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16.
陸辭說明天再問,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能有這個機會。
他早上遲到了,進教室的時候已經是早自習, 班主任就站在教室的後門,一眼望着全班的早讀情況。
他從教室後門進來, 神色還有些困倦。
班主任跟他說了幾句。
座位隔得很遠, 教室裏又是鬧哄哄的早讀聲, 連從口型分辨在說什麽內容都模糊。
課間下樓做操的時候,他和男生們一起下樓。
在下去的樓梯間,聽到幾個男生跟他說話, 問他早上班主任跟他說什麽了。
他神色有點倦,哄鬧的樓梯裏,聽他低聲笑了句:“早上不是來晚了?班主任讓我晚上少熬夜打點游戲。”
樓道裏都是下樓的腳步聲, 各班評比到樓下操場的時間,所以一下課就匆匆下樓, 往操場趕, 腳步都很匆忙。
他們幾個男生個高腿長,更是很快就消失在樓道間。
只依稀聽到他們啧啧道:“得虧你成績好啊, 不然早自習來這麽晚, 劉老頭不得罵死你。”
然後就消失在樓梯盡頭。
她其實很少有能和陸辭說話的機會, 他身邊總是來來往往很多人, 他們可以跟他沒什麽顧忌地開很多玩笑, 還沒走近就能聽到他身邊的很多笑聲。
有時候陸辭看到她走過,抽空擡擡眉笑一下,算作跟她打招呼。
但很多時候, 其實陸辭也注意不到她,她就那麽從他的身邊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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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大多數人都不熟, 也融入不了他們的聊天內容。
倒是她的座位上,陸陸續續會多出來嶄新的參考書。
各科的都有。
她買不起太多參考書,能刷的題只有學校發的幾本練習冊,她又不算是很聰明的那類學生,學會的知識要通過做題鞏固,所以理科的成績都比較弱。
除了那天陸辭已經給她買的幾本,其他的幾科,都陸陸續續出現在她的課桌上。
最後,所有的科目都買齊。
書本壓住的最後,有一張便利貼,字跡熟悉,筋骨叛逆——
“期末考試加油,祝你有個好成績。”
那個時候距離期末考試只有一個月了,她幾次小測驗都提高不上去的分數讓她有種無能為力的苦惱。
但是窘迫的條件,只能把老師發的試卷和習題冊做了一遍又一遍。
她是被放棄的女孩子,連學費都随時可能被停掉,沒人真的在意她是否能好好讀書。
看着便利貼上的字跡,眼眶竟然有些熱。
那時是中午。
因為趙阿姨不喜歡她,而溫國川又更讨好着趙阿姨,她連家都盡量少回。
中午都是在學校食堂吃個飯,然後回教室趴一會兒當做午覺。
她吃完飯回到教室,座位上已經擺放着嶄新的參考書。
靠窗的午後,紗窗卷着冬日的寒冷,日光卻澄澈動人。
紗窗飛起,又飄落。
在書皮上落下的影子浮動,很淺,心跳卻很重。
那時的中午教室裏沒人,偌大的教室裏只有她的呼吸聲。她握着那張便利貼,看着陸辭寫的加油,好像問為什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辜負這份祝福。
後來,她的課桌裏陸陸續續還有別的東西,一些知識點速記本,一些作文素材本,一些專項題型速記本。
偶爾從教室後門走過,路過他的座位,會看到他的課桌上也有這些書。
市面上的參考書種類繁多,大概是他看到有用的書,順便就給她也買一本。
她不想辜負陸辭的善意,所以期末考試前的最後一個月,她幾乎每天都在昏天黑地的學習。
回教室的路,也基本上都是小跑回去,因為一旦趕上人潮擁擠的大隊伍,就要擠上很久才能回到教室。
不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地跟在人群後面,只是為了那麽幾眼能多看一會兒陸辭的背影。
也不再跟着他去小賣部的背影,假裝和他偶遇。
只有一頁又一頁做不完的題。
汲取到養分的樹,開始發了瘋似的生長。
有時候沒有注意到他在身後,低着頭在人群裏行色匆匆。
忽然被人從身後拎住衣領。
她怔怔地回頭,陸辭就倚在走廊,懶洋洋地靠着身後。
他身邊仍然很多人,和走廊一樣鬧哄哄,正在吵着上節課的小測驗最後一個選擇題選A還是D。
只是這一秒,他的注意力分給了她一點。
他的手松開了,搭回旁邊的圍欄。輕笑着的語氣,“你呢,選的A還是D。”
她回想了一會兒,忐忑地說出口:“……C。”
兩個都不是。
有點沒底氣,因為直到這次小測驗之前,她的數學成績都算不上特別好,這類的題也是這一個月才開始抓緊練習。
雖然能算出來了,但是有沒有算對并沒有什麽底。
身邊還是吵吵鬧鬧的聲音,争執的兩個人都振振有詞。
陸辭的數學很好衆所周知。
他們揪住陸辭,“陸辭你說,你選的是A還是D。”
他偏頭,回答那個男生,帶着點笑,言簡意赅,“C。”
兩個男生都罵了句髒,開始揪着他問做題的思路。
他又回到了人群的哄鬧中,注意力不再屬于她。
這樣零星的對話很短暫,所以下一次真正能和陸辭好好說話的時候,已經是寒假過半了。
除了過年的幾天,她幾乎不在家裏。
趙阿姨不想要她這個前妻的女兒,幾番想讓溫國川把她送到鄉下,溫國川雖然對女兒不怎麽重視,但一直沒有心狠到這個程度,始終讓她留在城裏上學。
趙阿姨因此看她很不順眼,在生活上的其他方面都對她很是苛待,溫國川也只是讓她忍讓。
但在寒假開始沒多久,朝夕相處幾天,趙阿姨又因此跟溫國川大吵一架,威脅着如果繼續要養着她就分手。
這是溫國川的命門,他不想分手,每次一拿這個威脅都會妥協。
她關着房間的門,聽着外面的争吵和哄勸,窗外是寒冬灰蒙蒙的天氣,仿佛是在看自己即将被放棄的命運。
無論怎樣順從和沉默,都還是會被放棄的命運。
那時距離高考還有一年半。
課桌上,還放着厚厚一摞陸辭給她買的參考書,祝福語是希望她有個好成績。
她在房間裏,安靜地聽着每一句都可能把她推下地獄的争吵。
随着趙阿姨收拾好東西摔門離開,争吵終于停了,臨走前發着狠話:“反正這個家有她沒我,你要是留着她,那就我走,你自己想清楚吧。”
随着一聲沉悶的摔門聲,客廳裏的溫國川也寂靜下來。
她安靜地坐在房間裏,不知道溫國川是掙紮更多還是妥協更多,家裏的氣氛像死寂,她的前途也死寂。
幾分鐘後,溫國川打通了姑姑的電話,商量着可不可以讓她在姑姑家住一個寒假。
客廳的隔音并不好,能聽到溫國川哀求的語氣說着讓人心軟的話,但姑姑始終為難,最後驚動了姑姑的婆婆,電話裏傳來老太太破口大罵的嗓門,溫國川才賠着不是挂斷了電話。
客廳陷入了窒息般的死寂,而這樣的死寂裏,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面前那一摞嶄新的參考書上,還寫着祝她考個好成績的字跡,也似乎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看到。
第二天一早,她還是像什麽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出門上街買菜。
灰蒙蒙的冬天,空氣和天色都沒有溫度。
路過一家餐館時,看到玻璃窗上貼着招聘,包吃包住。她的腳步竟然就那樣硬生生地停住了,她将招聘信息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然後走了進去。
然後,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我們不招臨時工,也不要兼職。”
這樣走了好幾家店後,都是以這樣的理由拒絕了。
所以在走進最後一家店時,她沒說自己是高二的學生。
十七歲,初中讀完沒考上高中,出來打工。
她靜着一張臉,謊話說得沒有一絲波動,老板娘沒什麽懷疑,因為店裏多得是初中上完就打工的小妹,看她細胳膊細腿,只擔心她做不好,拿了一大盆的碗給她洗。
她從小就被使喚來使喚去,洗碗擦盤子這種活幾乎不用什麽練習,店裏的洗碗小妹教了她一會兒怎麽洗刷就讓她自己做了。
她洗碗到天黑,手腳麻利,老板娘還算滿意,到了晚飯時間,店裏的客人多起來,又讓她去幫忙點菜上菜。
她在這家餐館裏忙得腳不沾地,手腳酸痛,老板娘對她的幹活很是滿意,讓她再試用兩天就正式簽合同。
她回家跟溫國川說了這件事。
那時候,其實軟弱的內心也是有過一刻的期望吧,希望那點尚未泯滅的父愛對她有憐惜,讓她安心住在家裏讀書到開學。
可是溫國川聽了她的話,尤其是“包吃包住”這句話說出來時,溫國川的臉上劃過狂喜,一副難題被解決了的狂喜。
那時候他一定是喜悅着,終于可以去把趙阿姨接回來了。
她默默收拾着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有太多,她冬天只有兩件外套,舊到不能再舊的棉衣。
書本也不能拿,因為她為了能留下這個工作,謊稱自己是初中讀完就出來找工作的打工妹,高中的書本會暴露她的謊言。
她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拎着小書包,只裝走了一只陸辭給她抓的娃娃小貓,還有陸辭給她買的速記便利小冊,只有巴掌大小。
帶着不多的行李,簽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一個餐廳裏的服務員。
她先是在後廚洗了兩個星期的碗,幹活利索,手腳麻利,手掌都泡起了褶皺的死皮,老板娘挺喜歡她。
年後讓她轉到前臺來,給客人點單和上菜。
她就是在那樣一個狼狽的冬夜,見到了陸辭。
過年的喜氣洋洋都還沒有撤下來,大紅燈籠寄托着歲歲平安,那時候已經臨近打烊了,除了幾桌快要到尾聲的客人,店裏很冷清。
這個時候她也可以稍微放松一點,活動一下站了一天酸痛的腳。
聽到門口的“歡迎光臨”,她立即條件發射地站好,打起精神望向門口,挂上的笑容開口說着熟練地詞句:“您好請問一共幾位……”
她的話音在看到随後進來的人時,戛然而止。
笑容也僵停在那裏。
他個子很高,少年寬闊的肩背上還沾着外面的冬夜寒意。
懶洋洋的擡起眼望過來,漆黑的眼毛,眸光也靜。
然後,視線看清是她,神色也明顯地有一瞬停滞。
跟他一塊兒的男生,她沒有在他身邊見到過,手指指了指身後的陸辭:“就我們兩個。”
她被拉回的意識,立即熟練地做出請的動作,引領着對方去找座位,“坐這邊可以嗎,掃碼點餐。”
“這兒吧。”男生回頭叫陸辭,“陸辭,就這兒吧?靠窗,能看到外面。”
他說,“都行。”
和她印象裏總是肆意自由,一身松弛感的少年,一模一樣,沒有一點不同。
他高高的個頭從她的身邊走過,能聞到他經過時枯澀清淡的氣味。
但是這次擦肩而過,她只能低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