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回
柳銀豆趕着騾子車走在前面,周成騎着馬不緊不慢跟在後面,算是護送。
“周大哥,你去忙你的,我再有幾裏路也就到家了。”出了楊柳鎮,道路變窄,柳銀豆回過頭,對周成相當客氣。她身邊蹲坐着大黑,那狗威風凜凜,瞪着一雙眼看周成,似乎對他很不滿意。
“天快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到村口吧。最近狼經常下山,你沒聽說嗎?”周成這當口倒是填了幾分誠意,小路上冷清清的,也沒個人影。他甚至很多餘地擔心萬一狼跑出來,叫銀豆碰上了可不好。
“不用。”銀豆還真沒聽說,她堅定地搖搖頭,“趕緊回吧,要是讓旁人看見,指不定咋說呢。我倒是沒所謂,可不想連累你嘛。”
周成沒明白,“.......啥?”
“咳,沒啥。替我謝謝姨,我等着地種好了再來看她。”銀豆笑笑,輕輕巧巧坐着,兩條腿從車轅上搭下來,像個熟練的車把式那樣揚鞭吆喝,大青騾子撒開四蹄跑得歡快。
周成看着銀豆消瘦卻堅毅的背影,心裏猛然間生出個念頭,本來想追上去攔住她,又覺得自己太冒失,想想,覺得還是回去跟他媽商量一下再跟銀豆說比較穩妥,于是調轉馬頭回如意飯館。
天色微光,太陽将将落下去,餘下一抹淡淡的胭脂紅在山頂慢悠悠飄着。銀豆趕着騾車上了自家的小坡,停在家門口,喊一聲,“奶奶,我回來了。”
“銀豆回來啦?飯都給你預備好咧。”她總算按時回來,趙氏懸着的心也總算踏實了。
“奶奶,我吃過飯了,不餓。”銀豆下了車,準備卸貨,二黑從門裏沖出來,沖着銀豆親熱地搖尾巴。
趙氏站在門口,看見銀豆把騾車最上面鋪的麻席子揭下來,露出高高一摞雜貨,驚得合不攏嘴,“天爺!你咋買這麽些東西?”
車上除了新買的耬,鋤頭,菜油,碗碟,腌菜的粗壇子等等零碎,還有三麻袋麥子,半袋小米,以及一麻袋稻米。稻米對整個鳳鳴縣來說都是稀罕物,方圓百裏種不了這樣的糧食,像楊家灣一年到頭能吃到大米的人,也沒幾家。銀豆的購買規劃裏并沒有稻米這樣稀有的東西,這顯然是周成額外給她的。
這些糧食夠她和趙氏吃兩三年。
“銀豆,你還買布了?”趙氏看見兩匹細布壓在最底下,一匹是天青色,一匹是海棠紅。
“......啊?......哦。”銀豆點頭,心道八成又是何彩芍安排周成塞給她的。有這些細布,她倒是可以把裏面貼身的衣服換的綿軟一些。至于外面穿什麽,她倒沒那麽多講究。
“正好,給你裁幾身新衣。”趙氏摸着布料子,眼睛都笑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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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豆和趙氏把騾車上卸下來的東西一件件往屋裏搬。別的倒好,那幾袋糧食,一袋麥子一百五十斤,太耗力氣,銀豆用獨輪小推車推過去,小米和稻米一籮一籮倒進偏院小土窯擺放着的大缸裏,小麥要往糧倉放,銀豆擡不動,趙氏更擡不動。
“奶奶,咱還是一點一點倒吧。”
銀豆擦一把頭上的汗,正和趙氏商量着,院牆外聲音傳來,“——嬸子哎。”
“哦,是他十二叔呀。”趙氏聞言,應了一聲,“快進來吧。”
十二叔很快就進來了,眼角的餘光掃過銀豆,對着趙氏笑了笑,“嬸子。”
銀豆翻個白眼。
什麽狗屁十二叔嘛......他對所謂的十二叔實在沒有好感。這大黑二黑也是,見了十二叔,比見了親爹還親,別說不叫,還跑到跟前搖尾巴呢。
當然,銀豆也就是偷偷埋怨兩句,面上還需忍耐。不為別的,這位楊家族門裏的長輩十二叔不是旁人,正是她今天遇上的小羊倌兒狗蛋子。狗蛋看她不順眼,她看狗蛋也不順眼,可狗蛋再比她小,也是她長輩,尤其當着趙氏面,還得恭敬着。趙氏私下裏對銀豆直呼狗蛋其名已經熟視無睹,但狗蛋本人在場,尤其他還愛跟銀豆計較,趙氏難免擔憂銀豆面上沒禮貌,定要被別人說她這孫媳婦不好之類的了。
楊狗蛋顯然記着早上被扒褲子的仇恨,見銀豆在糧倉底下蹲着,哼了一聲從她身邊走過去,對趙氏說,“嬸子,囤糧呢?我來幫你!”
他人小,可是力氣不小,也不知道吃什麽五谷雜糧長大的,兩手一擡麻袋,輕輕松松倒進去了。
趙氏樂呵呵地,誇他,“啊呀呀,狗蛋了不得,将來是個大力士。”
“嘿嘿。”狗蛋不好意思摸摸腦袋,說,“嬸子,其實....其實我是找你來取褲子的。”
......哎?銀豆不明所以,看着趙氏。
趙氏笑的很溫和,跟銀豆說,“今個你十二叔的舊褲子不曉得在哪兒扯破了,他找不上人,尋我給他縫補哩。”
邊說,邊進窯屋取褲子,銀豆想不通,這狗蛋叔太拿自己當個香馍馍了,她本就不喜歡他上家裏來。狗蛋上午打她頭上那一下,害她整個下午疼一會兒好一會兒,沒少受折騰,她想起來就煩燥,難免沖着狗蛋嘟囔,“你這狗蛋子!咋不叫你媽給你縫?”
狗蛋咬着嘴唇不搭理她,趙氏從門裏出來,說,“銀豆你不曉得,你大奶奶(狗蛋媽)前一陣子病倒了,成日價躺炕上不能動彈,連針線都拿不起。”
柳銀豆不服,“那他還有好幾個嫂子呢,難道都做不了針線?”
這下趙氏也回答不上,雖然答案顯而易見。狗蛋跟他親哥哥嫂子遠沒有和趙氏親。他和趙氏的孫子楊順田一般大,打小時候光着屁股在一起玩,不像堂叔侄,偏似親兄弟。趙氏就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又生了一個兒子,連着兩代都是單蹦兒,兒子生下來沒多久,趙氏男人楊昌和就死了,等有了孫子,兒子楊敬岳又死了,緊跟着兒媳也死了。剩下她跟田娃兩個寡母孤孫住在家裏冷清清的,狗蛋那時候經常往趙氏這兒跑,趙氏待狗蛋和自己的親孫子沒差。狗蛋家裏兄弟多,他媽嫌他淘也不大待見他,他在侄子楊順田家的待遇反倒比在自己家要好,要不是隔着輩分,他都想跟着楊順田管趙氏叫聲奶奶了。
狗蛋才不在乎柳銀豆說什麽,嬸子給他縫補個褲子咋啦,那逢年過節還幫他做新衣服呢,柳銀豆你管得着嗎?還蹬鼻子上眼甩臉色看?哼!
他吸吸鼻子,面不改色,對着柳銀豆說,“柳銀豆,你眼裏還有沒有長輩?連聲十二叔都不肯叫,狗蛋也是你喊的?我找我嬸子縫衣服天經地義,還輪得到你說話?”
銀豆不怒反笑,一個碎腦娃娃,還在她面前充大漢呢。“呵呵,......十二叔?我叫你你敢答應嗎?你家羊羔今早踩死我家小雞娃,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你不賠,咋好意思給人當長輩嘛?”
趙氏看着兩個鬥嘴,有些無奈,跟銀豆說,“我忘了說,你十二叔今天下午來尋我,專門給我拿個煮雞蛋,說是賠咱們家雞娃,就在鍋臺上放着,我等着你回來給你吃哩。”
銀豆撇撇嘴,說,“我不吃。我傷心了,吃不下。”
趙氏說,“咋啦?誰惹你了?”
銀豆說,“再有誰,不就是他?”指頭一指,端端對着狗蛋子。
狗蛋拿着補好的褲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氣急敗壞,“柳銀豆,我幾時惹你了?你...你今兒個惹我....我...我都沒跟你計較!”
銀豆心裏發笑,你有本事說出來呀,你有臉給我計較,啊呸!她整整臉上的表情,從容不迫地走到狗蛋跟前,說,“那好。今兒個叫我奶奶給咱們評評理。”
她清了一下嗓子,義正言辭道,“上午我問你見我家雞娃沒,你明明見了,偏不吭聲。結果呢,你家羊踩死我家雞娃,你偏拿個煮雞蛋糊弄我。煮雞蛋再金貴,也沒有我家雞娃金貴。我家小雞娃要是活着,它長大了,還能生好多好多雞蛋,雞蛋能孵出好多好多雞娃。好多好多雞娃能下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雞蛋,這些雞蛋又能孵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雞娃,雞生蛋蛋生雞,我家全指望這個過日子呢。十二叔,你不是在鎮上的什麽什麽學館裏念書嗎?賬你肯定會算嘛,你倒是說說,你就賠個煮雞蛋,哎喲喲,你是不是故意欺負我奶奶和我呢?”
“........”
十二叔啞口無言,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
銀豆痛快,今兒眼睛受到污染還有平白無故挨一下的委屈,統統都收回來了。奶婆婆一看這架勢,慌了,忙站在兩人中間勸,“好我的娃娃哎,少說兩句吧。你把雞娃吹上天,它還是個小雞娃。”
“好,不說了不說了,奶奶我回屋去。”
銀豆見好就收,美滋滋地轉身進了窯屋。奶婆婆瞧着狗蛋委屈巴巴,心裏不落忍,親自把狗蛋送出門,說,“狗蛋,你甭跟銀豆計較,銀豆嘴碎,心不壞。”
狗蛋說,“嬸子,我咋覺得我欠你好多錢呢,永遠都還不完......那柳銀豆可不是個好的..,她.....她那個...太張狂了,她要是在家欺壓你,你跟我說,我治不了她,我就跟我爹說,我爹當族長的總能動宗族家法管制她吧。”
趙氏滿臉慈愛,“狗蛋啊,你個瓜娃娃。咱甭和旁人一樣,看銀豆不順眼。我家銀豆命苦着哩,田娃沒了,她跟我說她哪兒都不去,就陪着我給我養老送終,你曉得這是啥意思不?年紀輕輕的,一輩子不嫁人,将來我死了都沒人照看疼,我銀豆娃是個孽障(可憐)人哩。”
狗蛋默默不語,光聽着趙氏唉聲嘆氣地唏噓孫媳婦還沒開始就已經悲慘的人生。可他無論怎麽想都不覺得柳銀豆是那種命比黃連苦的人,不光如此,他甚至覺得自從他侄子楊順田死了以後,銀豆咋看着更精幹了,更高興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瓜娃娃:大概就和傻瓜之類的差不多吧,裏面還有親昵的成分,長輩對小輩會這樣說。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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