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今我嘉禮

第37章 今我嘉禮

沈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看着天池水面濺起的冰涼的水花,僵硬補完了後半句話。

沈晏想說,天池有異, 前些日子師尊在天池處設了無界歸墟,進入池底的會被直接傳到千都峰下鎖妖陣中進行審訊……

宣瓊全然不知, 當自己觸到法陣後被重重摔到地上的時候, 他才意識到連浮沉果都無法到達桃源了。

“什麽人?”

宣瓊看着眼前熟悉無比的場景, 坐在原地愣了半晌。

一旁值守的弟子們看他像宗門大師兄, 但是又擔心是妖物化形欺騙他們, 每人都站在原地用劍指着他。

宣瓊站了起來,拿出自己的符傳以示身份, 安撫道:“是我。我走錯了,我這就回去。”

弟子們依次見過宣瓊符傳之後, 這才将人送了出去。

“奇怪,師兄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不是連接天池的嗎……”

“可能,冬泳,誤觸了吧……”

宣瓊跑得飛快,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回去路上又看見了沈晏。

沈晏笑着和他打招呼:“師兄啊,游回來了啊。”

“啊,啊……”宣瓊随便應付兩句,便匆匆離開了。

還找小神仙呢。

宣瓊在心裏暗罵自己犯蠢, 忙找人把他離開的這兩個多月的事情問清楚,省的再犯這種錯誤。

只不過這天池下,短時間是去不了了啊。

冬季最忙的時候不過臘月, 宣瓊今年自臘月始便回到了琅琊,一是和家人團聚一起過年節, 二是年後便是他的弱冠之禮。

去年此時他還在金陵城捉妖,還在西洲渡獵狐,沒過多久便進到了東山天池下遇到了長熒。

左右不過半年之久,時間就是如此之快。宣瓊依舊會為小輩準備小玩意兒,去年無處可用,全拿來哄長熒了。

一到此時,記憶裏相關的人便會時不時在腦海裏出現一下。宣瓊手裏握着火信,長熒瞧見滴滴金上的火星子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焰火夜光捂暖了人的側顏,一時不知是記憶在泛黃,還是當時顏色本就溫柔。

一個會術法的人,應當見過不少比這人間的玩意兒更為絢爛的色彩與流光,但是,偏偏他挑出來的這些不值一提的東西哄得那人無比歡喜。

宣瓊鼻尖輕哼一聲,有些感嘆時光荏苒,只好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自己怎麽了。

左右不過相處了幾個月,印象竟然如此深刻。

還能是什麽?

他握了握手中火信,空氣中被擠出來的煙火的氣息讓他清醒了不少。

……

年節前後,琅琊不夜,萬家燈火。

宣家也是能回來的全回來了。

宣延清駐守西境無法回家,把自己那個整日游手好閑的兒子打包送了回來,帶着美酒與西境特産。

“兄長!兄長!兄長兄長兄長兄長,兄長好哥哥!我帶了阿巴絕對會喜歡的東西回來!”宣平扛着一個成年男子大小的袋子沖到了宣瓊面前,“你看你看!”

宣平瘦了許多,又高了許多,看起來還是一副沒什麽腦子的樣子。他一路風塵仆仆,早就知道宣瓊今年絕對會回家,路上不等仆從卸貨,自己就扛了個麻袋沖進宣府。

“寒冬臘月你能跑出一身汗,真有這麽歸家心切?”

“主要是想你了好兄長。”宣平把麻袋卸下,打開捆綁嚴實的口袋,“你看!”

一個,巨大的棒骨。

宣瓊站在原地,似是在思考阿巴的嘴張開能不能啃下。幾息後他覺得自己是病了,怎麽可能啃得下!這有五個阿巴大!

宣瓊擡手試探宣平額頭的溫度,又摸了摸自己的。

“西境炎熱,琅琊寒冷,東海夜風也很凍人,你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

宣平不解其意:“什麽水土不服?”

“那怎會說胡話,阿巴能啃下這麽大的骨頭嗎?”

“我去年也帶了這麽大的骨頭!”

“然後呢?”

“他很喜歡,第二天我去找它,骨頭都被啃幹淨了,一點都不剩!”宣平堅信自己的想法,“兄長你是修仙的,修仙的人養的小狗一定也是非常厲害的小仙狗。”

“哈哈哈哈。”

宣瓊被逗笑了,吩咐下人先把這根大棒骨帶走了。雖然宣平滿嘴歪理,但是傻的挺可愛的。管家和他說過去年宣平帶來的大棒骨被收進了庫房,今年依舊收了進去。

“不過話說回來,你從哪兒找來這麽大的骨頭?”

“嘿,兄長你有所不知,這骨頭是行軍途中在沙下挖出來的,西境那邊我還存了好幾根呢!我在西境待多少年,我就帶回來多少,就當哄阿巴玩兒了。”宣平道。

宣瓊只顧着樂,大力拍了拍宣平的胸脯:“行啊你,和阿巴玩兒這麽好。”

宣平此次回來,因着有宣瓊在家,整個人異常興奮。宣府平日裏清寂,旁支小輩更是不敢随意打擾。但是今年光宣平一個人就把宣府鬧得雞飛狗跳,府上熱鬧非凡。

除夕夜裏衆人飲酒暢談,有的人撐不住困意,并未參與守歲。

宣瓊飲了不少酒,熱氣醉意熏上臉頰,先行致歉離去。

宣府回廊環繞,石壁镌刻着鳥獸蟲魚。宣瓊撐着牆壁,步伐踉跄,嬉鬧聲逐漸遠離他耳畔。

宣瓊扭扭脖子,推牆借力勾着柱子便翻身上了屋頂。

他身形不穩,腳下踩着青瓦不時發出響動。

涼風拂面,宣瓊蹲下來,躺在一頂卷棚歇山正脊之上。

此屋棄置多年,又在府中角落,無人看顧雜草生的有半人之高。

夜的寂靜入耳,宣瓊醉眼迷蒙望着深邃幽藍的長空。雲層厚重,遮住本就所剩無幾的彎月。

宣瓊極力想望見夜裏長明的星,虛抓了抓,卻只抓了一手幻夢。

“好高。”

宣瓊喃道。

“好遠……”

*

宣瓊的冠禮筮蔔置辦之事在年前便已準備妥當,吉日定在正月十六,亦是宣瓊生辰。

禮成衆人散去,已是黃昏,宣伯元卻把宣瓊叫走了。

“爹,您叫孩兒來,是有什麽事嗎?”宣瓊欣長的身影立于梧桐樹下,攙扶着一旁鬓露微霜的宣伯元。

歲月在宣伯元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眉目卻依舊如鋒刃刀削。

“瓊兒,你看那是什麽?”宣伯元拍拍宣瓊的手,又指了指面前的梧桐。

“梧桐。”宣瓊垂眸應道。

宣伯元走至樹前,伸手輕撫樹幹上粗糙硬挺的紋路。

“我小時候被你祖母逼着種了一棵梧桐,就是這個。說來慚愧,這算是對我掏鳥窩的懲罰。”

想到了昔年往事,宣伯元有些懷念地一笑。

“後來讀到一首民間歌謠《鸾栖》,也想過待梧桐樹成,引一只凰鳥與我……雖說是傳說,但我總有預感,那不只是傳說。”

幾十年倏爾,這梧桐依舊不過一把粗的枝幹虬結。

“鳳凰沒來,卻來了只鴛鸾,栖梧桐,食練實,引醴泉……我真當她是神鳥下凡,深深癡戀于她。”宣伯元撫過梧桐樹幹,笑容懷念又憂傷。

“後來我與你母親成親,宗室的人說我瘋了,被妖物迷了心魄,揚言要肅清宣家妖孽。事實上,他們誰也沒有膽子動你祖母護着的人。你母親不在乎旁人的污蔑譏諷,天大的帽子扣在她的頭上,她也不予理會,依舊每日坐于梧桐樹下送福。整個宣府都籠罩在她的福澤之下,人們事事順遂,平安喜樂。”

“再後來我們有了你,我驚奇地發現幾十年如樹苗姿态的梧桐樹竟抽了新芽,我不信這是巧合,新芽如你,你成長時,梧桐亦瘋長。”

宣伯元透過粗壯的樹幹,仿佛看到了曾經那些清甜又苦澀的複雜舊事,眼神充滿了回憶的懷念的柔情。

“你是在烈火中降生的,你母親是在烈火中離開的。鴛鸾,畢竟不是鳳凰,不能浴火重生,我并不知曉,但她留下了你。于他們而言,後代的降生,就意味着自己的隕落。你母親說,他們是魂歸天地,于自然之處再起萬物。”

宣伯元起初并不知曉青瑤生下這個孩子便會與他生死相隔,是青瑤懷上宣瓊後才告訴宣伯元他們一族,生命不過降生至傳承。

只是青瑤執意懷上并生下宣瓊,唯有宣伯元一人起初惶恐宣瓊的到來。

但這是青瑤心中之喜,也是他們的孩子,但是這孩子一生下來便沒失去了母親,他不知自己未來應如何面對這個孩子。

宣瓊知曉,自己在子夜誕生,黎明時分一聲渺遠的雞鳴将他驚醒。宣伯元說他初次睜眼看這世間時便茫然無措,吐着泡泡哭聲嘹亮。

宣伯元失去了珍重的妻子,失魂落魄地抱着襁褓中的宣瓊走入院中哄睡。卻見一夜前不過半人高的梧桐突然就綠蔭華蓋,碧縧如怒,枝葉透着金色的光澤,不斷繁盛。

宣伯元抱着宣瓊靠近時,枝條微微顫抖,似是喜悅,又像是在行一次忍耐了幾十年甚至更久的禮儀。

“我種的這個梧桐,對你有所感應,或許這是你母親的念想吧,亦或是天地的神意,它是屬于你的。”

“今日是你的冠禮,這棵爹種了幾十年的梧桐便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禮物。其二,瓊,玉也,美也,才也,英也。我兒定是石中美玉人中龍鳳,爹贈你表字瑨英,你切莫負族人厚望。”

宣伯元緊緊抓着宣瓊的手,透過掌心的,是溫度,期望與關懷。

宣瓊後退一步,跪在地上,沖着宣伯元之位,重重的、久久的磕了一個頭。

宣伯元拉起宣瓊,替他整理了淩亂的衣衫。

“爹是凡人,不懂誅妖登仙之術,你跟着不弦仙長潛心修習,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挂念我。琅琊宣府,你爹身邊,永遠是你的依靠。”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身側梧桐樹葉随風輕舞,綠冠盛怒起伏氤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