
孫小胖坐在凳子上腳都夠不着地,不明白沈大聖怎麽長得那麽高,此時就雙手扒拉着桌子怕自己掉下去,一邊朝大聖抗議:“我爹爹說不許我吃那麽多甜食,你看,我牙都有洞了。”
大聖居高臨下地朝他翻了個白眼,“誰說給你吃了,這些都是我吃的,你就喝點清茶好了。”
似是被大聖教育得足夠徹底,孫小胖聽見他這樣說也不反對,反而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裏暗道私塾裏想跟大聖做朋友的人太多了,好不容易自己才有了機會,一定要好好表現,不能給大聖丢臉。
想到這裏,小胖挺直了腰,看着茶樓中間的臺子,大聖說今天有城裏來的說書先生,他瞪大了眼,想看看城裏的說書先生和鎮子裏的有什麽不一樣。
幾碟小吃和乳茶不久就上來了,大聖用小二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手,用纖細白皙的手拈起一塊豌豆黃放到紅豔豔的嘴邊,伸出舌頭舔了一小口,似是覺得味道不錯,帶着笑意将其一口含住……
茶樓裏多的是文士過客,大聖他們這一桌本就惹眼,見這十歲左右的孩子吃塊糕點也能有這種儀态,幾道目光立時變得不懷好意了起來——如今本就是亂世,違法亂紀的事情哪裏還有人管,若是能将這孩子帶走……
大聖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甚至當小二帶着二樓某位貴客送給他的櫻桃糕過來時,他還有點不高興,“我像是給不起錢的人麽,拿回去,要吃我自己會點!”
臺下便是這般各式各樣的吵吵鬧鬧,然而等到老板娘搬了椅子,說書先生落了座,所有的人都安靜了,安慶鎮實在偏遠,外面的世界已經是翻天覆地,安慶鎮上的人還什麽都不清楚,來茶館聽聽書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樂趣。
說書先生是個滿臉褶子老人家,掌櫃的介紹說是說了幾十年書的老先生,行裏人稱屠三爺的。
屠三爺的聲音因為抽水煙抽垮了,聽着沙啞刺耳,這樣的聲音說起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來格外滄桑。
一拍驚木,舉座皆靜,屠三爺開口便道。
“話說,這蠕蠕的國師本就不是凡人,薇洛公主的軍隊步步緊逼,已經快打到玉宮去了,他如何能忍,便在玉宮的高臺上以身祭祀先祖,祈求蠕蠕的守護神能夠降下天災瘟疫,阻止七洛的大軍。
蠕蠕大幽同七洛的這場仗曠日持久,連大幽的毅親王都拖死在了戰場上,薇洛公主此時豈肯放棄!便不顧詛咒一直往玉宮沖去,奇怪的是,并沒有受到什麽阻攔,七洛的軍隊就攻占了玉宮,薇洛公主發現蠕蠕國師的時候,那國師渾身□□躺在玉宮頂上,地上滿布着他的血畫的符咒,卻原來,蠕蠕國師在七洛軍隊進攻之前就鮮血流盡而亡!”
“那詛咒是假的?”
“這國師就這樣死了?”
“神家的女人果然可怖,連蠕蠕的詛咒也不畏懼!”
“也不盡然,國師年過而立,已是歷代國師之中少有長命之人,如今怕是大限将至了吧……”
……
臺下的人紛紛談論起來,說書先生等所有人暢所欲言了一陣,便又一拍驚堂木,“啪”的一聲,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回這老頭身上。
“國師還未有子嗣存活,蠕蠕徹底斷了傳承,薇洛公主打了快十年,終于打下了蠕蠕。然而你待怎麽說,薇洛班師回朝之際才發現,國師的詛咒竟不是朝着她的,而是沖着七洛的君主,神皇去的!”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想不到國師竟然真的下了詛咒,對象還是一代君王。
“神皇得了怪病,迅速地衰老下去,短短兩三個月,已經變成了雞皮鶴發的遲暮老人,他自己也知道時日無多,将薇洛公主,珏洛親王喚至榻前,下令死後由珏洛親王繼位,薇洛公主則被下旨賜婚給大幽的安帝。”
聽衆們不由得驚呼,“這如何使得,薇洛公主的妹妹可是元帝的瀞姝貴妃,姊妹嫁父子,倫常何在!”
“的确是荒唐,大幽七洛積怨已久,如今七洛吞并了蠕蠕,兩國不久定會對上,神皇屬意拈花佛爺繼位,所以把薇洛公主遠嫁以削減其勢力。不久後神皇駕崩,他的寵妃月妃服毒自盡,薇洛竟在大殓之時率軍包圍了邕城皇宮,将珏洛親王圍困在神皇棺椁之前,整整二十多日,神無淫一代天潢貴胄,最後竟在自己妹妹手下,被生生餓死了!”
“果然是最毒婦人心!”“神家人這般惡毒,怪不得各個不得善終!”“且看這薇洛又有什麽好下場!”……
驚堂木一響,說書先生接着說道:“可嘆可悲!天家無骨肉啊!神家四子當年何等威名赫赫,誰料最後拈花佛爺被困死宮中,堕天戰神死在永巷之變,瀞姝貴妃則是産子而亡,薇洛公主神無淚最後如願成為新任神皇,不知她又能得意到幾時呢!”
“七洛大局已定,後燕與大魏也終于見了分曉,大魏皇帝千乘熄烽與後燕女皇決戰于汨羅江邊,女皇在陣前以血盟誓要以千乘的鮮血祭奠燕皇燕思凡在天之靈,卻還是不敵千乘家五十萬雄師,全軍被絞殺,大戰之後,汨羅江水紅了三日三夜不見清明。”
“後燕女皇自絕于江邊,大魏皇帝将她的屍首收回,以皇後禮下葬。”
聽到這裏,有些看客便感嘆,“這大魏皇帝果然義氣,這麽多年不曾立後,卻原來是将後位留給了明媒正娶的後燕女皇!”倒是一向不參與這些看客讨論的老板娘嗤笑了一句:“這算什麽義氣,若有義氣,絕不會殺了妻子的哥哥,奪了她的産業……以皇後禮下葬,也不知女皇會不會惡心!”
老板娘聲音不大,卻被不遠處的大聖聽了個正着,大聖偏着頭思索了一陣,沖老板娘道:“姐姐這話說得不對,不管大魏皇帝的妻子是誰,他都要弑君登基,這是他的業,并非對妻子不忠,而不管他的妻子是不是敵對的君王,他都以妻子的禮儀對待,這是他的情義,并非沽名釣譽。”
大聖長得好看,眼睛含着水光看着老板娘,一聲“姐姐”叫得軟糯親熱,即使話裏的意思老板娘不樂意聽,卻還是笑呵呵沖他一甩帕子,“小孩子懂什麽。”老板娘扭着腰去招呼客人去了,走之前還不忘招呼小二給大聖添茶。
屠老三喝了口茶,繼續道,“新任神皇就這樣聯合大魏包圍了大幽,兩支軍隊都是好戰之師,大幽的軍隊十年前失去了燕雲将軍府,不久前又薨了毅親王,白家兄弟左支右绌,戰事一潰千裏,七洛和大魏迅速瓜分了大幽,這就準備聯手進攻祈陽來了!”
“啪——”驚堂木一響,今日的內容便講完了,夥計們上臺扶着屠三爺離開,臺上立即就上去幾個唱小曲的小姑娘,氣氛由剛才的沉重瞬間活絡了起來。
還有人追着說書先生問:“神皇究竟是如何說服大魏聯手的,莫不是二國決定聯姻?”
年老的說書先生擺擺手,不願再多說一句話。
小胖看着大聖的手放在酥酪上久久不動,便問道:“大聖,你怎麽了?”
被孫小胖這麽一問,大聖才從屠三爺構築的刀光劍影的世界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臺上哼哼唧唧的小姑娘,覺得怪沒意思的——長得那麽難看也出來賣唱,連他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下去了。
吃完最後一塊糕點,大聖拍拍手,将指尖的碎屑一一舔幹淨,從凳子上站起來朝小胖道:“走啦,回學堂了!”
小胖點點頭,“嗯嗯,再不回去先生該找了。到時候咱們就慘了。”
大聖牽着小胖肥肥的小手往外面走,沒走幾步,就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擋住了去路。那男人穿着玄色的短靠,應該是家丁護院之類的人物,男人退後兩步,露出了他身後那穿着湖藍色外袍的少年,從身邊的仆從,少年手上的折扇,他腰間的玉佩上都不難看出,這應該是位世家公子。
小胖就是土地主出身,見到真正的貴族自然打怵,不由得往大聖身後躲,大聖從小就是熊心豹子膽,直接道:“借過一下。”
那少年穿得貴氣,臉色卻有些陰郁,對着大聖硬擠出點微笑來,只這微笑也像是帶着寒意,“小兄弟是這安慶鎮人士麽?某來自長浥光華石家,來這裏避暑,想和小兄弟認識一下。”
大聖皺了皺眉,“長浥石家不是早就在汨羅江邊死光了麽?”察覺到少年瞬間暗下來的神色,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哦,你們是旁支吧,如今南燕和七洛都亂,你們必定是往這邊跑來避禍的。安慶鎮的确是個好地方,不是兵家要塞也沒什麽重要勢力,你們來這裏避禍算是來對了。”
“小兄弟亂說什麽呢。”不知為何,這話聽着已經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了。少年原本是被大聖的容貌所迷惑,這些世家子弟原就喜歡狎妓娈童之類的,然而哪怕是在長浥,也從未見過大聖這般極品,誰曾想大聖竟一眼看穿了他們避禍的事實。
大聖笑了笑不再多說,拉着小胖繞開他們,快出茶樓時少年聽見他低聲嘟囔了一句,“既是避禍的,何苦這麽招搖……”
石家的公子心頭一跳,只覺得這男孩感覺如此奇怪,竟完全不像是安慶鎮這樣的地方養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