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哭
第26章 哭
在陶琢和嚴喻的幫助下, 單宇十一月的月考有很大進步,第一次擠入一中前二百五,被單宇媽媽親切稱為她的好二百五。
周末,單宇說媽媽知道陶琢和嚴喻都是長住生, 想請兩人到家裏吃飯。陶琢答應下來, 覺得不能空手上門, 拉着嚴喻去學校門口買了兩袋子水果。
單宇媽媽長得很漂亮, 圓臉圓眼睛, 笑眯眯的十分友善。發現陶琢和嚴喻還帶了水果,一邊給他們拿拖鞋, 一邊對單宇發動“別人家孩子”攻擊:“你看看人家!登門還知道帶禮物!你知道什麽!你就知道吃!”
單宇非常怨念地看着兩人:“……”
單宇媽媽給他們把水果切好, 插上牙簽, 準備了各種零食放在桌上,讓他們看電視, 自己去做飯。
嚴喻站起來:“阿姨我幫你吧。”
單宇媽媽:“沒事沒事, 這活你們幹不……”
嚴喻:“我一個人在家也經常下廚。”
于是單宇媽媽又說:“單宇!你看看人家!學習又好又有禮貌又會做飯!你知道什麽!你就……”
“我就知道吃。”單宇熟練地說。
“吃還吃不胖!瘦猴一樣!”
單宇:“………………”
廚房裏有一盆活蹦亂跳的黑虎蝦,嚴喻判斷單宇媽媽大概率是要做蒜蓉粉絲蝦。
陶琢站在旁邊一臉茫然, 其中一只個頭大的黑虎蝦每蹦一下, 他就吓得向後竄一下, 但最終還是硬着頭皮靠過來。
“你會嗎?”嚴喻扭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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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琢搖頭,卻又不想出去。
“那你幫我剪蝦須吧。”
嚴喻拿起剪刀,咔嚓對着蝦頭就是一剪, 蝦須瞬間張牙舞爪地來回抖動。陶琢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眼神看着嚴喻。
陶琢:“你好殘忍。”
嚴喻:“……”
嚴喻:“那你別吃。”
陶琢立刻接過剪刀, 在嚴喻的指導下開始工作。
然而五分鐘後, 嚴喻說:“你抖什麽?蝦都沒抖, 疼的是蝦吧?”
陶琢:“不行我害怕我感覺做這個損功德……”
嚴喻無言以對,放下剪刀, 手把手扶着陶琢:“不是這樣的。這樣剪,剪刀稍微斜一點,不要一根一根剪……你才是比較殘忍的那個吧……”
可惜接下來陶琢就聽不到嚴喻在說什麽了。
陶琢從嚴喻靠近自己的瞬間開始渾身僵硬,只感覺嚴喻整個人從身後貼過來,環住他,兩人手握着手,宛若十指相交。
說話時呼吸不斷拍打在陶琢臉頰邊,鼻腔裏全是嚴喻身上的茉莉花香。
陶琢忽然掙脫嚴喻,低聲說:“我去個洗手間。”
他撥開嚴喻手掌的動作十分生硬,嚴喻一怔,後退一步。
陶琢沒有注意到,只是落荒而逃,躲進洗手間把門一關,對着鏡子打量自己,兩只耳朵都不争氣地紅透了。
嚴喻站在原地,垂眼,被腳下那個巨大的孤獨的影子包圍。
陶琢心亂如麻,把水開到最大,嘩啦啦的,兩手撐在水池邊發呆。
嚴喻來敲門:“陶琢?你沒事吧?”
陶琢忙說沒有,不斷用冷水拍臉給自己降溫,等臉上紅暈全退下去,才打開門。嚴喻站在門口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嚴喻忽然後退一步,給兩人之間留出一個禮貌而疏遠的距離,陶琢毫無所察,點點頭走出洗手間。
單宇正在往桌子上端菜,陶琢在嚴喻旁邊的位置坐下,借着起身接碗筷的動作,悄悄把椅子往遠離嚴喻的方向挪了挪。
嚴喻面無表情,似乎沒察覺到,只是平靜接過單宇遞來的筷子。
單宇爸爸出差了不在家,飯桌上只有四個人吃飯。單宇媽媽不斷給兩人夾菜,把碗堆得小山高。
單宇媽媽還和三個孩子聊起學校的事情,從課程到考試,從學生到老師,甚至對各年級各班的八卦都有所耳聞,最後打趣地說:“小嚴這麽優秀,學校裏就沒有女生喜歡你嗎?”
陶琢正在吃蔥燒豆腐,聞言劇烈咳嗽起來。
單宇媽媽疑惑地看他一眼:“沒事吧?”
陶琢說:“沒事,就是吃太急了……嗆到了。”
然後把臉往飯裏埋得更深。
單宇嘲笑陶琢吃個飯還能把自己嗆到,嚴喻則微微偏頭,不作聲地睨了陶琢一下。
“沒有。”嚴喻收回目光,回答單宇媽媽的問題。
“不可能吧,”單宇媽媽笑道,“最多是你沒注意到而已。想當年,我上學那個年代,如果班裏有個長得又帥,學習成績又好的男生,那追他的人是要排二裏地的,天天收情書收到手軟。也就是你們現在這些孩子臉皮薄。”
臉皮薄的陶琢同學繼續扒飯。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單宇急着要發言,因為嘴裏有一口蝦,發出類人猿般的動靜。
“吃完了再說!噎不死你!”單宇媽媽怒斥。
單宇費力地把蝦咽下去,果斷開口:“你胡說八道嚴喻,你敢說那誰不喜歡你?”
“哪誰?”單宇媽媽兩眼放光,問。
陶琢同時豎起耳朵。
“……”嚴喻說:“不知道,你說吧,誰?”
“餘沅!”單宇叫道,“你敢說餘沅不喜歡你!她每次看到你那臉紅的——哎喲!”
在桌下被某人狠狠踩了一腳,弱弱看嚴喻一眼,立刻噤聲。
“餘沅啊,”單宇媽媽若有所思,“是你們班那個女班長吧?我見過的,學習好,長得也漂亮。小嚴你就真的沒感覺?”
嚴喻搖頭。
單宇媽媽又轉向陶琢:“你呢?”
“啊?”陶琢一愣,“我什麽?餘沅嗎,班長很好但我……”
“我是問,小琢有喜歡的人嗎?”
陶琢頓了頓,說:“沒有。”
嚴喻和陶琢忽然同時陷入沉默,一個面無表情地放下筷子,一個開始瘋狂扒飯回避話題。
單宇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看着他的兩個舍友。
飯後陶琢幫着洗碗,又坐在沙發上陪單宇媽媽閑聊。下午嚴喻借口還要回去做題,帶着陶琢和單宇母子告別。
臨走前單宇媽媽給兩人塞了一堆零食,推拒不得,只好在道謝後一手拎着一個袋子離開。
他們沿着單宇家樓下一個長長的大斜坡向下走,準備去坐公交車,嚴喻單手插兜走在前面,沒有像以前一樣放慢腳步等陶琢。
于是陶琢自己快步跟上去,猶豫良久還是開口:“嚴喻。”
嚴喻回頭看他。陶琢想了想說:“你真的……不喜歡嗎?”
嚴喻神色一沉:“不喜歡什麽?”
“……餘沅。”
嚴喻腳步陡然頓住,陶琢猝不及防,差點撞到他後背,一擡頭卻發現嚴喻正垂眼看着自己。
那眼神有點冷,讓陶琢忍不住後退一步。
嚴喻帶着刺一般反問:“你希望我喜歡她?”
陶琢被那眼神紮到了,頓了片刻才說:“我不是……但餘沅确實……我是說……”
“确實怎樣?确實喜歡我?她喜歡我,我就要喜歡她嗎?”嚴喻像連珠炮一樣快速道。
陶琢一怔,不知為何,聽到嚴喻這樣說,忽然覺得自己就像被抓了現行的小偷。
一個惡魔忽然開口:你喜歡他,所以他就要喜歡你嗎?
仿佛內心那些可笑又醜陋的欲望全被當事人親手揭穿,并狠狠嘲笑,陶琢一瞬間僵在原地。
半晌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嚴喻漠然打斷,“就不要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嚴喻冷冷說完,沒管陶琢,轉身走遠了。
兩人一起坐公交回校,一個站前門,一個站後門,直到在一中下車,嚴喻都沒有再和陶琢說話。
他們就這麽一前一後,中間隔着将近兩米遠,相對無言地回到宿舍。
進入508,嚴喻似乎很煩躁,放下東西就一個人拎了張卷子走向陽臺。
嚴喻在陽臺寫了快一個小時英語試卷,才慢慢冷靜下來。
嚴喻深刻反思,終于意識到因為自己對陶琢的某些欲望沒有得到滿足,就和對方撒氣的行為是非常自私,也非常可恥的。
嚴喻知錯就改,推開陽臺門走回來,想和陶琢道歉。
嚴喻低聲道:“陶琢。剛剛……”
然而對不起還沒說出口,陶琢已經拎起書包,低着頭飛快說:“喻哥我有點事我先走了。”
避之不及一般迅速離開宿舍,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陶琢誤以為嚴喻想和自己繼續剛才的話題,怕得到嚴喻冰冷的質問或是指責,下意識選擇逃開,殊不知這行為同樣讓嚴喻産生錯會——
在嚴喻眼裏,那個曾經對他笑意盈盈的少年人,因為某些原因,再不想擡頭看他一眼。
于是,從這天開始,陶琢不敢和嚴喻說話,怕內心深處某種他說不清的欲望被嚴喻發現,被對方宣判死刑。不管在教室,在飯堂,還是在宿舍,陶琢都下意識主動躲避嚴喻眼神,烏龜似的縮在殼裏。
嚴喻顯然察覺到了,出于對陶琢的尊重,和陶琢保持友好的距離。
但這反應落在陶琢眼裏,就變成了嚴喻也在疏遠自己,并且為這種疏遠感到針紮般的委屈。
他們就這麽莫名其妙陷入了沉默,教室最後一排彌漫着淡淡寒意。
中午放學後,嚴喻不再跟陶琢單宇喬原棋一起吃飯,而是又恢複到以前獨自在教室坐到十二點半,才去飯堂吃殘羹剩菜的作息。
他們不再一起出早操,不再一起去小賣部掃蕩,上胖丁課不再亂飛小紙條,老何的數學課也不會坐在下面交頭接耳臉讨論壓軸題……
“你倆怎麽了?”單宇率先察覺身後那微妙的氣息,“怎麽去我家吃了一頓飯回來就這樣了?我家飯是有毒嗎?”
“不知道,”陶琢蔫蔫地說,趴在桌上無精打采亂塗亂畫,“不要問了鳝魚,不要問。”
嚴喻給陶琢的那本數學練習冊答案寫得很簡略,以前陶琢有看不懂的地方,都是直接扭頭去問嚴喻。
現在陶琢不敢問,只好抱着書和草稿紙去問喬原棋。
但題目實在太難,有的時候喬原棋也搞不懂,陶琢只能去問先前被嚴喻攻擊“解題太繁瑣”的145同學。
如果145同學也表示難以搞定的話,陶琢就只得把題放在那裏以後再說,就這樣“以後再說”地積攢了一堆不會的壓軸小問。
嚴喻偶爾會瞥一眼那沓便簽紙,欲言又止,最後把眼神挪開。
上課的時候,陶琢忍不住走神,總是忍不住偷偷瞟一眼過去,看嚴喻在幹什麽。
但是天氣冷了,學生們穿的外套越來越厚,嚴喻坐在那裏用手撐頭,袖子把臉擋得嚴嚴實實,陶琢根本看不見。
陶琢失魂落魄,總覺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一片靈魂在嚴喻那裏。
可是嚴喻不想要。
“陶琢!”許瑛的聲音陡然響起,陶琢一個激靈站起來。
“你來說一下,這題選什麽?”
陶琢掃了一眼,發現那是許瑛剛發的完形填空卷,他一直在發呆,根本沒聽。
陶琢沒有辦法,下意識瞟嚴喻求救,嚴喻卻沒有動作——再沒有人會在他被任課老師抽查時幫忙報答案了。
陶琢只好杵着不說話。
“……”許瑛深吸一口氣:“下課來我辦公室。”
下課鈴響,陶琢在心裏哀嘆一聲,拎起一片空白的完形試卷,前往許瑛辦公室挨罵。
出教室時沒注意嚴喻扭頭,微不可察地掃了他一眼。
陶琢把卷子放在許瑛桌上,大義凜然又十分慚愧地說:“對不起瑛姐,我沒聽。”
誰料許瑛把卷子往旁邊一扯,耐心問:“你最近是怎麽了,陶琢?各科老師都反應你上課狀态一般,幾次小測的成績也在下滑。”
陶琢沉默,低頭瞪着許瑛桌上的便簽紙,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解釋。
“是因為你爸爸的事情嗎?”
陶琢搖頭。
“還是你媽媽?”
陶琢繼續搖頭。
“那是怎麽回事?”許瑛試探地問,“是因為壓力太大了嗎?你很想期末考個好成績對吧?”
陶琢默不作聲,心想一半一半吧,許瑛以為自己猜對了,長舒一口氣。
“不要給自己那麽大壓力,”許瑛說,“還以為你是談戀愛了,吓死我了,多大點事啊!你已經很優秀了,一上來就能考進年級前二百,第二次考試更是飛速進步,直接進了前五十。以你的能力和态度,高三沖擊清北複交不是問題,至于集訓營……”
許瑛說:“考聯考前100确實很難,但沒關系,集訓去不了,不意味着明年的夏令營沒有機會嘛!”
陶琢冷不丁開口,死倔:“但我就是想去集訓營。”
許瑛說:“為什麽呢?是因為這個集訓營是針對夏令營的嗎?你是擔心沒有參加會落人一節嗎?沒關系的,我可以幫你借到集訓授課的講義……”
陶琢心道不是的。
他特別想去集訓營不是因為別的任何一個原因。
他就只是想和嚴喻在一起,不想和嚴喻分開。
陶琢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下意識纏着嚴喻。
他發現自己還會糾結另一件事情,那就是餘沅的存在。
餘沅喜歡嚴喻嗎?一定是喜歡的吧,是個人都看得出餘沅喜歡他。誰會不喜歡嚴喻呢?
如果餘沅和嚴喻一起去了集訓營……如果他們一起參加自招考試……如果他們一起提前去上大學……
許瑛後面的話陶琢一個字都沒聽見,完全陷入自己的腦補之中,滿腦子都是嚴喻集訓營嚴喻少年班,嚴喻嚴喻嚴喻嚴喻……
許瑛告訴陶琢人不能給自己太大壓力,想要的東西就像手中流沙,你看得越重,握得越緊,那些對你來說意義非凡的反而從你手中流逝得越快。
陶琢聽進去了,試圖放輕松,可陶琢發現他根本做不到。
他太想做好了——以前想做好是為了陶先生和林女士,但現在,他是為了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站在嚴喻身邊。
可惜有時人越害怕做不好,就越做不好,著名的墨菲定律。
陶琢開始在考試中犯一些不該犯的低級錯誤,g取值代錯,看錯數字,看少隐形條件,化簡式子的時候一換行就抄漏,語文默寫填空永遠忽然大腦宕機……
最後一堂是何濤的課,他帶來了一沓上周六數學小測的試卷。
試卷傳下來,陶琢看見一個鮮紅的數字寫在左上角:118。
簡直天打雷劈,何濤說:“這次我們班的平均分是115……最近有些同學狀态不好嗎?這次考試也不算很難,退步有點明顯了。”
陶琢當然知道何濤是在點他,心想,就比平均分高3分啊,陶琢,你要死嗎?
陶琢認真地把那張卷子翻來覆去地看,發現除了最後一道導數他是真的不會以外,其它所有錯誤都是低級錯誤。
陶琢把那些低級錯誤全部修訂,沒看标準答案,繼續苦攻壓軸題。
這道題他做過類似的,陶琢想,他記得嚴喻給他講過類似的,幫他分析過該如何放縮,如何換元……
但他做不出來。陶琢無措地瞪着那條式子。他就是做不出來。
陶琢把這歸因于晚自習教室太吵了——總有喝水、穿衣服、脫衣服、撿筆,甚至說小話的聲音。陶琢拿起試卷和草稿紙,主動走到辦公室裏那張嚴喻曾經手把手給他補數學筆記的大辦公桌旁坐下,繼續做題。
然而十點十五,保安站在門口敲門:“同學,我要鎖門了,你是走讀生嗎?快點回家吧。”
完敗,陶琢想,沒有別的原因,他就是單純的不會。
他浪費了整整三個小時在這道題上。
巨大的自卑、失望、惶恐與悲傷瞬間将陶琢淹沒。
陶琢點點頭,說知道了,謝謝叔叔,拿起書包失魂落魄地下樓。
宿舍應該已經關門了,陶琢還得找宿管阿姨開門。宿管阿姨會登記他的名字,然後鐵面無私地給508扣三分。
陶琢不想就這麽回宿舍,不想這樣見到嚴喻。心說反正都遲到了,再晚點回去又能怎樣呢?
然而他剛走下教學樓樓梯,就看見嚴喻站在架空層的柱子旁等他。
陶琢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嚴喻快步走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身前,甩開,盯着他冷冷道:“陶琢,你怎麽回事?”
陶琢擡頭看嚴喻。嚴喻正背光站着,月光照不亮他的眼睛,陶琢看不清那雙深黑的眼睛裏此時承載着怎樣的情緒,是失望,不解,厭惡,還是……
陶琢忽然感覺鼻頭發酸,眼眶一紅,眼淚就那麽滑了出來。
嚴喻:“……”
長到十七歲的無所不能的嚴喻同學,第一次被某個人的眼淚擊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