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回

狗蛋送的那只雞并沒有死,但是從此以後就老實多了,一心一意卧在柳銀豆家雞窩裏下蛋。

柳銀豆就着狗蛋耕過的二畝地,和趙氏兩人搭手種了土豆,地瓜,白菜蘿蔔之類的,地頭上又随手種些蔥和大蒜還有韭菜。騾子車拉水澆地之後,耕種的事情就結束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平時無非鍘草喂騾,趕雞逗狗,推磨碾麥,掃院挑水,這些稍微費力氣的銀豆當仁不讓的做,她被爹媽慣過,但自認不是嬌養過的女娃,活做的雖不好,但也難不倒她,家裏其他的零碎活奶婆婆趙氏一攬子包了。家口小,活少,銀豆有的是時間認真回憶夢裏學過的醫術以及經手的病例。也開始仔細研究藥材,白天還領着大黑或者二黑上山坡尋找可入藥的野花草,利用現有的條件試着炮制藥丸藥膏。

她腦門上的結痂已經脫落,頭發又長長一截,在自家院子裏的時候,也不裹頭巾,看上去多了幾分俏皮。趙氏做了雙繡花鞋給她,用了天青色的鞋面,花線繡着寒冬臘梅在上面,栩栩如生。銀豆舍不得穿,套在腳上走了兩下就脫下來了,“奶奶,這太好看了嘛,下不去腳呀。”

趙氏樂呵呵地,又開始打鞋褙子,“你放心穿,奶奶給你再做。”

“奶奶,你咋給你不做一雙?”

“正做着哩,明兒個就做好咧。”

趙氏說話,手卻不停。她從前是正經的富漢(有錢人)家的小姐出身,不需要像鄉下的女娃一樣出門下苦做農活,就待在家裏養着,除了認幾個字外,其餘的時間都用來做兩件事,那就是學習茶飯和針線,對富漢家的小姐來說,只有這兩樣拿得出手,将來才會為談婚論嫁添加籌碼。趙氏針線活沒得挑,以往村子裏不少女人跑來家裏學樣子,有時候也托趙氏給家裏準備娶媳婦的人家幫忙做鞋做衣裳,然後他們會送點柴火或者幫忙做點農活作為回報。

柳銀豆把鞋又套在腳上,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越看越喜歡。趙氏也高興,問她,“銀豆哎,你還想要啥花樣,奶奶給你繡在上面。”

“啥都行。”

天氣晴好,銀豆決定穿着新鞋去楊柳鎮買藥材,例行問趙氏,“奶奶,今個楊柳鎮有大集,我聽說有戲班子在皇姑廟附近唱梆子腔呢,我倆一撘去看看嘛。”

“奶奶在屋裏照門,你領着二黑去吧。”趙氏把剪好的鞋褙子放在針線笸籮裏,起身去竈臺,“飯吃了再去,今個給你烙油馍馍。”

趙氏早上就揉好的面已經發起來了,揪成一個一個拳頭大小的面坨坨,小擀仗擀成圓形,抹一層熟豬油,撒上鹽和蔥花麻椒,揉在一起重新擀成好幾層,放在刷過油的熱鍋裏慢慢烙,那香味漸漸就飄出來了。

家裏自從有了麥子,飯食改善了許多。

銀豆跑出門去坡底下摘了些長得正好的野苜蓿菜,鍋裏燒開水焯過,撈出來拌上醋和鹽,滴上熟好的菜油,就可以吃了。中午祖孫二人圍着炕桌,就着清爽可口的涼拌野菜吃熱馍馍。大黑二黑突然汪汪吼起來,門外傳來孩子吓哭的聲音,銀豆放下筷子,跑出去喝住大黑二黑。

大黑二黑繼續趴在院裏曬太陽。門口站個大肚子女人,拿着一個包袱,領着三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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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姑姑,我來看看你。”

女人笑的忐忑,偷偷觀看銀豆的臉色。三個娃娃聞着院子裏飄出的香馍馍味,牽着女人的衣角,說,“媽,我餓......”

這是銀豆的二嫂吳氏和她的三個侄子侄女。

銀豆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進了門。她和兩個哥哥的關系以前還是不錯的,大哥二哥年長她許多,兩人各自成家以後,對她疏遠了很多。她不怨他們,各家有各家的日子,沒有爹媽,她就是單出來的那個。大哥一家遠走他鄉,再無音訊,二哥柳玉槐自行把她賣給楊順田之後,她恨了好些天,不是因為把她嫁給楊順田,而是因為在婚嫁這件事情上她都不能為自己做主,雖然論起理來,人人都覺得爹媽死哥做主也算正常,可心裏總難咽下這口氣,除了怨她二哥,有時候也埋怨這狗/日的世道對女人太不公平。

當初離開柳家灣來楊家灣的時候銀豆曾當着二哥的面說,“你賣我那二兩銀子兩鬥麥子,我一粒一個銅板都沒撈着。以後我就和你們沒瓜葛了。”

柳玉槐說,“銀豆你說話太難聽,我也是為你好哩。爹和媽都不在,我當哥的給你做主合情合理,女大不中留呀,哪有在娘家待一輩子的理。”

柳銀豆說,“我曉得,所以我以後就是楊順田家的人,和你們沒關系。你們甭來找我,也甭再從我這兒讨便宜。”

柳玉槐一笑置之:“你個瓜女子,我能從你這裏讨到啥便宜?你甭拖累我我就算燒高香了。”

柳銀豆成親之後,柳玉槐果然和她沒來往。楊順田死了,柳玉槐過來轉了一圈,私下裏問她有沒有改嫁的意思,有的話早作打算,他可以再替她張羅張羅,柳銀豆搖頭拒絕。

柳玉槐說,“銀豆你年紀輕輕的,守寡幹啥哩?趁早尋個好下家,遠的不說,這十裏八鄉娶不上親的男人多的很,由着你挑,你下半輩子也有個依靠嘛。”

......由着我挑???銀豆冷笑,“我就不能守寡?我憑啥不能守?我主動要求守寡那是能受到朝廷鼓勵的竟還有人攔着擋着?這是咋了?世道變了?不讓女人守寡了?我咋不知道呢!”

她知道柳玉槐又打她的主意呢,她偏不讓他們如意。她上個月被人冤枉,出那麽大事情,柳玉槐裝聾作啞不現身,怕她柳銀豆給柳家丢人。到這會兒,柳玉槐女人帶着娃娃上門來,準沒好事。

吳氏帶着孩子進了院子,見趙氏也出來,問,“嬸娘最近好着哩?”

趙氏說,“好着哩,她嫂子快屋裏坐。你們吃了沒?”

吳氏聞着香噴噴的油馍味兒,舔舔嘴唇,說,“今個走的急,還.....還沒吃。”

“正好,我們才吃,一撘趁着吃。”

吳氏領着娃娃進了窯屋,她的包袱裏,裝的是走親戚的禮,那是她早上打發自家大女和二女從榆樹上摘好的榆錢子,還有兩個又黑又硬的高粱面摻野菜團。“她姑姑,你曉得家裏情況不好,也沒啥給你拿的,你別笑話。”

銀豆垂着眼睛,想着當初他們從奶婆婆這裏拿走的二兩銀子和兩鬥麥子,看來用光了嘛。

趙氏和銀豆拿白面油馍招待母子四個。吳氏一家大概有兩三年沒吃過這樣的白面了,個個狼吞虎咽。銀豆的小侄子虎娃吃的快,兩張油馍咽下肚,吃完手背一抹嘴,說,“媽,真香,我還想吃。”

吳氏從兩個女娃手裏各掰一半遞給兒子,“你吃。”

二女不幹了,“媽,我都吃不飽,你咋給我弟弟嘛。”

吳氏說,“你兄弟多吃些咋啦,你倆這麽大咋不懂事哩。”

銀豆看不慣,冷着臉罵他侄子,“給你姐姐們還回去!我沒把你這男娃從門裏轟出去就不錯了,還敢給我在這兒橫着!”

吳氏噎住,看樣子銀豆看不慣男娃男人的習慣還沒改過來。趙氏一看銀豆劍拔弩張,忙打圓場,“要不.....,我去發些面,咱再烙些。”

銀豆攔着,“奶奶,不烙了。誰家都沒餘糧,又不是填無底洞,白面就這麽些,吃完了我們吃啥?”

她說的很直接,一點都不肯婉轉,趙氏無奈,“你這娃娃,哎....,我收拾碗筷,你們坐着說說話。”

吳氏把自己手裏的油馍給兒子掰了點,最後她沒吃飽 ,可讓銀豆這麽一說,也不好意思要了。見銀豆盤腿坐在炕上,還拿個手巾子優雅地擦嘴,酸溜溜地說,“你命倒好,嫁過來,奶婆婆伺候你吃喝。銀豆,你把福享了。”

銀豆呼嚕一把自己腦袋上的短發,裝作不經意的說,“虎娃媽哎,你只見我享福,沒見過我受罪吧。要不要我跟你說說,我咋受罪的,叫你心裏也舒坦舒坦?”

吳氏打從門外,就看見銀豆的齊眉短發了,可她沒好問,也沒敢問。銀豆被楊氏族人吊起來打的丢了半條命他們一家都曉得,當時柳玉槐說柳銀豆臊臉,羞先人(辱沒祖宗)哩,真的不打算認她了,吳氏本有些不忍,結果又趕上另一檔子事情,就沒再來看她。起因是她家大女兒迎弟快十四歲了,本來說好要和楊家灣的楊順舉定親,結果人家知道迎弟姑姑就是偷漢子的柳銀豆,推測柳家女子大概都不是好貨,便跟柳玉槐說自家娃娃年齡小,往後再訂也不遲,對家以這個理由推拒,說好的聘禮不見影兒,吳氏就把柳銀豆也恨上了,還和柳玉槐說,她姑姑自己浪也就算了,還連累咱娃的名聲,這下倒好,迎弟啥時候能嫁出去呀。

柳玉槐當時氣的臉都黑了好些天。

因此銀豆受罪以及遭一衆白眼的時候,他二哥一家都沒出面。可是,現在他們有求于她,又舍不下這張臉,只好打發吳氏這個大肚子女人來打頭陣。

吳氏多精明的人呢,知道銀豆挖苦她,很快轉了話頭,說,“銀豆,我尋你,是你二哥的意思。主要和你說兩件事。”

銀豆沒好氣,“啥事嘛?”

吳氏把三個娃娃打發到院子裏去耍,打算跟銀豆推心置腹。“一件呢,是你哥哥操心你,說你出了那樣的事情,怕楊家容不下,托我跟你說一聲,他給你看下一門好親事,等你過了守期,叫你嫁人過好日子哩。”

銀豆說,“楊家沒有容不下我,我日子過得美着呢。你們甭給我找麻煩。”

吳氏見她倔強,心裏不悅,暗道:楊氏怎麽會容得你留在楊家灣敗壞族裏的名聲?人家恨不得你趕緊走呢,你把嫂子真當瓜娃子哩。面上卻說,“你甭急,聽嫂子說完。你哥給你尋的這門親事呢,是十八裏鋪的一家大財東,主家姓譚。譚家這麽有名,你肯定聽說過吧。人家本想尋個黃花姑娘當小老婆,你哥為你,專門跑腿跟媒人說,把你都誇上天了,嘴皮子都磨破了,只要你點頭,這件事情就算成了。給譚財東做小老婆,比起給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窮漢(窮人)當正頭婆娘強的多。”

“我不點頭。”銀豆說,“我哪兒都不去,我現在不是柳家人,柳玉槐他做不了我的主,別白忙活了,免得搬着石頭砸他自個兒的腳。你還是說另一件事情吧。”

吳氏臉上燒呼呼的,暗想她真不識擡舉,又說,“這......另一件事情,就是想跟你借點糧食。俺屋裏斷糧了。”本來靠着迎弟的聘禮還能過一陣子,誰知親事一黃,缸不見糧。

銀豆說,“我沒有糧。”

“你咋哄人哩?前些天你上楊柳鎮趕集,有人看見你拉了幾百斤麥子回來,你咋說你沒糧食嘛。”

“誰看見了?你說說,看我不撕爛他的嘴!”銀豆的臉拉的很長。她的騾子車上還蓋着一張破席子呢,這都能看見?

她的腦子裏突然閃過楊狗蛋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 舒坦:在這裏是指尋找心裏平衡的意思。

今天這張好多字,而且我居然還在日更,快來表揚我哈哈哈。大家都在問男主是誰,男主是誰不是很明顯嘛(斜眼笑)

(づ ̄3 ̄)づ╭?~

PS:感謝小天使們的營養液和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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