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水花與心跳
第24章 水花與心跳
陶琢再醒來時, 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窗外雨已經停了,豔陽高照,世界很安靜,只有遠處若隐若無的鳴笛聲。
陶琢望着天花板, 那一刻陶琢有種錯覺, 覺得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不會有風雨。因為這個世界是嚴喻帶他來的。
一切思緒慢慢回魂, 陶琢知道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手機早已沒電, 又被雨水澆透,幸好還能用, 被人接了數據線插在床頭充電。
陶琢拿過來解鎖, 發現有三十七個未接來電。前五個來自陶正和, 兩個來自許瑛,剩下三十個都是嚴喻打的。
門外隐約傳來說話聲, 不知是誰在和大夫說話。
片刻後, 嚴喻走進來,還穿着校服, 站在門口安靜地看陶琢。
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對視, 誰也沒有率先打破這寧靜。
最後是嚴喻走過來, 坐在陶琢身側,伸手試了試陶琢額頭溫度——仍有點熱,但已不像昨晚那樣吓人。
昨晚他将昏迷的陶琢從出租車上抱下來時, 隔着一層校服都能感覺到那少年人的身體滾燙。
陶琢仰了仰頭, 像小狗那樣蹭他的手, 撒嬌一般說:“我餓了。”
“吃點什麽?”嚴喻問, “粥還是面?我去買。”
陶琢說粥,嚴喻點頭, 轉身下樓。
醫院門口有一家粥店,嚴喻按照陶琢的口味,讓老板免香菜少鹽,又叫了兩份腸粉,提着兩杯熱豆漿走回病房。
陶琢已然披着外套坐在床頭,外套還是嚴喻随手挂在椅子上的,正龇牙咧嘴地看護士給自己紮針,嘴裏一連串地念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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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走了,嚴喻把手裏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放下,垂眼看陶琢:“現在知道疼了?早幹嘛去了?”
早囑咐過陶琢好好睡覺不要亂跑不要玩手機,結果直接給他來了個大的,哭得又可憐,嚴喻還不好開口教訓。
陶琢抿嘴,看眼袋子:“怎麽還有腸粉?加肉了嗎,我想吃肉蛋腸……”
“不可以,只能吃蛋腸。不要轉移話題。”
陶琢睜着圓溜溜的黑眼睛看嚴喻,嚴喻知道那是求饒的意思。
最後面無表情地捏了捏陶琢耳朵,看在還是病號的份上,放過不聽話的小狗。
嚴喻也沒吃早餐,和陶琢坐在一處吃飯。陶琢吃完腸粉想喝粥,要自己來,嚴喻不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吹涼了喂他。
嚴喻基本能猜到發生了什麽,再加上陶琢斷斷續續的描述,很快把事情來龍去脈弄了個一清二楚。
陶琢忽然想起來:“那你呢?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嚴喻直言:“在你手機裏裝了定位。”
陶琢一呆:“啊?什麽時候?”
“學農找不到你那次。”嚴喻淡淡道,“你要删嗎?”
被人裝定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可如果這個人是嚴喻,陶琢想,那是完全可以的。
于是陶琢搖頭:“沒關系,我希望你找到我。”
嚴喻神色沉了片刻,看陶琢一眼,最後遞了張紙過去,點點頭說好。
陶琢喝完粥又問:“那你是怎麽出校的?許瑛讓你來的嗎?”
“許瑛不知道,我猜到是誰給你打電話,覺得你應該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所以發現你不在,自己翻牆出來的。”
估計就是宿舍後面那個矮牆,嚴喻的秘密通道。
陶琢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等等,那咱倆豈不是夜不歸宿?宿管那邊……”
嚴喻掏出手機給陶琢看,未接來電裏全是許瑛和胡斌的轟炸,陶琢幾乎能想象出胡斌頂着那個光頭抓狂到快跳樓的樣子。
陶琢:“怎麽辦……完蛋了……”
嚴喻說:“一起完蛋吧。檢讨你負責寫。”
陶琢擡眼對上嚴喻平靜的視線,不知為何,兩人同時莞爾一笑。
這一笑恍若太陽破雲而出,把昨夜的黑暗與寒冷都驅散,陶琢忽然覺得渾身輕松。
“還笑?”嚴喻收起笑容,冷冷道,擺出一副架子來。
陶琢早摸清了這人外冷內熱的脾氣,并不害怕,抓他胳膊讓他坐。
嚴喻便坐在床沿,陶琢很自然地靠過去,貼在嚴喻後背,和他交頭接耳地講話。
嚴喻懶得對陶正和的人品做出任何評價,只是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就這樣吧,”陶琢說,“他要出國,我攔不住,也不會跟他走。人就是這樣的,會相遇也會分別,哪怕是親人也不能免……”
“但也有人會一直在一起。”嚴喻忽然打斷。
“我知道的呀,”陶琢笑了,“能遇到這樣的人是很幸運的……至于陶正和,他想滾蛋就滾蛋吧,每個月記得打錢就行了,否則我就去法院告他遺棄。”
露出虎牙,張牙舞爪地撂下一句狠話。
不過陶琢只是嘴上這樣說,心裏依舊有些難過。
陶正和不是一個稱職的好父親,但他的愛确實存在,只是那愛太金貴了,需要用各種砝碼去争取,陶琢得不到。
嚴喻伸手來替他捋了捋劉海:“不要想了。”
陶琢點點頭:“不想了。”
“我知道的,肯定會有這樣一天,”陶琢說,“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人總要有自己的生活。
“就是還是有點遺憾吧……”
陶琢陷入一段思緒,半天後才道:“那個老房子,對我來說有不一樣的意義。雖然很短暫,但對我來說那就是家,曾經美好的記憶都發生在那個空間裏,這是無法改變的……可惜房産證上只有陶正和的名字,他要賣,我也沒辦法。”
嚴喻點點頭,把桌上的垃圾收撿好,對陶琢說:“睡一會兒吧,等下還有瓶藥要打。”
陶琢說好,卻抓住嚴喻滑走的衣袖,眼巴巴望着他問:“你去哪?”
嚴喻垂眼看陶琢,心頭軟得一塌糊塗,語氣也不自覺柔和:“我就在門外,一會兒進來。不要怕。”
陶琢這才放心,松開手,閉上眼睛睡了。
嚴喻走到走廊,轉身将門帶上,隔着玻璃看陶琢翻身,不一會兒就蓋着自己的外套睡着,臉上不自覺浮出點笑意。
他轉身摸出手機,在拍下的售樓廣告上找到陶正和的電話號碼,給對方撥過去。
嚴喻提着水果回到病房時,陶琢正站在窗邊打電話,嚴喻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禮貌地等陶琢打完。
大概是在和林思含彙報這件事,商議事情的後續解決方案。陶琢沒有和嚴喻說起過具體細節,嚴喻也不問。
不過後來嚴喻再也沒有見過陶正和。
緣分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他讓一些人相遇,讓一些人告別,讓無緣人分道揚镳,讓有緣人堅定相愛。
陶琢挂斷電話,回頭,發現嚴喻正好推門而入。
陶琢狐疑:“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剛到。”
陶琢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沒關系,下次直接進來。”
嚴喻點頭,對他提了提袋子:“買了點水果,你想吃什麽?”
陶琢眼睛亮起來,但是下一秒又黯然下去:“生病不可以吃芒果吧……”他最喜歡吃芒果。
嚴喻面無表情:“可以吃一點點。”
“真的嗎?”
嚴喻拿着碗和小刀往洗手間走,出門前聽到陶琢囑咐:“不要又切到手。”
嚴喻嗯了一聲,揚起嘴角。
下午陶琢繼續挂水,唉聲嘆氣地躺在床上打滾,嚴喻投來一個“活該”的眼神,順手叉了塊水果遞給陶琢。
陶琢慢慢咀嚼,讓那清甜彌散在齒間,一邊品嘗,一邊望着窗外思考人生。
忽然說:“嚴喻,‘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到達彼岸。’”
“……”嚴喻說:“想練英語口語了是嗎。”
“不想,”陶琢得意,“我都滿分的。”
嚴喻看着某人尾巴翹起來,心中好笑,道:“但意志堅強的人首先要學會游泳。各方面的。”
陶琢聽懂了一語雙關,也笑:“學不會怎麽辦?”
嚴喻說:“我可以陪你。也可以教你。”
陶琢扭過臉來,安靜地看着嚴喻,半晌後開口:“謝謝你,喻哥。”
他的發絲在陽光中被勾勒出燦金色的輪廓,整個人毛茸茸的,十分柔軟。
“其實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是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說了也是廢話,到最後就只是……謝謝你,嚴喻。謝謝你願意陪我。我很感謝你。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嚴喻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陶琢的頭。
他再也不會假裝拿耳機,或者是騙陶琢頭發上有蟲子,而是光明正大地,認真又溫柔地摸一摸陶琢。
陽光照進病房,在兩個人肩頭跳躍。
他們都聽到了彼此響如擂鼓的心跳聲,可是誰都沒有開口,十分默契地保持沉默,在南城溫暖的秋日中享受這一刻的心照不宣。
陶琢很快出院,前腳踏進一中,後腳就被許瑛拽進辦公室。
陶琢在許老師劈頭蓋臉咆哮發火前果斷認錯,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許瑛長嘆一口氣,擺手說去吧去吧,下不為例。
這幾天正好是一中的運動會,陶琢不便參加,嚴喻也跟着請假,兩人直接去酒店開了個雙人間,方便陶琢養病。
嚴喻每天下樓買水果買飯,大部分是清淡的食物,只有一次因為受不了陶琢撒嬌打滾死纏爛打,買了一份麥門炸雞。
周三校運會結束,周四正式上學,單宇沖過來揪着陶琢衣領前後搖,那氣勢恨不得把陶琢活剝生吞:“你小子怎麽回事啊!發微信不回打電話不接,叛逆期玩失蹤是吧!你要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陶琢笑着任由他拉扯,心想陰差陽錯,他為了躲避陶正和逃到南城,卻在南城收獲了一群真正屬于他,也真正會陪伴他的人的愛。
他把事情簡略告訴單宇,單宇義憤填膺,陶琢只是說沒關系,已經過去了,他的生活也不會因此出現任何改變。
是的,沒有任何改變。
除了……
陶琢望向嚴喻,再次聽到自己胸膛下,那怦然熱烈的心跳聲。
為了幫陶琢順利通過期末的體育測試,嚴喻答應教陶琢游泳。
周日一早,陶琢拎着各色泳具,包括那個游泳圈走進游泳館,結果嚴喻看了一眼,淡淡道:“有我在,還要這東西做什麽?”
游泳圈遂結束它短暫的使命。
嚴喻率先下水,站在深水區對陶琢招手,意思是讓他下來。陶琢不敢,猶猶豫豫坐在岸邊,被某人一拽,一把拉進水裏。
陶琢怕水,畏懼那種被水淹沒的感覺,總覺得會被嗆到。但事實上這些沒有發生,他只是落入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嚴喻接住了他。
嚴喻抓着他的小臂将他扶起來,他們一起漂在水面。嚴喻垂眼看陶琢,眼睫上沾着幾滴剔透的水珠,被陽光一照熠熠生輝,陶琢忽然挪不開眼。
“不要亂動,”嚴喻開始教陶琢游泳,“就這樣慢慢地漂。你不是學過物理嗎?水是有浮力的……”
“這樣,伸出去,劃水,對……別撲騰……然後同時蹬腿……但不要踹我……”
陶琢還是嗆了好幾口,嚴喻無奈地拍他後背。
“我松手了?”練習了一上午,嚴喻覺得差不多了,準備檢查教學成果。
“要不再練一會兒吧。”陶琢忐忑。
“不行,我松手了。”嚴喻說,“朝我游。”
嚴喻松開手,陶琢感受身體慢慢浮起來,他試探着劃水、蹬腿,慢慢向前游去。
嚴喻站在陶琢身前不遠處,一手虛虛接着,确保萬一陶琢真的沉下去,也能在第一時間把人撈起來。
但他顯然多慮了。
嚴喻慢慢向後退,陶琢慢慢向前游,雖然動作生疏僵硬,時不時撲騰兩下,但總歸沒有沉底,平穩而順利地朝對岸游去。
游泳館只有他們兩人。陽光透過綠色的玻璃窗照進來,灑在水面上,一片粼粼金光,仿佛躍動的白浪。
陶琢聽到手掌破開流水的清冽的動靜,不斷掠過耳畔,忽然在這寧靜中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陶琢最後一次浮到水面上換氣,深吸一口,沉下去,朝嚴喻靠近。
他許久沒有上來,嚴喻正有些疑惑,聽得“嘩啦”一聲,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猛地出現在他面前,破水而出,揚了嚴喻一臉。
“哈哈!”陶琢大笑道,撞進嚴喻懷裏,抱着嚴喻脖子,“老子會游泳了!”
兩具赤/裸的少年人身體摟抱在一處,滾燙的熱度,和流動的,清涼的,滑過每一寸皮膚的水珠。
“……”
嚴喻沉默片刻,松開手,退後兩步,朝陶琢潑了一捧水。
“!!!”陶琢猝不及防,抹了把臉,戴上泳鏡:“嚴喻你別跑!”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游泳池裏打鬧起來,相互追逐着打水仗。
陶琢游不動就狗刨,狗刨不動就摸着邊一寸寸挪,嚴喻無可奈何,最後只能往深水區游,不料陶琢渾不怕淹死,大着膽子追過來,嚴喻只好回身接他,又被某人拱一臉水。
“……嚴喻。”陶琢被嚴喻單手攬着,靠在他身前,仰頭看嚴喻的臉。
嚴喻低頭看他,眉毛微動,跳出一個問號。
那一瞬陽光斜斜地打下來,落在嚴喻身上,也落在水面上。金光粼粼,嚴喻身前仿佛流動着一條滾滾星河。
嚴喻的嘴唇是濕潤的,陶琢靜靜地看着,忽然發現自己有一種吻上去的沖動。
是哪裏不一樣了呢?陶琢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總是想見到嚴喻,總是在旁人提起嚴喻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髒倏然輕輕一跳?
“累了嗎?”嚴喻見陶琢遲遲不開口,歪頭,有些疑惑地問。
“你等我一下。”陶琢忽然掙脫嚴喻的懷抱,七歪八扭地游上岸。
三分鐘後,陶琢拿着手機出來,叉着腰,站在岸邊招呼嚴喻看鏡頭。
還泡在水裏的嚴喻回頭:“……”
“陶琢,”嚴喻面無表情,“你也是流氓。”
“讓我拍一張吧!”陶琢笑着說,“就在那裏,別動,等我找個角度……”
水清澈見底,潺潺流動,光落在水面,水波紋輕輕搖動,仿佛有一萬條魚正從他們身邊游過。
跳躍的水珠,光斑,碎金一樣,星星一樣。
嚴喻就在其中,在水中,在陽光中,回過頭來,安靜地看着陶琢。
陶琢一怔,擡眼,對上嚴喻的視線,又落下來,看着屏幕裏的他,用拇指悄悄撫過嚴喻的臉。
他摁下快門,又說:“笑一下。”
“不會。”
“快笑!”
嚴喻拿陶琢沒辦法,嘆了口氣,看着陶琢,露出一個很輕微的,無奈但寵溺的笑。
這一刻陶琢心念一淨,覺得問題的答案根本不重要了,只要能和嚴喻在一起就好。
陶琢摁下快門,定格了一個只有他見過,也只屬于他的嚴喻的模樣。
“不準亂發。”沖涼時,隔着一面牆,嚴喻忽然警告道。
“不發不發,我私吞,我珍藏,”陶琢說,“就是姿勢好像有點重複,能不能再去水裏讓我拍幾張?”
“……”得寸進尺,恃寵而驕。
嚴喻在心裏如此評價,懶得搭理,關了花灑,拎着東西到游泳館外等陶琢。
清風徐來,香樟樹光影斑駁。
陶琢出來時,嚴喻就站在樹下,似乎若有所覺,擡頭看向他。
那眼神很柔和,落在人身上,比陽光還要溫暖。
于是陶琢一笑,抓着濕漉漉的頭發快步朝嚴喻跑去:“等等我——”
兩人并肩而行,消失在小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