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15.
陸辭應該是聽到了那幾個同學說的話了吧。
在陸辭向她走過來的時候, 她的腦子裏,有過那麽一刻是這樣想。
可是到了她的面前,他沒有說這件事。
他個子很高, 近距離的時候,總要仰頭才能真正看到他的眼睛。頭頂的路燈是熾白色, 他輪廓利落, 零星的笑意卻很淺, 很自然的口吻,好像随口叫住了她。
“占用你幾分鐘?”
他随手拎着書包,松松垮垮地挂到肩上。
高高站在她的面前, 要不是那副笑眼的模樣,真的很像個惹麻煩的壞學生,惹人上瘾的那種壞。
她還沒有立即回答的這一會兒, 視線的餘光看到不遠處前方即将開過來的公交車。
是她回家的那一趟公交車,要到站了。
陸辭注意到了她的視線, 往身側看了一眼。夜色中, 公交車的燈正在緩緩靠近。
他收回視線時,微擡的眉帶着笑, “不會讓你回不了家, 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
她連瞳孔都有一瞬間的放大。
陸辭好像注意到了, 當她同意了。他眼尾彎了點笑, 下巴朝旁邊的店擡了擡, “右轉。”
他說完,已經從她身邊往她身後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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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他的背影正在走向右邊身側的那家書店。
高三的晚自習還要上一節, 所以小書店這個時候還在營業。已經過去了放學的高峰,校門出來的路上只有陸陸續續的人從面前經過。
裏面亮着熾白的燈, 映在瓷白的地面,有幾分冷清。
這個時候的書店裏沒有什麽人,大多急着回家,遠遠比不上周圍的奶茶和小吃來得熱鬧,偶爾幾個來這裏也是買參考書,匆匆買完就結賬離開,不會有人太久的逗留。
她還有點摸不清陸辭叫她的原因,只拽着書包在後面跟上。
他已經進了裏面的書架,身側兩排高高大大的書架,擺放着滿滿當當的各科參考書。
她在後面跟上時,陸辭已經轉了彎,消失在書架的盡頭。
她怕跟丢。
立即加快腳下的腳步。
轉彎。
陸辭就站在拐角轉彎的這裏,她差點撞上。
她反應及時,腳步緊急剎車,但是距離太近,腦袋還是撞到了陸辭的胳膊上。她下意識感到抱歉,心情都因此變得緊張。
但是還沒擡頭,先聽到陸辭很輕的一聲笑。
他手裏拿着一本剛從書架抽出來的書,低眼看着她,熾白的燈光下,他密長的眼睫都清晰分明,掩着他眼底的半點笑意。
書店裏沒人,不擔心打擾到別人,他說話也随意,“急什麽。”
“對不……”
“拿着。”
“……?”她被打斷的道歉就這麽停在嘴邊。
因為陸辭把剛剛手裏的那本書往她手上一放,她立即下意識去接。
接到手了,才低頭去仔細地看,是一本數學參考書。
學校裏很多人都買了這本,有的人甚至從高一到高二,每一科,都會買這個系列的參考書,放在教室的書箱裏整整齊齊一厚摞,有時候連老師都會挑選上面的經典題目給大家做。
但是她沒有。
她買不起。
溫國川給她的零花錢不多,連晚飯吃食堂都只能打一份素菜,再打一份免費提供的鹹菜,這樣才能夠用一個月。
只有一種情況下,溫國川給錢很大方。
那就是趙阿姨不願意看到她的時候,溫國川會給她幾十塊錢,讓她自己在外面吃點東西,晚點回家。
那些幾十塊錢就會成為她攢下來的錢,精挑細選才能買下一本參考書。
她的數學成績不夠好,所有科目裏,數學給她拉低了很多分。
她也知道自己需要多做題,不會做的題目看會以後,沒法做更多同類型的題目來鞏固思考,但是她買不了太多參考書,省吃儉用買的一本書只能翻來覆去反複做,所以分數不算太差,但也沒法提高太多。
她低頭翻着手裏的參考書,都沒有顧得上去看陸辭接下來在做什麽。
然後,沒翻幾頁。
頭上又丢下來一本書,正正好放在她的手上。
又是一本數學參考書。
再然後,一套試卷。
一套專項習題。
她的注意力這才從手裏的參考書擡起來,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陸辭,他還在書架上挑挑揀揀。
抽出來一本,翻一翻,又抽出來一本,翻一翻。
看中的就扔給她,其他的又放回去。
大概四五本後,陸辭的目光轉向了另一邊,然後直接邁步朝另一邊走過去。
她抱着四五本書,在身後立即跟上他。
這邊是其他科目的參考書了,他也是如出一轍的舉動,挑挑揀揀,一些放回去,另一些放到她手上。
好重。她試探着開口,“你要買這麽多嗎?”
陸辭這才低頭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已經厚厚一沓的書,又看向她,露出一點好笑的表情,“好像是有點多。”
“那今天就先買這些吧。”他把手裏已經抽出來的幾本看了看,挑揀了兩本,放到她手上已經厚厚的書上,剩下的放回去。
書已經快要遮住她的下巴,真的好多。
還沒明白陸辭為什麽要買這麽多參考書,陸辭把她手裏的一厚摞書都拿了過去,她的手上立即放空,輕松下來。
他已經提起腳步,“跟上。”
一厚摞的書拿在他手上好輕松,好像不費什麽力氣,她在後面還是要抓緊腳步才能跟上他。
然後看着他結賬。
光是結賬就要花不少時間,一本接一本的掃碼,最後一敲,好幾百塊。
看着上面那個誇張的數字,她有一瞬的懵。
那種懵是很直觀地感受到自己和陸辭的差距,那個數字可以維持她一個月的生活費,而陸辭随手就可以拿出來,想買多少就買多少,那點金額連讓他皺下眉都不能。
一瞬間,晃過眼前的有很多東西。
反複使用的草稿紙,一筆又一筆都是她窘迫的痕跡,這一刻有了最直觀的對比。
她的出身不算好,但出身反而是次要的。
溫國川的經濟條件并沒有差到潦倒的地步,他可以給趙阿姨買名牌包,也可以給趙阿姨買一根幾百塊的口紅,趙阿姨可以在牌桌子上揮霍一整晚。
這些,溫國川都負擔得起。
但是被排擠被嫌棄的女孩子,生存下去的難度遠遠高于經濟帶來的困難。
大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停掉的學費,小到不敢在姑姑家晾曬的內衣褲,每一步的小心謹慎,還沒有人教她怎麽保護自己,她就先天警覺地樹立起羔羊的生存法則。
她這樣溫順的、警惕的,一步步相安無事長大到這一天,靠的從來不是溫國川的庇護。
她連父母的庇護都沒有,更遑論得到愛。
連有口飯吃、有個睡個覺的屋檐都經常有一頓沒一頓,一個作業本翻來覆去的寫,寫完了正面寫背面,生怕哪天就不再給她生活費,連學習的文具都買不了。
她清楚知道菜市場的菜是多少錢,什麽樣的菜最新鮮,也清楚知道水管怎麽擰,下水道怎麽通,電燈泡怎麽換。
但是一杯奶茶多少錢,去咖啡店該怎麽點單,當下最熱播的電視劇、最火的明星、最流行的裙子,這些同齡女生之間聊得最常見的東西,她卻不了解。
第一次和同學去奶茶店,是初二某一個學期,剛換了座位,同桌的女生熱衷于交朋友,手挽着手一起上課、一起去體育課,以及,約好放學請大家喝奶茶。
她不知道什麽好喝,不知道它們的口味,那些好聽的名字每一個都新奇,超出她能想象的範圍。
糖度、熱度、大杯小杯,這些紛繁的選項,每一個都會露出她沒有見識過的窘迫。
她站在她們旁邊,只能說一句,“和她們一樣。”
以此來遮掩自己和她們的不同,窘迫的不同。
她生活在這座城市,從她記事起就在這座城市生活,但是好像只是一條生在陰爛的泥溝裏的幼蟲,在低劣的環境裏掙紮長大。
把她放到寬闊的馬路上之後,四面朝天,她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她跟不上同齡女生們常聊的話題,不知道她們熬夜花幾百塊錢只為了買一張薄薄的卡片是為什麽,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張薄薄的卡片就可以抵上她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的衣服永遠是兩套換洗,藏在空蕩蕩肥大的校服裏,風一吹,灌進她因營養不良而枯瘦的身體。
所以她總是低頭。
不需要別人霸淩或者瞧不起,她天然就難以融入,哪怕是做朋友,也永遠會隔着一層溝壑,而那道溝壑如果要跨過,要靠對方的理解和施舍。
她能跟很多人做同學,友好相處,但始終沒法做同頻的朋友。
喜歡陸辭嗎。
喜歡。
想得到他嗎。
是想的。
喜歡一個人,哪怕再清醒、再理智,頭腦也抵不過心髒的跳動。
她的心髒的确一次又一次無法控制的,因為他而跳動。
可是看過一個又一個喜歡他的女孩有多光彩動人,她們會跳舞,會彈鋼琴,會畫畫,永遠穿着一件又一件嶄新的漂亮的裙子,一身花香從他身邊走過。
所以她連讓他知道自己喜歡他都沒有資格。
沒有人分三六九等,但人和人當然要有共同的頻調才能相處,而大多數苦難都無法感同身受,所以沒有人能懂她的窘迫。
她就這樣呆呆望着書店老板在結算上敲下的高昂數字,那一瞬的恍惚,是前所未有的直觀感覺到和他的不同。
她好像,連喜歡他都沒有資格。
“等一下。”陸辭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他已經從她身後走過。
她怔怔轉頭,看到他走向了旁邊比較近的文具貨架。
一、二、三、……七、八?
他拿得太快,根本就沒怎麽計較到底要買幾本,總之厚厚一沓就拿了下來。
然後拿給老板,一起結賬。
厚厚的一沓本子也放到了那一摞參考書和試題上。
結完賬,老板打出小票給他。
他把一摞東西整理了一下,單手抱在臂彎裏,側頭是看她。他仍然是那副好說話的笑眼,伸手勾住她的書包,提起來,掂了掂,這句話是問她:“能不能裝得下?”
“啊、啊?”這一次她是真的反應遲鈍了。
在她還沒應聲的這一秒,陸辭已經拉開了她的書包拉鏈,然後把那厚厚一沓書往她書包裏放。
他微微俯身的動作,讓人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清淡,枯澀,距離感很強的冷感。
她的視線往上,竟然又能看到他的鼻梁上那粒很淺很淺的小痣。
但也只是一晃而過,陸辭又站直回來,手裏還抱着那一摞書。
他的視線還在她背在身後的書包,他啧了一聲,語氣有點難辦,“書包也給你換一個吧,有點小,裝不下。”
這家店裏就有賣書包,文體用具一應俱全。
他這麽說着,就已經擡起眼睛往店裏面看,似乎真的是已經幫她物色書包了。
她立即回過神來,連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陸辭的視線又回到她身上,低眼看着她的這幾秒,她居然感到心虛。莫名其妙,明明拒絕是正确的做法,為什麽反而是自己心虛。
就在她快要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打算硬着頭皮認真說一遍拒絕的理由。
陸辭笑了一聲,很輕,“算了。”
他抱着那一摞沒法往她書包裏塞的書,轉身往書店外面走,叫她,“走吧,送你回家。”
從亮堂的書店裏出來,又回到了夜色中。
她在身後跟上他的身影出來,但頭一次覺得,他的背影好像不用追。
他在路燈熾亮裏微微側身,看她有沒有跟上。
也同時看到了不遠處即将到站的公交車,是她回家的那一趟。
她也看到了。
所以她拒絕道:“不用麻煩你了,車剛好到了,我自己回家吧。”
陸辭倒是沒多說什麽,只在她要小跑過去的時候,伸手拽住她的書包,而後把那一沓書都塞到了她手上。
她匆匆跑到站牌下,拿出公交卡。
由于已經不是高峰期,車上的人不多,她到後面找到空的座位坐下。望向車窗外時,她連氣都還在喘,方才那片熾白的路燈下,已經沒有了陸辭的背影。
再往前一點,陸辭的背影正要漸漸消失在路口。
夜色濃重,樹影婆娑,他消失不見。
他好像就是順手做了件事,沒對她有什麽特別,所以連道別都沒多麽好特別。
公交車開始往前行駛。
夜色裏的燈光緩緩流淌進來,她的腿上抱着那厚厚一摞書。直到陸辭給她之前,她都沒有想到,陸辭是給她買參考書。
現在靜下來,她的大腦好像才開始去細究這件事。可是心跳好快,是因為剛才追公交車的時候,跑太快了嗎,連呼吸都停不下來。
她回到家裏,溫國川和趙阿姨都不在。
還是好安靜。
一切都好安靜。
安靜到,她沒法在吵鬧的心跳和脈搏裏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在這樣的惴惴裏,拿起自己那個卡頓老舊的手機。
那是她加上陸辭的好友後,第一次跟他聊天。
她連斟酌用詞都沒有太糾結,想要知道答案本身,“為什麽給我買這些?”
等待回答的那幾分鐘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總之,吵鬧的心跳和脈搏一直都沒有停下來。
那種心情是喜悅嗎,是期待嗎,好像都不屬于,這種心情的來源好像并不因為他是陸辭,而是這個舉動本身,從他在身後叫住她的名字開始。
很久都沒有等到回答,她也幹脆去做點別的事。
手機設置了震動。
剛放下,震動聲就從桌面傳來。
她幾乎是馬上就拿起手機。
劃開屏幕,卡頓的反應,每一秒裏都是她緊繃的心跳,想知道他的原因。
然後彈出來。
陸辭真的回了她的信息。
但——
一張圖片。
複活倒計時,5秒。
“你要不明天問?”
“在打游戲,有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