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孩童
孩童
碎屍滅跡嗎……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死寂了許久,白吟酌才緩緩開了口。
“按照時間來推算,那位教書先生的亡妻很有可能就是照顧寧母的姑娘。”
“嗯,□□成吧——現在死無對證,那個自大的讀書人更是不可能親口承認的。”
棠醉的視線落到桌子上那塊包裹着什麽東西的方帕,頓時覺得有點惡心。
“不過有這東西,至少能說明他們的殘忍行徑确有其事。”
“這是何物?”
白吟酌剛剛就對棠醉拿出的方帕有所疑惑,剛要伸手去拿,就被棠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嫂嫂,這東西血腥得很,你還是不要看為好。”
兩個人就維持着這樣的姿勢對視片刻,棠醉望着那雙宛若一汪清潭的眸子,不知怎得竟覺得有些害羞,趕忙錯開了眼,清了清嗓子稍做掩飾,回到正題之上。
“是未能完全碾碎的手指——準确地說,勉強可以辨認出是人身上的某塊肉,而且膚色不一,膚質不同,肯定不止一個人。”
白吟酌頓了頓神,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放在胸口順了順自己的氣息,似乎是在竭力壓制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嘔吐感。
棠醉剛想傾身瞧瞧嫂嫂情況如何,便聽她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
“阿澄,你如何想到去那片荒地尋找痕跡?”
“你還記得那個窗邊望向我們的小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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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棠醉正在學堂裏發愁——這群孩子完全不吭聲,甚至沒有一個表情和動作,對于她所教授的內容也毫無反應,唯獨在散堂時才會恭恭敬敬地道一句“謝謝先生。”
棠醉坐在講堂前,撐着腦袋望着臺下的孩子們一個個有序地離開,卻什麽也做不了,便越發惱火。
這時,窗邊那個小女孩再次吸引了棠醉的視線。
按照孩子們排列的離堂順序,這個小女孩在最末端。
處在人群之中,她并沒有什麽不同,但在棠醉看來,這小女孩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叛逆”。
孩子們的衣裝和背包幾乎無異,而棠醉的視線卻落在了女孩背包角落裏,繡着的一朵小巧卻傲然的梅。
女孩路過棠醉的瞬間,還未來得及張口向她道別,背包裏的書冊卻先掉了出來。
棠醉下意識俯身幫她去撿,在一衆平平無奇的白紙黑字裏,她窺見了一個不太讨喜的側影,猛然擡頭間,她看到那個女孩正神情漠然地俯視着自己,撥不開迷霧般的憂郁之感。
“謝謝先生。”
女孩伸手接過那些書冊,唯獨落下了與其他紙張格格不入的畫本。
等棠醉回過神來站起身時,女孩已經消失在學堂的拐彎處。
“她在幫你?”
白吟酌接過畫本,一頁頁翻過,眉頭不由皺成了一團,不知是憤怒多一點,還是悲傷更沉重些。
“最新的一頁裏,清楚地畫下了那個家夥夥同徐奉臣殺了自己的妻子,又粗糙地扔進了農田碾壓的全部過程。”
棠醉抱着胸,緊鎖眉頭,語氣厭惡。
“小女孩年歲尚輕,光她知曉的一樁樁一件件,他徐奉臣所為惡事,便已足夠畫滿這本冊子了!”
“原來那個敢于開口卻又被殘忍滅口的姑娘,叫汀蘭啊。”白吟酌輕嘆了口氣,“讓人去查查汀蘭的家世吧,若她也是同那些可憐的姑娘一樣,被徐奉臣游說而來,強行扣留松漁終身,也該讓她魂歸故裏。”
棠醉點點頭,她與嫂嫂有同樣的想法,并且在看到這本畫冊時便先行吩咐下去了。
“她的畫裏,偶爾也有些溫情——如此看來,汀蘭真的是溫柔又堅韌的姑娘。”白吟酌将畫本遞還給棠醉,“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挽救這些被桎梏的生命。”
“小女孩的畫是從她第一次險些受到傷害,因為對心靈的沖擊過大而開始記錄的。”
棠醉把畫冊小心裝起來,恢複了冷靜同嫂嫂分析着。
“她只是其中一個代表,這只能說明在松漁,所有的孩子們到了那個年紀或多或少都受到過那樣的傷害,無一例外。”
“而這只是徐奉臣留住外鄉那些書生的手段之一……”
“徐奉臣那張嘴啊——可真是能颠倒黑白。”
似是覺得有點冷了,棠醉不由縮了縮身子,但嘴巴還是閑不下來。
“先是說動了那些t善良的姑娘們來這裏幫他帶孩子、照顧老人,又請得動自命不凡的落榜書生,再依靠寧之樾那些不義之財——這破敗的松漁倒真讓他找到了重生的出路。”
“可徐奉臣不但不心懷感恩,反倒想利用姑娘們的溫良和忍讓,作為他控制書生的籌碼,勸說不成便直接夥同教書的混賬強迫她們,被毆打、被虐待、被踐踏,最後在麻木中接受現實或迎接死亡。”
伴着白吟酌話語中的冰冷和夜裏空氣中的寒氣,棠醉不由打了個噴嚏。
“受涼了嗎?”
白吟酌正欲解下自己身披的大氅,棠醉趕緊連連擺手——比起自己來,她覺得還是嫂嫂更需要被小心呵護着。
“那些混賬都把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覺得自己高高在上,享受着暴力和特權帶來的虛榮感和興奮感,在那些無力反抗的軀體和強行捏碎的靈魂上反複踐踏仍不滿足,變本加厲地将罪惡的魔爪又伸向了無辜又幼小的孩子們。”
只是說話間,白吟酌便已經起身将大氅披在了棠醉身上,她雙手扶在棠醉的肩頭,站在她身旁,周遭的寒氣裏頓時多了幾分暖意和柔和的清香。
“但我還是覺得不對勁,松漁那麽多人,即便老人和孩子居多,他們或許心有餘而力不足,可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反抗吧。”
白吟酌思考得入神,扶在棠醉雙肩的手不由握緊了幾分。
“像是汀蘭,還有那個小女孩……”
“他們的想法已經根深蒂固,他們的潛意識裏只懂服從。”
棠醉清了清嗓子,不至于被與嫂嫂的近距離接觸分了神。
“汀蘭和小女孩只是個別倔強的靈魂,而且就算有這樣的人存在,多半也是被徐奉臣解決了——那些書生再體弱,也畢竟是個男人,對付小孩子和老人的力氣還是有的……毀屍滅跡,他們不是很擅長了嗎?”
“可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太多,便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若是知曉了他們的下場,你覺得是殺雞儆猴的作用大,還是铤而走險的幾率大?”
聽罷,棠醉扭過頭來擡眼望着嫂嫂,二人對視之時,晚風吹落了樹梢的花瓣飄至嫂嫂的發梢,棠醉不由入了神,而下一秒她便被凍得又打了個噴嚏。
“先回屋休息吧,身體要緊。”
白吟酌擡手環過棠醉的身側,給她倒了杯熱茶暖身子,莞爾一笑。
“我也回房了……待春繡婆婆那邊有了新線索,我想我們此行便可以收網了。”
棠醉目送着嫂嫂離開,待他走遠了,才又将身上的大氅裹了裹,聞着其上嫂嫂餘留的清香,棠醉下意識側着頭,用臉頰蹭了蹭大氅的溫度。
嫂嫂啊,真是好溫柔。
棠醉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好一會兒,才慢吞吞收了桌上剩下的飯菜和涼茶,往屋內而去。
而當她剛打開門,便見那張熟悉而稚嫩的小臉,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眸中湧動着不明的憂郁。
房間裏突然出現個活生生的、且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吓得棠醉差點手上沒拿穩,把所有廚具都摔在地上。
“你……你怎麽在這兒?”
棠醉表面上波瀾不驚,雙手拖着餐盤,單腳一勾就把門給帶上了。
“先生,我來取我的東西。”
小女孩說話時沒有聲調,白天她只說了“謝謝先生”四個字,棠醉倒還沒什麽感覺,現在聽來,倒有些令人汗毛直豎。
棠醉背對着小女孩不慌不忙地把東西收拾好,再轉過身來時,那小女孩竟然雙手扒開了自己本就單薄的衣裳,白皙的皮膚和孩童的稚嫩若隐若現。
且不說棠醉現在在外人眼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饒是依照她本來的身份,看到這副莫名其妙的場景也會覺得震驚。
“你在幹什麽!”
棠醉不由驚呼,說話間已經三步并兩步來到小女孩的面前,迅速将她的衣裳拉好,才在心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空氣凝滞了許久,才聽到女孩沒有感情的聲音再次在棠醉耳邊響起,不知是不是因為心驚的錯覺,她總覺得此時小女孩的語氣悲傷得在顫抖。
“我想離開。”
似乎是怕被棠醉拒絕,小女孩又補充道:“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獻出自己……我只想離開。”
而這一次,棠醉确定了她語氣裏的恐懼和悲傷。
“你叫什麽名字?”
棠醉生怕自己現在男子的裝扮會吓到小女孩,不敢像平常一樣将她牢牢地摟在懷裏,只是禮貌性地退後些,輕拍着她的肩,盡量安撫着顫抖的她。
“月人。”
“月人……你這麽耀眼,想必是擁有了汀蘭熾熱而溫暖的光芒吧?永遠不要作踐自己,她泉下有知,也會傷心的。”
棠醉微微勾起嘴角,在月人有所回應前又一字一句囑咐道。
“月人是漂亮又可愛的好女孩,記住,這才是該同男子保持的安全距離。”
月人似懂非懂地看着棠醉,面前這個“男人”同先後來到這裏的教書先生都不一樣。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和自信的判斷——這就是汀蘭姐姐曾期盼的救贖者,是汀蘭姐姐用自己生命的終結,為她迎來的希望。
棠醉見月人乖巧地點了點頭,才笑着從懷中掏出那個畫冊,用嫂嫂平時說話的溫柔語氣詢問道。
“這畫本,為什麽要向我讨要回去?”
月人仿佛從剛剛的錯愕中回過神來,又恢複了往常的清冷語調。
“我将真相明明白白袒露于先生,期待先生可以扭轉乾坤,但若先生沒這個本事,我還得繼續用它畫下更多黑暗的事實。”
棠醉聽罷倒是笑了,望着月人滿目堅定。
“我答應你。”
然而,庭院外突然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混雜着人聲的吵嚷,直奔棠醉而來。
大半夜的,什麽人敢如此堂而皇之硬闖鎮關王府使者的卧房?
*
居安關的鎮關王府內,林淮肆正一手撐着腦袋,一手悠哉游哉地鬥着鳥。
“你說棠兒将這白翎養得……還真是肥美。”
林淮肆邊說着,邊将手伸過去取它腳踝上的信筒,話音剛落,就被白翎俯首毫不留情地啄了一口。
“脾氣也像她,兇得很!”
林淮肆吃痛地甩了甩手,旁邊的暗衛看着自家主人的幼稚模樣一言不發。
跟白翎置氣了好一會兒,林淮肆才恢複正形,将棠醉傳來的情報展開來看。
“跟他所說信息基本沒有差別。”
林淮肆喃喃自語着,又笑眯眯地哄了哄傲嬌的白翎,起身正色道。
“叫兄弟們都醒醒,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