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城

第01章 南城

南城八月,日光透過榕樹,碎金般落了滿地。

一中的宿舍區大鐵門外,一個穿白色T恤、背黑色吉他包的少年人正坐在他24寸的大行李箱上,不時腳尖一點,原地轉來轉去。

微信電話打過來。

“小琢?”

“哎,爸。”陶琢說。

“到學校了嗎?見到老師了嗎?都還好吧?宿舍怎麽樣?”

“挺好的,還行,沒搬進去呢,不知道。”陶琢趴在拉杆上,漫不經心地敷衍道。

陶琢知道,其實陶正和并不在意問題的答案,他只是用籠統的提問來展現自己有盡過父親的義務。果然,陶正和念叨了一會兒,話鋒一轉。

“你說你,書讀得好好的,幹嘛非要轉回南城去呢?戶籍的問題,你跟爸說一聲,爸不就給你搞定了?廣東是高考大省,想考好學校不簡單,你現在轉過去,萬一跟不上怎麽辦?”

“無所謂了爸,”陶琢想了想,說,“對我來說考哪兒都一樣。”

陶正和又就“考哪兒都一樣”這個回答發表了十分鐘的嚴正聲明,教導陶琢雖然你爹媽牛逼,但學歷依舊是你未來混社會的金字招牌,要鄭重對待,最後總結道:“那行,爸還有事兒,有什麽問題你随時找爸啊,好好學習!”

挂了電話,打了一筆巨款過來。

陶琢坐在行李箱上轉圈,想了半天,最後還是點下收款,發了個小貓鞠躬的表情包。

另一個微信電話打進來。

“小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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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媽。”陶琢又說。

“我聽你爸說,你回南城上學了?怎麽回事啊?之前學校不待得挺好的嗎?是戶口的問題嗎?”

“不是,就是想回來了,那邊沒什麽朋友。”

“也對,你總是轉來轉去的,确實沒法交朋友。你爸那個人也是……算了我真懶得說他了。或者你來上海呢?”林思含說,扭頭去和秘書确定明天的會議細節,半晌後轉回來:“要不你來上海吧,小琢。這邊有很多國際學校,你上兩年,媽媽直接送你去國外讀書。”

“算了媽,我英語不好。”

“那有什麽?給你找個外教上兩節課,當玩兒一樣就會說了。國內高考這麽卷,累死累活,走海外賽道又簡單又輕松,我覺得挺好。”

“還是不要了,我不想一個人去國外。”

“那就到時候請個人去跟你陪讀。”

陶琢搖頭。

接下來的十分鐘裏,林思含使盡渾身解數試圖誘拐陶琢出國,然而都被一一婉拒,最後只得放棄。

“那你要照顧好自己,早餐按時吃,周末了就和同學去吃點好的,不要虧待自己。錢夠嗎?”

“夠,我爸剛給我打了一筆。”

“多少?”

陶琢報了個數字,那邊安靜了一會兒。

下一秒,陶琢看見林女士的支付寶轉賬跳了出來,比陶正和多一個0。

“不夠就和媽說,媽有空就去看你!”

等林女士有空,那大概要等到下輩子去。陶琢一邊這麽想,一邊“嗯嗯啊啊”地應付那頭的唠叨,最後把電話一挂,世界清靜了。

陶琢伸長腿,在地上一踩,倒推着行李箱,把自己搖進樹蔭底下。

今天是返校日,林蔭小道上都是來往的學生和家長,拎着大包小包湧進宿舍樓。

陶琢低頭玩手機,悶熱的暑風吹開少年人額前碎發,露出清俊明麗的一張臉。不時有女生回頭偷看。

陶琢在等新班主任來接他,叫許瑛,早上下飛機時才加上微信。

轉學是陶琢自己提的。沒別的理由,就是三個月前,被迫出席陶元——小他十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的生日會時,忽然覺得這種硬插進別人家庭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不如一個人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于是就和陶正和提了這個想法。

陶琢知道陶正和肯定會答應,但沒想到他這個秉持“有後門不走是傻x”原則的爹會把他直接轉進南城最好的重點高中一中。

陶琢有點發怵,開始為他未來兩年的高中生涯感到一絲姍姍來遲的擔憂。

“陶琢!”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

陶琢從行李箱上站起來:“許老師。”

許瑛看上去三十來歲,很年輕,梳着丸子頭,踩着小高跟:“不好意思啊,剛剛在開班會,讓你等了這麽久。”

陶琢說沒事,正好熟悉校園環境。然後在許瑛的吩咐下,把行李暫時放在一樓宿管處,跟着她去教學樓辦手續。

一中是老牌學校,坐落在南城黃金地段,占地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在許瑛的介紹下,陶琢很快弄清了校園建築的大致分布。

“你在五班,是我們一中的重點班,同學都是尖子中的尖子——你爸爸說你以前成績一直很好,應該沒問題吧?”

陶琢一聽人都麻了,特別想給陶正和臉上來一拳,說:“如果我說有問題呢?”

“那也來不及了,都已經辦好了。你自己努力吧。”許瑛笑道。

于是陶琢在大大小小各種文件上簽了名,辦了學生證,領了學生卡,拿了學生手冊和規章守則,抱着半米高的書,搖搖晃晃跟許瑛去教室。

教室在五樓,零星還有幾個學生,見人來都“瑛姐瑛姐”地叫,好奇的目光落在陶琢身上,陶琢笑着點頭致意。

“我們班新同學。”許瑛介紹,“叫陶琢。從外省轉來的,你們以後多照顧一下。你就坐這兒吧。”

教室最後一排緊靠後門的位置,還有一個空位。

“和喻神坐啊,”一個男生說,“那不得難受死?”

“喻神跟你不一樣,”一個女生說,“喻神不裝逼,每學期也就考試結束後,看着他的成績條難受兩天。”

學生們嘻嘻哈哈開玩笑,許瑛也和他們打成一片。陶琢抱着書,自己走到座位旁。

同桌的語文課本正攤在桌上,風吹動紙張嘩啦啦響。陶琢低頭,恰好看見扉頁上寫着潦草的兩個字,“嚴喻”。

“嚴喻是年級第一,”許瑛走過來,“從入學到現在,那位置上就沒換過人,你習慣就好。”

“男寝508住的誰啊,”許瑛翻着手機問,“是不是喬原棋那個宿舍?我有印象,天天晚上熄燈後說話被扣分。”

“508?那不就嚴喻那個宿舍麽,喻神,棋哥,還有鳝魚。”

“他們是一個宿舍的?”

“對啊。”

“那為什麽單宇數學還考那麽點分?”許瑛佯怒,班裏又是一片哄笑聲。

“挺好的,這是嚴喻,這是單宇,”許瑛點了點陶琢的同桌,又點陶琢前桌,“你們都在一個宿舍,我讓他們多照應你一下,別擔心,放輕松,很快就融進來了。”

陶琢乖乖“嗯”了一聲,把書分門別類放進書桌。

傍晚時分,火燒雲自天邊漫山遍野燃燒而來,金紅一片,籠罩整座南城。

許瑛帶陶琢去宿舍。

一中的宿舍區被香樟樹掩映,總共就四棟樓,每棟樓有獨立的用電區和洗衣間,一樓有自習室。

許瑛站在一樓打電話:“單宇你人呢?為什麽不在宿舍!晚自習不上了嗎?!”

單宇溜出學校吃飯去了,陶琢一邊聽他在電話那邊唯唯諾諾,一邊倍感抱歉,心想開學第一天就給舍友捅了個簍子。

許瑛挂了電話發微信,說:“沒事,嚴喻應該在,我喊他來。”

陶琢說:“沒事,我自己上去就行。”

一個微冷的聲音卻在背後響起:“許老師,您找我。”

陶琢扭頭。

一個比他略高半頭,身型纖瘦,單肩挎書包,手裏拎着件校服外套的男生正朝他走來。

昨天下了大雨,地上殘存積水,成片的水窪倒映着燦爛燃燒的晚霞,嚴喻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站在滿目金紅之中,看了陶琢一眼。

他似乎剛從自習室出來,身上還帶着空調的冷氣,單手摘下藍牙耳機,逆光,陶琢看不清他的臉。

“嚴喻,這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同學,陶琢。你們在一個宿舍。你帶他熟悉一下宿舍,把床和行李這些都收拾好,可以嗎?”

嚴喻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許瑛又轉向陶琢,把該囑咐的都囑咐一遍,最後說:“那今天的晚自習你就不用來了,先把宿舍整理幹淨,明天正式開學,好嗎?”

陶琢說好,許瑛很滿意,找到宿管阿姨匆匆交代幾句,轉身離開。

嚴喻沒說話,看陶琢一眼,轉頭就朝男寝走。不知怎麽,陶琢意會了這一眼的含義,立刻拉着行李箱跟上。

然後他就在入口處站住了。

很遺憾,一中的宿舍沒有電梯。

嚴喻上了一階臺階,又扭頭:“拿得動嗎?”

陶琢:“拿得動。”

嚴喻轉身上去,陶琢深吸一口氣,一把拎起他那24寸大小的全部家當。

然後就在二樓癱了下來,感覺身體被掏空。

箱子裏裝了四季的衣服,遠比陶琢想象中沉。陶琢只好半層半層地上,連拖帶拽,不顧四個輪子死活,硬是把行李箱咣當咣當拉上去。

正在三樓彎着腰喘氣,忽然發現消失已久的嚴喻又出現了。

估計是走到五樓等了半天,發現他沒跟上,不得不下樓來找。

嚴喻就那麽單肩挎着書包,平靜地站在不遠處看他,一句話也不說,陶琢卻心念一動,再次神奇地意會了學神的身體語言。

陶琢起身讓開,嚴喻走過來,一把拎起行李箱。

用力時肌肉收縮,修長的小臂上微微暴起青筋,呈現一種少年人獨有的力量感。

陶琢慢半步,跟在嚴喻身後,說:“謝謝啊。”

嚴喻沒有反應。

陶琢一看,這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把耳機塞回去了,大概沒聽見。但這回借着天光,陶琢看清了嚴喻的臉。

嚴喻長得很好看,輪廓明朗,五官分明;鼻梁高,睫毛長,就是總習慣性垂眼,讓人看不清那雙瞳色很深的眼睛裏,到底潛藏着什麽情緒。

兩人沒再說話,就這麽一前一後進了508。

一中的宿舍由八人間改造而來,因此空間很大,每間宿舍配有單獨的陽臺、浴室、衛生間,兩張上下床,以及一溜靠牆罰站的儲物櫃。

唯一的空位是靠裏的上鋪,大概因為長年無人入住而被征用,木板上放着幾摞競賽書。嚴喻放下行李箱走過去,把書抱起來,随手放到自己枕邊。

他就住在陶琢下鋪。

“這是浴室,洗手間,陽臺,”嚴喻說,聲音冷淡,“走廊左邊是用電區,有統一的吹風機,洗衣間的洗衣機需要投幣使用,不接受掃碼。自習室在一樓,這是宿管電話。”

他從草稿紙上順手撕下一條,寫了一串數字,遞給陶琢:“還有別的問題嗎?”

陶琢搖頭。

嚴喻點頭,完成許瑛布置的“帶他熟悉一下宿舍”任務,拎起書包,轉身出門,大概是晚自習去了。

忙了整整一天,陶琢終于等到獨處的機會,霎時間松了口氣。

宿舍裏很安靜,空調嗚嗚送風,不時吹動嚴喻蚊帳,使整個房間都彌漫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陶琢走到陽臺上,靠着欄杆,眺望遠處的鐘樓。日暮餘晖,整座城市都暈散在半粉半紫之間。

這就是未來兩年他要蝸居的地方了,陶琢心想。

記憶中,南城的夏天總是漫長又炎熱,無窮無盡,使人焦躁。

但這一刻,聞着茉莉花香,聽校園裏的嬉笑聲漸散漸遠,陶琢深吸一口氣,覺得一切其實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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