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回

楊家灣以前是有學堂的,後來不知怎麽總請不到先生,娃娃們也不好好念書,族裏不張羅,族學就廢了。鄰村的柳家灣比楊家灣窮,就更沒有了。村子裏光陰(生活)好一點的人家送娃上學會去遠一點的十八裏鋪或者王家莊上私塾,還可以去楊柳鎮的楊柳學館。楊柳學館是鎮上一個落第秀才辦的,他考了三次都沒考中舉人,後來就開館教學,倒培養了不少優秀的學生,這些學生從學館學出來,大概三分之一通過縣試變成了童生,童生裏又有三分之一的人考上了秀才。

教書的老秀才因為這個在十裏八鄉都有了名氣,慕名求學的也多,他收的束脩也比同樣教娃娃念書的其他先生都高。楊家灣裏日子過的去的人家,都會把男娃送去私塾或者其他族學念書,或者再多出點錢送去楊柳學館。能念出來的就繼續念,念不出來就回村種田伺候莊稼踏踏實實過日子。

楊狗蛋打小痛恨念書。到了上學的年紀,還賴在山上放羊不肯去。他爹楊昌端就想,娃娃還小,那晚些再念,等狗蛋長到九歲上,放羊放牛放騾子,跟着大漢種田上山打狼套野狐子都是好把式,他幹啥都願意,就是不肯念書。楊狗蛋他爹沒轍,把他從山上捆回來一頓打,說,“你還胡跑啥?明兒個跟上我去見先生,再不聽話,我就熟你的皮①!”

楊狗蛋當時年紀小,被收拾過幾次就吓住了,他爹是楊家灣最讓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那之後族裏給狗蛋排了學名,叫楊敬宗。楊敬宗同楊氏其他兩個男娃娃楊敬義,還有晚他一輩的楊順舉一同去了楊柳學館進學。

如此一晃幾年,楊敬宗除了認得書本上的字,學習遠不如堂兄楊敬義和堂侄楊順舉,迫于父親楊昌端的威嚴繼續在學館裏念着,念到教書的老秀才都快忍不下去了:這娃娃不是念書的料呀!咋不打發回去種地嘛,真頭疼!

老秀才前一陣子因老母親生病請了幾天假,昨天楊柳學館複課,楊敬宗忙着給趙氏耕地而來遲,趕上下午課堂上習毛筆字帖,楊敬宗趴在桌子上打盹,迷迷糊糊睡着了,夢見柳銀豆張嘴罵他罵個狗血碰頭,罵他不賠雞娃,罵他才是那個不要臉的。他發怒而驚醒,不小心打翻桌上墨汁,糊了一臉,又潑了一身。于是跑出去洗臉,看見學館院子裏雞飛狗跳,心裏有了計較。

“先生,我衣裳弄髒了,不能穿,能早些回去換不?”

老秀才揮揮手,搖着頭表示惋惜,其實心裏恨不得他早些走,倒不是說他上課搗蛋影響別人,關鍵是楊敬宗這娃娃你教啥他都學不會,白白折損了他的名望。

楊敬宗收拾書包,楊敬義在旁邊呼叫,“狗蛋,你剛來就走?”

楊敬宗點頭,“你走不?要走一撘走。”

楊敬義不敢走,他也是被他爹打着來念書的,要命的是他爹還在這裏安插耳目,走了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楊順舉想走,他學的好,覺得習字帖浪費時間,還不如跟着十二叔出去透透氣,誰知楊敬宗拉着臉說,“你娃娃家正要好好念書,走啥走!”

雖然都是同窗,他比楊敬宗還大些,可楊順舉一個當晚輩的,還得聽他叔楊敬宗的,老老實實在先生眼皮子底下待着,有風吹草動就即時報告。

楊敬宗騎着毛驢一出學館,就把包裏的硯臺拿出來賣了。買完之後,在回楊家灣的路上,又買了一只下蛋母雞,倒綁了雞爪子,悶在粗麻袋裏一路提回了楊家灣。

他先回的家裏,他爹不在。家裏他媽王氏在炕上躺着,他換了身短衣,進去問候一聲,“媽,你咋樣了?”

王氏看着不大有精神,淡淡嗯了一聲,“好着哩,狗蛋,你今個咋回來的早?”

“先生放的早。”狗蛋說謊眼睛都不眨,說,“媽,你緩着(歇着),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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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在後面絮絮叨叨說的話狗蛋都沒聽見,也不在意。反正他和王氏感情上也淡。他拎着雞從門裏出來,就往楊家灣西頭跑。一路跑一路想,還了欠柳銀豆的,人就輕松了,不然幹啥總想着柳銀豆跟他要雞娃的事情,胸口像挂了個石頭疙瘩,取都取不下來。

楊家灣的最西頭,只住着柳銀豆一家子,跟她家離的最近的那一家,也隔着幾十米遠,中間零零散散長着粗壯的楊樹和槐樹,還有一片菜園子。過了菜園子,拐過去上了斜坡,就到院門口了。

“嬸子?嬸子在家嗎?”狗蛋拎着雞喊了一嗓子。

銀豆聽見外面響亮的聲音,從窯洞裏出來回話,看見楊狗蛋站在自家門口,不鹹不淡地問,“你咋又來了?”

“我嬸子呢?”狗蛋瞪了她一眼,問道。

“給前頭栓子媽叫走了,剛走。你要尋她,上栓子家尋去。”

狗蛋想離開,又覺得不對,他來還雞,無非是堵着柳銀豆的一口氣,當着柳銀豆的面還了這筆賬,從此跟她老死不相往來才踏實呢。

“我....我來就是....給你還雞娃來的。”狗蛋清清嗓子,盡量在柳銀豆面前擺出個威嚴的樣子,襯托他作為長輩的派頭。他擡了擡胳膊,把手上提着的母雞給銀豆看,“這雞也不用等着長,就能下蛋。下了蛋還能孵雞娃,雞娃還能下蛋。你拿上,咱們兩清。”

說着給母雞兩只爪松了綁,雞被倒着提了大半天,猛地松開,倒在地上,掙紮兩下,翻起來撲騰着翅膀,連跑帶飛,似乎要奪門而出。

“喂喂快把門關上!”銀豆來不及細想,看見狗蛋堵在門上,急得跳腳,“別讓它跑了!”

楊狗蛋倒是麻利,一擡腳就将兩個門扇唰的合上,雞被堵在門裏出不去,發瘋似的亂竄。

銀豆驚得合不攏嘴,“媽呀,.....這....雞咋啦?.....這....是母雞不?”

楊狗蛋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得意,背着手裝大漢(成年男子),“咳,當然是!這是方圓百裏最攢勁(精神)的母雞。你看那勁頭就知道了嘛。”

柳銀豆沒見過撲騰地這麽厲害的母雞,順手操起個棍子準備往雞窩裏轟,還沒輪着打上,母雞脖子上毛豎起來,兇相畢露,撲過來好像要咬她。

“——哎呀呀!”

柳銀豆棍子亂揮,擋不住母雞猛烈的攻勢,柳銀豆防不住,被撲上來的母雞在手背上狠狠啄了一下。手背上頓時破個小口子,血都流出來了。

雞不肯罷休,還要跟她鬥,柳銀豆毫無準備,見狗蛋靠院牆邊上站着,跟看戲似的看她,氣的冒煙,“狗蛋你愣着幹啥,還不幫忙?你是給我還雞還是故意給我尋晦氣?!”

狗蛋也沒反應過來,他知道有些雞天生兇狠,但他是沒遇上過。這會兒看雞欺負柳銀豆,有些傻眼。沒想到柳銀豆這麽張狂的人連個雞都拾掇不下,到把他欺負的說不出話來。

他跑過去抓雞,雞閃躲,柳銀豆借此脫身,蹿回窯屋裏。雞怕狗蛋,狗蛋追,它就跑,滿院子繞圈圈跑。不一會兒柳銀豆從窯裏出來,雞見勢又開始撲柳銀豆,柳銀豆手掌靈巧一翻,“你個狗/日的,我就不信把你治不下!”

剛跳起來的雞啪塔一聲跌在地上,動彈了兩下,蔫了。

“.......死了?”狗蛋上前去翻,發現雞脖子上紮着一根明晃晃的銀針。

“死了最好,我今晚炖着吃!”

柳銀豆叉着腰站在窯洞門口喘氣,這麽兇的雞她也是頭一次見,見狗蛋把個雞翻來翻去的看,莫名來氣,“狗蛋你是不是存心整我呢?”

狗蛋站起來搖頭,柳銀豆不肯叫他十二叔他已經徹底無奈了,“沒有。我咋曉得它這麽厲害,反正我給你還了,要死要活你處理。以後你再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成。”

柳銀豆冷笑一聲,“成。你厲害。”她剛才跑熱了,腦袋上頭巾幹脆扯下來扇風,“咱們兩清。”

狗蛋看着地上的雞,還不忘驚嘆剛才柳銀豆出手那一下子,說,“你才厲害呢,一針把雞紮蔫了!”

他沒有諷刺的意思,确實對這一手表示了由衷的佩服,可是再看柳銀豆,她根本就是無所謂的樣子,手上的血順着腕子留到袖子裏,還不停地扇着風,她另一只手還叉着腰,臉蛋兒跑得紅撲撲的,時不時擦一把汗,狗蛋這才發現柳銀豆的頭發和別人不一樣。

這個別人也包括他自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的頭發長長了,到了年齡,梳的整整齊齊,在頭頂上挽個髻,女娃一般都會編成辮子垂在身後,成了親的,都會盤在腦後,拿頭巾蓋起來,這柳銀豆倒好,頭發只有一寸長,還夾雜着暗紅色的結痂,簡直觸目驚心。

“你...這頭發.....”他對此表示根本無法理解,方才曉得她腦袋居然受過傷。

“咋?你對寡婦的頭發感興趣?”柳銀豆陰陽怪氣地問他。

狗蛋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他不敢接話,一接話她還不定怎麽挖苦他呢。這柳銀豆和別人太不一樣了。怎麽看怎麽不一樣,她滿臉都是不屑,穿着肩膀打了布丁的粗布短衫,肩背卻挺的筆直,明明瘦削如柳,那氣勢倒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無端讓人覺得她說什麽都可以理直氣壯,沒有黑暗沒有龌龊,仿佛就是一直清清白白活在太陽光底下的人,自信且耀眼。

其實他以前就覺得她大膽張揚,但現在除了這種感覺,還夾雜了強烈的好奇心。

“喲喲,咋還不走?留在我家等着吃炖雞肉呀?”銀豆見狗蛋愣神,難免挖苦他一句。

狗蛋囧極了,看見柳銀豆不懷好意地笑,有點惱,“我就走。你以後可不能再管我要雞娃。”

“你放心。我保證不要。我都要害怕了。”柳銀豆說,她其實并沒有真的要楊狗蛋還什麽,沒想到這半大少年當真了。

“嗯,那我就走了。你跟我嬸子也說一聲。”狗蛋臨走前,又忍不住轉頭看一眼,從柳銀豆的頭發看到柳銀豆的手背,破天荒說了一句,“你手背傷了,小心不要碰水,找個幹淨布子裹一下。”

“嗯。”柳銀豆面無表情地點頭。處理傷口,她可是行家。

狗蛋從柳銀豆家出來,發現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他是還了雞,心裏放下了負擔,可柳銀豆那一頭短發還有她利落的姿态,着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關鍵柳銀豆還不給答案,真是越想越讓人着急,越想越是撓心挖肺呀。

作者有話要說: ①熟皮:原本是個手藝。以前人們也說成“硝皮子”,過去的人用草灰泡水後,把曬幹的皮子“燒”熟,再把皮子陰幹後皮子就軟了,毛在皮子上也就比較結實了。這裏其實是罵人的話,就是要狠狠地懲罰或者收拾的意思。大家還有其他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會一一解答麽麽噠。

(づ ̄3 ̄)づ╭?~

評論太少,所以紅包沒有發完,那就繼續發,發完為止,大家冒泡的時候記得登錄晉江客戶號呀。

目前盡最大努力堅持日更,存稿用完之後看數據吧,小天使們請放心,不管怎麽說,作者一定會咬着牙把坑填完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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