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

第23章 家

陶琢躺在床上糾結良久, 最後長嘆一口氣,還是和許瑛請了個假,離開一中打車趕到西餐廳。

因為以為很快就能回校,所以沒有和嚴喻說, 以免提起煩心人與煩心事, 還平白讓嚴喻擔憂。

陶正和提前在餐廳定了位置, 是角落的雙人位, 西裝革履地坐在裏側看手機。陶琢身上的藍白校服很顯眼, 陶正和注意到,朝他揮手, 等人走近, 立刻站起來殷勤地幫他拉椅子。

陶琢就是從這一瞬間開始有了不詳的預感。

果然, 坐下後,陶正和先就之前來看望陶琢時在508上演的那場鬧劇對陶琢道歉, 說陶元年紀還小, 你是哥哥,別往心裏去, 也不要和他計較。

陶琢對此不做評價, 安靜聽完後道:“爸, 你到底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陶正和僵了一下,叫來服務員, 将菜單遞給陶琢:“不着急, 你先看看想吃點什麽。”

全是英文還沒有圖片, 陶琢強忍着頭暈翻了兩下, 最後說:“看不懂你來吧。爸,我很忙, 如果你沒有正事的話我就走了。”

陶正和說:“別別,別急着走,我來點我來點……”一邊和服務員點菜,一邊随口對陶琢道:“你不是期中考都考完了嗎?學校還有什麽事要忙啊。”

那一刻陶琢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原來他都清楚,陶琢想,只要陶正和想知道,他什麽都能知道,他不知道,就只說明他不在意。

陶琢随口嗯了一聲,抿抿嘴,一時間忽然很想念嚴喻。

陶正和點了菜,開始和陶琢搭話,無非就是問些無聊的問題,陶琢也對付着回答。

菜上得很快,頭盤先來,然後是湯,然後是副菜奶酪龍蝦,生發的海鮮。

陶琢病沒好全,不敢吃,但也懶得告訴陶正和他上午還在發燒。

說實話,陶琢現在臉色煞白,嘴唇幹燥,稍微有心的人都能看出來是大病初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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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陶正和,畢竟他心思完全沒在陶琢身上。

陶正和扯東扯西,一會兒說陶元在雙語幼兒園裏表現很不錯,得到外教老師肯定,一邊說小琢你從小學習就好,你弟随你。

最後主菜上來,切了兩下牛排,把餐具一放,不停舉杯喝酒,似乎在給自己打氣,陶琢便看出他終于準備開口了,也跟着放下刀叉。

會是什麽呢?陶琢想,上次這樣的陣仗,是陶正和委婉地說希望陶琢可以去住宿,再上一次,是陶正和說他後媽生了個男孩;再上次,再再上次,再再再上次……爸爸談戀愛了,你要有新媽媽了,你新媽媽懷孕了……

然而這一回,陶正和說:“陶琢,我要出國了。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陶琢瞬間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擡頭。

陶正和在對上陶琢視線的瞬間扭過頭去,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但沒有用,逃避也不能改變事實,陶琢反複咀嚼那短短的十來個字,試圖理解它代表着什麽。

這一刻,陶琢完全明白了,完全明白陶正和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南城,為什麽會吞吞吐吐,為什麽欲言又止,為什麽明明那天嚴喻做了很過激的舉動,偏心如陶正和事後也沒有長篇大論來指責陶琢半分。

因為陶正和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陶正和心虛。

“都是為你弟弟考慮,還有家裏的生意。”陶正和見陶琢不說話,開始解釋。

“和外商的合作,以及你劉阿姨那邊也很希望……對,對陶元也好……”陶正和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鑽入陶琢一片空白的腦子裏。

“沒有別的意思,爸爸就是想……”

“其實出國對我們家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正好你也大了……”

陶琢看着陶正和的嘴一張一合,卻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麽。

窗外又響起沉悶的雷聲,醞釀了一下午的大雨終于落下。淌過落地窗的水流如瀑,扭曲了窗外所有建築與燈火。

陶正和說了很久,最後一頓:“我把南城的舊房子賣了,小琢,你知道的……自從我和你媽媽……那房子就沒人住了,放着也是放着。”

“對不起小琢,”陶正和終于擡起頭,看着陶琢,“其實上次回南城,就是為了去大使館辦最後的手續。那天我就想和你說……但不知道怎麽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陶正和千解釋萬辯白,卻也知道這是一個需要他親自來說“對不起”的決定。

可他在做之前根本沒有問過陶琢願不願意,能不能接受。

陶琢不言不語,只是垂眼看着陶正和胸前的領帶。

所以那天才會西裝革履……其實是從大使館出來的吧。

騙子。

陶琢忽然想,說什麽來看我,其實根本不是,只是想順便把我丢掉,陶正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服務員在這時端來沙拉,裏面有新鮮的蝦,陶正和見陶琢坐着不動,叉了一塊放到陶琢盤子裏讓他吃。

“這個蝦很新鮮的,”陶正和殷勤道,“你嘗嘗,還有……”

陶琢陡然打斷:“我不能吃蝦。我發燒了。”

陶正和一愣,讷讷地坐回去:“對不起,我不知道……要不要給你叫碗——”

“面”字還沒說出口,陶琢忽然說:“你知道什麽?”

他擡起頭,怔怔地注視着陶正和:

“你想知道什麽?”

“你能知道什麽?”

“你哪怕有一次在意過我的感受嗎陶正和,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麽啊?!”

陶琢情緒終于失控,近乎歇斯底裏地對陶正和大吼:“你到底把我當兒子,還是和一個你讨厭的女人生下的失敗品?你決定要出國定居要遠走高飛,要開始你新的人生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被你丢在這裏的我的感受?你有沒有想過來問一下我的意見?!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麽!”

刺耳的尖聲使整個西餐廳的人同時扭頭,大堂經理立刻走過來,對陶正和比了個眼神。陶正和漲紅了臉,接過經理遞來的手帕想遞給陶琢,卻被陶琢擡手拍開。

陶琢就那麽站在原地,試圖使自己平靜,但他發現面對陶正和他無法平靜。

十六年來胸腔裏翻騰的委屈和怒火快把他燒成灰了,身體忍不住顫抖。

陶正和說:“小琢,你別這樣……”

陶琢才慢慢坐下來,呆呆地看着陶正和問:“那我呢?”

“……我會和你媽媽商量,”陶正和避開陶琢的視線,低聲道,“直到你18歲上大學前,她都會對你負責。”

“或者你也可以跟着我,”陶正和提議道,“出國讀書……”

“劉阿姨會願意嗎?”陶琢打斷道。

陶正和不吭聲。

“那我就像往常一樣給你打錢……”陶正和立刻改口道,“也就是說除了我人在國外,其實沒有什麽不同……”

“不用了,”陶琢驀然打斷,“你說得對。陶正和,對我來說,有你沒你真的沒什麽不同。也許沒有你,我的人生會更好。”

陶正和一頓,看着他:“小琢……”

“你移民吧,我不會出國。也不想再見到你。”

陶琢說完便站起來,不再看陶正和,迎着所有用餐者投來的尖銳如刀的目光中,一個人走向電梯間。

陶琢強撐着等電梯門關緊,知道陶正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一瞬間才失去所有力氣,像被千刀萬剮,軟靠在牆邊差點滑到地上。

陶琢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突如其來的真相将他整個人擊碎了。

“沒有人要你了。”

這個念頭萦繞在陶琢腦海,他渾渾噩噩走到一樓大堂,聽見震耳欲聾的雨聲。

瓢潑大雨,電閃雷鳴,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服務生注意到他失魂落魄,上前問:“您好,要給您打輛車嗎?這裏有雨傘,您可以拿着。”

陶琢搖頭,拒絕了車,也拒絕了傘,不顧對方阻攔,一個人茫然地走進雨中。

要去哪呢?還能去哪呢?這座城市裏有什麽地方會收容他呢?

陶琢不想回學校,不想面對現實,幹脆順着車流漫無目的向前走,放空大腦不想思考任何問題。

大雨瞬間就将他澆透,陶琢渾身濕漉漉,像條流浪狗,來往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但陶琢不介意。

身體比思想更誠實,仿佛出于某種習慣,将他引向某個去處。

等陶琢反應過來時,他正站在家門口。

是真正意義上的曾經的家,那間只有80平米的兩居室。

坐落在南城老小區,木門上貼着封條,牆邊有一張私人打印的轉賣廣告,陶琢依稀看見聯系人一欄陶正和的電話號碼。

老舊的木門上了鎖,不過陶琢知道該怎麽進去。曾經的每一次,在陶正和與林思含站在客廳裏吵架,而把他鎖在卧室時,小陶琢都是這樣爬進爬出的。

陶琢來到樓梯間,走進小陽臺,順着外牆爬到二樓,再借梯子翻到三樓,撿起一塊磚頭,“嘩啦”一聲打破玻璃,扒着窗框鑽進室內。

這是他的卧室,還和十幾年前一樣,一張小小的床,低矮的兒童書桌,牆上挂滿陶琢的簡筆畫,和一塊黑板。

因為陶正和不喜歡陶琢在牆上亂塗亂畫,陶琢就懂事地學會用粉筆。

那些粉筆還停在它們該在的地方,沒有化成塵埃飛灰湮滅,但曾經的人和事卻都已然回不來了。

六歲的陶琢曾幻想過未來自己的每一種樣子,卻唯獨沒有想到,十六歲的陶琢,還是這麽孤獨。

陶琢麻木地環視卧室,又去擰那生鏽的門,沿着走廊來到客廳,發現客廳裏大多家具還在,只是散亂地倒在各處。

那只小小的綠沙發,陶琢隐約還記得,以前林思含喜歡赤腳坐在這上面,一邊喝酒一邊寫報告,陶琢走過去,她就會将自己抱到腿上。

那只小小的魚缸,養了幾條金魚,金魚總是死,陶正和就總去買,讓陶琢挑喜歡的品種,牽着陶琢一起回家。

但現在魚缸已經幹涸了,枯萎的水草牢牢嵌在缸底,難以被撼動,那就是時間的力量。

還有那只小茶幾,那個矮酒櫃,那塊羊毛地毯,那張土耳其毯子……

陶琢環顧四周,視線所及盡是塵埃,現在他有了最強烈的實感——被抛棄的事實。

他和這些被主人遺棄在原地的家具一樣,仿佛累贅,陶先生和林女士都不願帶走家具,也都不願帶走陶琢。

陶琢試圖用冷漠麻木自己的計劃失敗了,這一刻被尖銳的實感刺穿。

陶琢忽然很想逃離這個地方,轉身去拉木門,可是門被人從外面上了鎖,紋絲不動。陶琢想原路返回,跑回卧室,可是狂風裹挾着暴雨呼嘯而來,把那架梯子吹翻在遠處。

陶琢被困在了這裏,哪兒也去不了。

陶琢摸出手機,給嚴喻發微信。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嚴喻,可是該死的蘋果手機沒有信號,連電話都打不出去。

又是一聲穿雲裂石的雷鳴,伴随着閃電如利劍出鞘,撕破黑夜,外頭的路燈跳了兩下,“啪”一下滅了,世界陷入死亡般的漆黑。

陶琢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抱着靠枕蜷縮在角落,希望有誰能來帶他走。

他明明知道沒人能想到他在這裏,可他還是在心裏祈禱着……

帶我走吧,帶我走。

高燒席卷而來,再次淹沒陶琢。陶琢明顯感覺到皮膚一點點變得滾燙,他的意識一點點變得消沉。

會被徹底遺忘在這裏嗎?陶琢模糊地想,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到似有若無的“砰砰”的動靜。

一開始陶琢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以為是做夢,可是下一秒,感覺世界一震,有人把木門踹開了。

然後一個熟悉的身體靠近他,有人在輕拍他的臉,見他沒有反應,又将他抱起來,放到床上,用衣櫃裏的床單把他擦幹,用厚厚的毛毯把他裹起來。

“陶琢?陶琢?”那個聲音說。

手掌貼在臉頰上,輕輕擦去陶琢眼旁不知是雨是淚的水痕,陶琢渾身一顫,抓住那只手不想再放開。

然後陶琢努力睜開眼睛——他看見嚴喻就在身前,用那雙深黑的眼睛望着自己。

那一瞬間,陶琢以為自己在做夢。

于是陶琢也這麽問了:“我在做夢嗎?”

嚴喻說:“不是夢。”

為了證明這一點,嚴喻沒有抽走手,而是帶着陶琢的手,一寸一寸靠近自己,讓陶琢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唇……最後停留在臉頰上。

那觸感太真實,溫熱又柔軟,陶琢的眼淚忽然滾出來,很不争氣地看着嚴喻哭。

嚴喻便嘆氣:“陶琢,為什麽不聽話?”

陶琢不知道嚴喻是怎麽找到自己的,也不想思索這個問題,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嚴喻,仿佛害怕他會消失似的去抓嚴喻的手:“不要罵我了,嚴喻……我很難過。”

嚴喻立刻反握住,非常用力:“我知道,不要怕,我在。”

窗外狂風暴雨,穿過破碎的窗戶密而緊地落入房間,卻全被嚴喻的身體阻擋在外。陶琢蜷縮在小時候最喜歡躲藏的書桌下方,等待被誰帶走,而唯一找到他的人是嚴喻。

陶琢看了嚴喻很久,忽然說了什麽,聲音很低,嚴喻沒聽清。

片刻後陶琢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一遍:“我可以抱你嗎,嚴喻。”

“你抱我一下吧——”

下一秒,話音未落,不給陶琢任何後悔或者胡思亂想的時間,嚴喻毫不猶豫伸出手,用力地環抱住他。

陶琢頓了一下,沒有掙紮,然後同樣伸手緊緊抱住嚴喻,把他後背的衣物揉成一團牢牢抓在手裏不肯放開,仿佛躲進這個人懷裏,就可以不必面對外面的所有黑暗。

一滴眼淚順着嚴喻脖頸滑下,然而是第二滴。

然後接連落下,打濕了嚴喻胸口。

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兩只困獸緊緊依偎,跪坐在黑暗的角落相互擁抱。

陶琢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依偎,可以傾述的人,死死抱着嚴喻脖子不放開,把頭埋在他頸窩,沒有聲音地顫抖痛哭。

嚴喻不掙紮,只是更用力地抱緊陶琢,将他整個人摁進自己懷裏。

陶琢哭了很久,直到意識沉沉,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最後唯一能發出的是抽泣的嗚咽。

嚴喻始終沒有開口,不問發生了什麽,不問這是哪裏,只是安靜地摟着陶琢,一遍又一遍撫摸他的後背,試圖用體溫驅散陶琢身上每一分寒意。

陶琢緊緊摟着嚴喻的脖子,仿佛抓住一根浮木。

嚴喻是唯一找到他,也是唯一會來找他的人,他再也不想放開。

很久以後,陶琢擡起頭,跪坐在嚴喻面前,看着他輕聲道:“他們不要我了。”

嚴喻說:“我要。”

陶琢說:“我沒有家了。”

嚴喻說:“你有。”

說畢,嚴喻捧起他的臉,輕輕擦去陶琢臉上眼淚,在黑暗中注視着那雙眼睛,然後再一次将他更緊、更用力地抱進懷裏,心髒貼着心髒,認真地承諾道:“我來帶你回家。”

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忠誠也最可信的誓言,陶琢渾身一松,在嚴喻懷裏昏睡過去。

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就是全世界最後一個會收容他的地方。

最後一個會擁抱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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