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回

銀豆乏了,脫完衣裳就爬上炕躺着。一開始睡不着,楊狗蛋今天給她腦袋正頂上敲了一下子,他雖然沒用全力,但是手勁兒不小,敲得她下午一陣一陣犯頭暈。晚上倒是沒犯,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跟狗蛋鬥氣,這會兒又疼上了。銀豆伸手摸摸頭上結痂的圓疤,這是上個月在祠堂前大樹上摔下來的時候磕破的。傷口現在已無大礙,再過些日子,就會全部脫落,很快長出頭發來。

銀豆想起那個已經跑的無影無蹤的,害她倒黴的罪魁禍首,不由得咬牙切齒,“楊二驢你個狗/日的,死到哪兒去了!你有本事一輩子別回楊家灣,回來我不弄殘你我就不叫柳銀豆!”

她咬牙切齒罵兩句,捂着腦門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到後半夜,又開始做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并不姓柳,也不叫柳銀豆。夢見她不在楊家灣,也不在她老家,而是在幽幽山谷中的茅草屋裏。草屋裏有個自稱她師傅的人,從頭到腳裹着一身白衣,蒙着白色面巾,正劈頭蓋臉地訓着同樣一身白衣的自己。師傅訓完,給她一把柳葉大小的薄刃刀,指着眼前床板上一個光身子的已經被麻翻的人說,“先把他肚子劃開。”

“師傅....我不敢。”夢中的她心生膽怯。

“你必須劃開!把他吞到胃裏的東西取出來,再耽擱他就沒命了!快點!!!”

她戰戰兢兢地,手抖了又抖,師傅恨她沒出息,握着她的手一刀下去,鮮血奔湧而出。

“——媽哎!”

銀豆被吓醒了。摸摸臉,摸摸衣服,摸摸腦門上短短的頭發,她依然是楊家灣的小寡婦柳銀豆。

她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夢。以前在老家,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她得了風寒,燒的糊裏糊塗,半夜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在青草幽幽小溪潺潺的山谷裏玩耍,背書。書沒背熟,師傅就會罵她,她還有個師兄,比她大不了幾歲,常常替她挨罵,有一回,兩人偷偷溜出谷去玩,結果迷了路,怎麽都回不來,師傅找到以後,罰他們抄醫書,她沒抄完,師傅打她板子,打着打着,她就被打醒了。

她醒了,還是孩童柳銀豆。她爹她媽圍着她哭,“我的娃哎,你身上燙的跟火爐一樣,我以為你醒不過來咧。”

銀豆就跟爹媽說着自己做的那些斷斷續續的夢,她小,說的也不是很清楚,當然也沒有人相信。她爹只說她命硬,臨到死老天爺都不收,以後肯定是個有福的。後來銀豆就跟他們不說了。這樣的夢也不常做,只有在她頭疼難忍或者生命垂危的時候,她就會夢到這些場景,在夢裏,那些經歷親切而熟悉。夢醒之後,又變得遙遠而陌生。

日上三竿,奶婆婆在院子裏喊,“銀豆哎,你睡醒了?”

“睡醒啦。”銀豆翻起身,頭不疼也不昏,感覺精氣神很足。她把自己收拾利落,出了窯屋,奶婆婆已經給雞娃們喂了食,此刻正坐在院子裏一邊看雞娃們滿院跑,一邊納鞋底。

銀豆把雞娃們轟到雞窩裏去,太陽高高升起,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奶奶,我睡過頭了,”銀豆吐吐舌頭,有些羞愧,“你咋不喊我呢。”

“屋裏又沒啥要緊事,你昨兒乏了,睡個好覺緩緩,”趙氏頓了一下,說,“銀豆啊,你昨兒黑是不是又犯頭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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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咋曉得?”銀豆搬個小馬紮坐在趙氏對面,趙氏細長的手指上帶着頂針,麻線一針一針利落地穿過厚厚的鞋底,扯出呲呲的很惬意的聲響,針腳碼的整整齊齊,腳心的部分納成富貴牡丹的圖案。她在給銀豆做鞋子。

奶奶可真是個巧手呀。銀豆啧啧贊嘆。

“你每次犯頭疼,都睡很長時間。”趙氏說,“你別不上心,再有這事,去鎮上藥鋪裏看看。”

“好。”銀豆點頭如搗蒜,肚子裏叽裏咕嚕響,“奶奶,咱們今個吃啥飯?”

“吃肉臊子長面。我今早煉了一罐豬肉臊子,夠咱吃一夏天哩。”趙氏說,“你呀,心大。昨晚卸貨的時候,把條豬腿扔在車板底下,差點讓大黑二黑撿了便宜。”

......豬腿?她可沒買,估計又是何彩芍指使周成偷偷塞進來的。銀豆顧不上想這個,吸溜一下口水。奶奶手藝好,她的面揉得很勁道,然後擀成紙片一樣薄,切的又細又長,下到鍋裏如轉蓮花,撈起來澆上肉臊子湯,摻一點菜丁,酸辣爽口。她已經很久沒吃了,過年都沒吃上。

飯端上來,銀豆美美吃了兩大碗,連湯都喝幹了。吃完飯,撸起袖子推小石磨磨麥子,奶婆婆收拾完竈臺,出來問她,“銀豆,今年咱地裏種啥?”

家裏只有兩畝旱地,種啥收成都不好。銀豆想了想,說,“咱現在不缺糧,不然就種些菜啥的。”

趙氏說,“聽我銀豆的。”

往年這兩畝薄地,都是楊氏族中派人幫襯着耕種上,趙氏一個女人,就窩在窯屋裏做些針線活感謝一下幫忙的人家。今年銀豆說自家有騾子,鋤頭,犁,耬都換了新的,不需要人手,憑她一個都能把地種好。

趙氏也不想總麻煩人,于是跟族裏老人說,春上大家忙,今年就不必費心安排了。另一方面,趙氏家裏的人緣已經大不如從前,銀豆上個月出了事情,村裏人都看不起她,估計想要找幫忙的人,也找不來。

祖孫兩個商量好,趙氏仍然在家裏照門,銀豆牽着大青騾子從坡上上去,自家那兩畝旱地離的不遠,就在坡頂。

銀豆走到地頭上,卻看見有人已經把她家的地犁開了,深褐色的泥土塊翻上來,帶着潮濕的氣息。犁地的人繞個彎子,牽着牛從田埂上朝她走過來。

“狗蛋,不好好放你的羊,誰叫你翻我家地的?”

銀豆不痛快。最近怎麽老看見這個瘟神。

狗蛋哼的一聲,“我是給我嬸子幹活呢!你別不知悔改,沒大沒小沒規矩,我嬸子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狗蛋昨晚離開的時候,趙氏特意給狗蛋一小包醬驢肉。狗蛋聞着香味,覺得像是鎮上如意飯館的招牌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畢竟家裏他爹管的緊,平時很難吃上一回的。

“嬸子,這肉是哪兒來的?”狗蛋問。

“你吃就對了,甭讓人看見。”

趙氏和藹慈祥,肉當然是銀豆從鎮上如意飯館打包拿回來給她吃的,她男人死的早,兒子死的早,現在孫子也沒了,給狗蛋吃,某種程度上,算是彌補內心缺失的遺憾。

狗蛋知道嬸子在他身上找死去的田娃(楊順田)的念想呢,又心酸又感動,說,“嬸子,柳銀豆這個人你指望不上,有啥活,你跟我說,我幫你做。”

趙氏慈愛地看着狗蛋,說,“嬸子沒啥活,看見你們好好的,嬸子就高興咧。”

狗蛋回到家裏,看見他爹楊昌端站在院子裏等他,說,“先生明天就回來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去鎮上念書去,聽見沒。”

“......聽見了。”

狗蛋很失落,他不愛念書,可是不好好念書,楊昌端操/起燒火棍子就往死裏打。他爹對他比其他幾個兒子都好,可是對他的期望和要求也比其他人都高。

“你幾個哥哥我指望不上,你再沒出息,我将來死了都沒臉見你爺爺!”楊昌端年近五十仍是身形挺拔高大,走到狗蛋跟前,在他上方形成一片陰影。

“昂。”狗蛋想想,說,“爹,我後天去成不?我嬸子家的地沒人幫襯,我明兒個早起去翻一翻。”

“你嬸子對你好,你記着恩情是應該的。但是她家裏你以後少去!”楊昌端拉着臉訓他。

“為啥嘛?”

“還能為啥?明白的,都說你去你嬸子家串門,不明白的,還以為你要幹啥去。她家裏現在出了個不要臉的貨,你上趕着往前湊,叫旁人咋想?”楊昌端的表情很嚴肅。“寡婦門前是非多,你曉得不曉得?!”

“她是我侄媳婦,旁人能說啥?”狗蛋不以為然,“再說我又不是去找她的。”

“那她也是二驢的侄媳婦,不照樣把禍闖了?”楊昌端說,“你還小,不經事,小心野狐子(野狐貍)給你下套哩!”

“哦。”狗蛋似懂非懂點點頭,他爹的話比聖旨還聖旨,照做就對了。

狗蛋睡得早起的也早,到後半夜從門裏出來牽着牛套上犁,上了嬸子家的地。一直到晌午才耕完,做這些就為方便嬸子播種,沒成想碰上了他爹眼中的野狐子。

野狐子似乎很瞧不起他,連聲十二叔都沒喊。狗蛋越想越不高興,越想越讨厭她。其實柳銀豆剛嫁給楊順田的時候,他對她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盡管她不會跟着田娃一起叫他叔。可楊順田死了,看不出她有任何傷心,還到處蹦跶,尤其上個月初,他和別人路過打麥場,竟然在口破窯裏瞧見銀豆和村子裏的楊二驢衣衫不整纏在一起,他當時就對這不要臉的女子有了深深的憎惡,這種情緒,一直延續到現在。

他還沒說什麽,野狐子倒先發制人,“狗蛋你個碎腦娃娃,我怎麽沒大沒小了???我吃你家飯了,還是喝你家水了?還是讓你媽給我縫衣裳了?要不是看在我奶奶面上,你在我眼裏,屁都不是!”

狗蛋怒了,“你....你敢罵人?”

柳銀豆後背挺地筆直,叉着腰堵在田埂上,“罵你咋了?!虧我奶奶對你好,你就是狗眼看人低!你賠我雞娃!我奶奶饒你,我可不饒你!”

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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