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雨

大雨

大雨将至,滿地潮濕

大雨,但是早晨出門的時候,安蕭和我說今天是晴天。

我現在的辦公室有一面真正的大窗戶,一上午雨聲不休不止。但是如今下雨,我已無暇去想我的傘了。

只有一個副手這件事讓本就不平靜的我們組變得更加多事,再加上那天安蕭說的話,我整個人已經麻木了。

那天我們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從未争吵,那天也不知道該不該算是争吵。我問她,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這句話說出來,她用一種有些意外的眼神看着我,好幾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她在欲言又止什麽。

有時候我真想剖開她的心看看,我們是如此親密的兩個人,可我們之間的隔閡始終存在。之前也說過——允許我再唠叨一次——我們是無法再兒戲的兩個人,在這個城市活着,倘若不抓住這唯一的軌道,就沒有體面活下去的可能。

所以我們的容錯率都太低了,低容錯率導致不安全感,我們不是能正大光明出現在世人面前的關系,也沒有一紙婚約的維系。這樣的前提,必然導致我們就算再堅定也存有一點動搖,就算再相愛也不肯完全信任這段關系。

可是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或許是那次買電視櫃?或許是那次我和廖修應酬回家?或許是我提拔失敗?),我們似乎很默契地,就算知道這種關系并不“牢靠”,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把它變得堅固。安蕭是用她一以貫之的包容,而我,是想用我能做出的犧牲,譬如這次辭職。

這些種種,如果我能有剖開她的心的本領,如果我能看到那确鑿刻在她心上的一句話“我不會離開劉譯,我會永遠愛她”,倘若能看到這句話,或許我就不會有那麽多後顧之憂了吧。

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說:“所以你不用犯傻辭職,今年我就回到壽康去了,我們就不用再這樣下去了。”

我們那天的談話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結束了,她拿起菜刀來繼續切菜,土豆片一層一層堆着,我心裏久久盤旋着“安蕭有可能進去”的恐懼。

這件事的性質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而我,一如既往地,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今天上午我要見一個客戶,下雨讓行動變得很不方便,所幸本就要一同前往的張課長有車。

生意談得很順利,只是怎麽這麽巧?我們竟然談到了商業內奸的問題。對方說他知道好多人因此進去了,還說國家現在對這件事加大了力度,一旦發現絕不輕饒。

“就算出來了也會被行業抵制,那完全沒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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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粵随口問他:“那老主顧也不管這些人死活?人家可是為了他們才進去的啊。”

“咦,拿錢辦事,誰是為了誰?為了錢還不錯!”

我聽得心簡直要不跳了,我不能讓安蕭陷入這種境地,但是她已經做了這麽久,怎麽辦?!改過自新可以嗎?或者我們換個城市生活?她進去了再出來,我能養得起我們兩個人嗎?萬一我也受牽連被革職了該怎麽辦?我們怎麽活下去?

之前晉升失敗的那件事,讓我在事業有關的事上變得有些危機主義了(當時幾乎十拿九穩的,意外失敗,估計連馮可臨都沒想到)。現在的我,發現一點苗頭就會在心裏想得很遠,然後總是會想到最壞的發展。我知道這不對,但心理狀态已經形成,如今再改為時已晚。

這麽多天以來壓抑在我心裏的恐懼拔地而起,我仍然坐在張粵旁邊,卻像只是僵成一個人形一樣,沒什麽作為人的感知了。這件事迫在眉睫,我要快快見到安蕭,從容如她,一定有退路對吧?

回公司的路上,我坐在張粵的副駕駛,就已經忍不住想和安蕭發消息說我的擔憂,我恐怕是有點上頭了。所幸我約束了自己,我把聊天框裏的東西删去,只發了一個“水滴”過去。我們在茶水間見面,只有我們兩人的小房間裏,我又忍不住想要問問她的打算,但我剛剛擰緊眉頭,就被安蕭環住了手臂。

“你想說什麽?”她開口問我,很輕很輕,似乎只有口型。

我如夢初醒,展開了眉,搖頭說沒什麽。她好像這才放心了,她問了我兩句剛才出門的事。

下雨有沒有淋到?

沒有,張粵有車。

還順利吧?

嗯,很順利。

……

停在這裏了。

我們對視,看着她的眼睛,我忽然覺得那應該是她的謊言。

安蕭,她總是這麽沉着。有時候,僅僅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我就明白她不會做那種錯事。一切和“罪”有關的事都不會和安蕭扯上關系,是啊,我本應該了解這件事的。

“今天下雨了,不是晴天,”我轉頭緊盯着安蕭的眼,說了後半句話給她,“你騙我。”

安蕭笑了,或許她接着意識到面對的是我,又把那種笑容收了起來。

安蕭有一個習慣,她不冷靜、面對突發情況沒能立刻想出回話的時候,就會先下意識擺出笑容。別人或許不怎麽了解,但我對此相當清楚,從我們還只是競争對手的時候,我就對此了如指掌。

我清晰地看到她吞咽一下,然後她開口了:“我出門的時候,還是晴天。”

我知道自己的猜測大概對了,但還是不敢松一口氣。我那時候更期待回家了,導致後面什麽都沒做,只坐在辦公室裏消磨時間。我期待安蕭告訴我她确實在騙我、沒有做那種錯事。

為了讓我心安理得地留在原來的位置上,為了自然而然地讓自己成為那個去壽康的人,情急之下,安蕭或許真的能撒這種謊。

我們對峙,就在門廳。安蕭先一步走到客廳裏去,把西裝外套脫在沙發靠背上。

“我們一定要談這件事嗎?”她一邊說一邊嘆氣。

“為什麽不談?”我追上去,我們站得很近,“我們今天和客戶聊商業內奸的事,你知道這種事有多嚴重嗎?一旦被發現,你就完了,安蕭,不是你丢工作的事,你整個人就完了!”

積壓了一下午的恐懼在這一刻終于得到釋放,我一下午都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各種各樣的結果還是争先恐後地跳出來。

“那是犯法啊安蕭,你到底知不知道它是什麽情況?你萬一真進去了,你爸媽怎麽辦?我怎麽辦?”

不知不覺,我竟然已經把安蕭視為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某種支柱。從前我的支柱就只有活着,現在的我,或許有一種更奢侈的支柱了吧。

可是一旦見過安蕭,我該怎麽再回到從前。

“哦對,你認識我之前就已經是壽康的人了是吧,對,哈哈——”

我沒想到自己會哭,安蕭很慌亂,她原本是強硬的,走進這個家,她或許決定要一口咬死之前的說法。但至少此時此刻,我看到她變得手足無措了。

她抱住我,我試圖掙脫了兩下,我似乎還罵了她幾句,但我最終脫力了。我靠在她肩上,最後問她:“為什麽要撒這種謊……”

我不再哭了,可淚好像還在流。我不能接受失去安蕭,也受夠了這段時間以來我們之間的動蕩,我渴望解開我們的芥蒂,渴望一個坦誠。

“安蕭,你懂不懂兩個人在一起是一件什麽事。就算你一直退讓,一直包容,也不一定真的能讓我們變好,你明白嗎?”

她松開我了,她幫我擦淚,襯衣的袖口濕了一片。

她沒有否認我說她撒謊的事,可是也沒有承認,那時候我還是在想,為什麽不給我一個确鑿的說法讓我安定下來?為什麽還是要給我這個憂患主義留一點往壞處想的縫隙?

她開口,很溫和:“如果你開心了,穩定了,心想事成,一切都很順利,那不就……”

她頓了頓才接着說:“那不就更依賴我了嗎。你依賴我,我讓你看到我值得依賴,那不就有安全感了嗎。”

老天……

我真是被她“蠢”笑了,好傻的安蕭,我笑,可是新的淚水流下來。我這算是剖開安蕭的心了嗎?

“你這樣想?”

她點點頭。

我忍不住想抱緊她,想親親她,我真想緊緊和她合在一起。讨論現實的時候讨論愛,愛就會變得這樣具象。

“不行啊安蕭,人是會變的,人都太貪婪了。只是順利、只是穩定,一開始是好事,後來就厭倦了啊。”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憂患主義。

她蹙起眉來,但她沒想問我,她應該在想那要怎麽做才能始終有新鮮感,她總是在想她要怎麽多做一點。

“所以你不要不讓我做出‘犧牲’,我這人很欠,必須得我有所付出了,我才能覺得安心。”

“關系”是什麽意思?兩個人形成“關系”、維持“關系”,是什麽命題?我說不清這樣大的課題,只能說我自己。我自己的話,我要一根有來有回的繩子,來是能從對方身上獲得什麽,回是甘心為對方付出的東西。

我需要直接從外界攫取的能量,但是如果愛一個人,那就需要從自己對她的付出中獲得一種類似自我滿足的快樂。這兩個通道都打通了,或許我才會真正安定吧。

安蕭被我說沉默了,但她肯定理解了我的意思,她這樣不折不扣的給予者,不會不明白付出的重要性。

“你想和我過下去。”她只是說。

“你想和我過下去嗎?”我反問她。

我們看了彼此很久,然後都笑了。我終于上前抱住她,我們像是天生适合擁抱的兩個人,嵌合在一起,我枕在她肩上,像我本來就是從這裏被剝離一樣那麽自然。安蕭啊安蕭,安蕭有比我高半頭那麽高,有比我寬一點點的肩膀,比我柔軟一點的腰。

安蕭啊安蕭,真想這一抱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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