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窗外的雨漸漸下大,空氣粘稠濕潤,混雜了藥材的香味,幽幽地鑽進梅洵雪的夢中,喚他醒來。
就像是如夢初醒那般睜開眼,梅洵雪有些恍惚。
腦袋昏昏沉沉的,有無盡的記憶在閃現,如同流星那樣炸開花火。他,這是在哪裏?
噼刺噼刺的烤火聲鑽進他的耳朵裏,他循聲望去,只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拖着臉像是要睡過去的模樣,袅袅的白煙迷蒙了梅洵雪的眼。他有些恍惚,這一幕似曾相識,但又好像從未在他的記憶裏頭出現。
簡陋的房子、透風的窗子……他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
“咳、咳。”煙塵熏到他的嗓子,他擡手捂住了口鼻。
男人聽到聲音擡過頭,一雙漆黑的眸撞入梅洵雪的眼中,圓溜溜的眼睛像是小狗。頭發只是紮了一個松散的小辮垂在身後,穿的也是寬寬松松的布衫。只有眉心的痣鮮紅如血,也如盛開的半瓣梅花。
他有見過這個人嘛?梅洵雪微微皺眉。
男人走過來,習慣性坐在床邊,熟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醒了。”
聲音像是一道驚雷,讓梅洵雪仿若從多重夢境之中徹底清醒過來。
戚夕。
眼前的男人是戚夕!
他錯愕地睜開了嘴巴,卻又說不出話來。
此前種種的一切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梅洵雪記得,戚夕之前是帶他去尋醫了。可……
他這是被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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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呢?這塵世之中哪有這種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還是之前的種種不過就是他病重之時出現的幻覺?
他竟有些琢磨不清。
梅洵雪眨眨眼,世界朦胧而清晰,天邊的太陽升了起來,暖暖的光将透過紙糊的窗子,碎成一地。
竟然,真的可以看見了。
還以為、還以為。
梅洵雪吃笑一聲,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生出慶幸的感覺。
只是,那道突然出現在腦海裏的聲音——
實在是太像他的一位故人了。若不是梅洵雪此刻看見了戚夕,恐怕還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呢。
“喲,醒了就把藥喝了吧。”戚夕的話将梅洵雪的思緒拉了回來。
一低頭,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就在嘴邊。
梅洵雪皺眉。
他默默地将頭撇了過去。
戚夕疑惑地嗯了一聲,這是在鬧什麽別扭。
梅洵雪挪了挪身體,又看向戚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小手顫顫地拿過白瓷勺,一抖一抖地将他最讨厭的藥送入口中。
真的、真的,太惡心了。
梅洵雪邊喝邊給自己打氣。
他原先沒看見的時候也不曾覺得這藥是那麽地難以下咽,現如今看着這烏漆嘛黑的苦水,竟不知自己是如此能吃苦的人了。
唇中還泛着苦澀,梅洵雪将勺子往碗裏一丢,認命一樣地看着戚夕。
而戚夕也怔怔地看着他。
怎麽?他的臉上有什麽嗎?
“小寶,你能看見了?”
戚夕的胸口怦怦直跳,原本他只是冒着試一試的念頭才帶着梅洵雪跟着長荔去看他所說的那名老夫子的,卻不知道他的那幾貼藥竟是真的如此靈驗。
不僅将人從鬼門關裏頭帶了回來,順帶着連眼睛都能看見了。
梅洵雪呆呆地看向戚夕,而後伸手,手掌沒有穿過戚夕的臉,溫熱的觸感清楚明了地告訴梅洵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戚夕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他好好的活着呢。
但他的手掌不過戚夕臉一半,男人的臉大抵是被日光曬得有些發紅,睫毛密密地,在光下一曬就落在自己的指尖,如同蝴蝶。
啊!
他當真變成了小孩嗎!
“呃啊。”戚夕?梅洵雪是想叫戚夕的名字的,可嗓子依舊發不出聲音來。
于是他只能點點頭。
“還是不能說話嗎?”戚夕的腦袋湊過來,拱在他的喉頭,癢癢的,他輕輕咳了兩聲,耳朵泛着絲絲的紅暈。
他又點點頭。
戚夕露出失望的神色,“好吧。”但随之又安慰道,“沒關系,既然那位大夫能治好你的眼睛,想來應該也能治好你的嗓子的。”
梅洵雪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身上的骨頭也被接好了,看來戚夕這次找的那位大夫還頗為靠譜。
梅洵雪甚滿意。
“啊,對了,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長荔去。”戚夕像是想到什麽,擦了擦手,“小寶,你乖乖的,喏,把這梅子吃了,我去尋你的救命恩人去。”
蜜餞上那層厚實的白色糖霜早就被戚夕手掌的溫度融化,變成黏糊糊的糖水,梅洵雪瞧見的時候有些嫌棄,但戚夕似乎是沒看見梅洵雪的神色,兩指拈着就塞進了梅洵雪的嘴裏。
廉價的甜味瞬間就在唇齒之間蔓延開來。
梅洵雪皺着眉頭舔了舔唇角,淡色的唇沾染了一點點水光,這梅子做的還怪好吃的。
可以再問戚夕再要一顆。
誰叫那碗湯藥是那麽得苦。
不過,戚夕說的長荔又是誰,聽戚夕的意思是,這個人幫了他們嗎?
正想着,戚夕養的幾只老母雞便開始咯咯咯地叫起來了,像是開了屏那樣。戚夕聞聲出去。
“呀,長荔,我正要去找你呢。”戚夕邁出門正巧碰見長荔。
長荔一身的風光霁月,似乎和這鄉村小院格格不入,周身環佩玎珰,瑩瑩手腕上還挂着一串紅繩。他走進來的時候,似乎整個院落都開始發光了。長荔微眯着眼似乎是被陽光灼到瞳仁,他細聲細語道:“怎麽,是小寶醒了嗎?”
戚夕點了點頭,将人迎了進來。
梅洵雪阖着眼,在聽到來人的聲音時才懶洋洋地睜開了雙眸。
他與長荔視線偶然相對,唇卻不由着緊緊抿住了。
戚夕倒是熱情地招待人在他簡陋得一眼能看到底的房子裏頭坐下。小圓桌正對着門,一道竹簾挂在橫梁上就将屋子分成了兩半,當做卧室了。只不過戚夕這裏平素也沒什麽人來,這道簾子也就成了擺設。所以梅洵雪自然是第一眼就瞧見了進門的長荔。
“看起來小寶恢複的不錯。”長荔并未嫌棄戚夕堆滿雜物的‘大堂’,自若地坐了下來,“徐夫子的藥看來還是好用的。”
“還是謝謝你了,那夜若不是你,小寶恐怕……”戚夕後怕似的撓了撓毛糙的頭發。
長荔搖搖頭看向梅洵雪所在之處,卻說:“小寶逢兇化吉,将來必定是個福星呢。”
“我此番前來,是與你說,我不日就要入都城了,就不知道以後何時才會回王家村了。”長荔倒有些惋惜,他起身走到梅洵雪身邊,将袖中的一串紅繩解下,挂在梅洵雪纖細的手腕上,“這是我從安寧寺求來的平安福,算是給小寶留個念想吧。”
“願小寶這一程,平安順遂才是。”他彎眉淺笑,笑意不達眼底,而那飄飄渺渺的嗓音就像九重天上的仙人那般。
梅洵雪也只是垂着眸子,默默将手縮回,藏在被窩裏撫摸着長荔給他的那一串紅繩。
“竟然這麽不巧,我還想再帶小寶去看看他的嗓子呢……”戚夕嘆息道。
“徐夫子人好,只是老人家閑雲野鶴,他此番去采藥,也不知道何時回來。但若是碰見了,他必定會出手相助的。”長荔笑眯眯說着,“戚夕你不必如此擔憂,眼下小寶不是在漸漸恢複嗎?”
“哎,那便只能碰碰運氣了。”戚夕惋惜極了。
長荔走時,戚夕還給了他一筐草雞蛋和一串臘肉。
梅洵雪冷哼一聲,對戚夕這種行為嗤之以鼻。
有這功夫,還不如平時給他多卧兩個雞蛋在米湯頭裏,說不定他好的更快。
梅洵雪抱着被子躺下,手腕上的紅線有些發燙。
原來他在瀕死之際聽到的聲音并不是假的,這世間難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嗎?戚夕口中的長荔,與他記憶中的師兄不僅聲音相像、竟連身形都有些相似。
方才進門粗粗一看,還以為是故人重逢了呢,再仔細看時,才方覺失神。
他輕嘆了一口氣。
那人想必,也以為他已經死了吧。
而且,若是那人見他還活着,又怎麽會救他、又願他此生平安順遂呢。
日暮西山,梅洵雪揉了揉惺忪的睡眸,不知道什麽時候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有淡淡的米香飄了進來。
戚夕不會又做什麽米湯了吧!
不行,等戚夕進來的時候他得好好演道演道,可不能讓戚夕把他當小雞仔養了。
“小寶,吃飯!”戚夕一聲吆喝,端着托盤就進來了。
梅洵雪略微一看,兩眼一黑,又是熟悉的白碗白勺!他不如還是瞎子比較好。
——咕嚕咕嚕。
“小寶,起來吃飯。”戚夕将碗碟放在床邊,将小碟子裏的剝好的白白嫩嫩的水煮蛋放在梅洵雪手心裏,“剛才長荔走的時候看見你盯着人家籃子裏頭瞧,但大夫說你不能吃太葷腥的東西……”
“怎麽不吃。”
梅洵雪側靠在床邊,被長發擋住的耳垂通紅。原來,戚夕都看見了。
傻子。
他怎麽可能是饞那一口東西,他只是……覺得替戚夕不值得罷了。人家明明是高中的狀元,還騙戚夕說是普通的舉人。
長荔此番進城之後,哪裏還有回來的道理。
戚夕送的雞蛋臘肉估計在長荔眼中也是上不得臺面之物,說不定轉手就送人了,也就戚夕傻,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傻子,也就戚夕才會傻乎乎救他了。
梅洵雪低頭咬着戚夕給他剝好的雞蛋,甜甜的。
朝暮往返,戚夕收拾東西出門的時候,發現那顆和梅洵雪一齊救回來的花,竟然發出了白白的花苞。
在月光下,如同南海的珍珠。
即将餓到入睡的梅洵雪腦袋裏冒出戚夕的笑聲,他慢慢趴到窗子邊,戳了戳戚夕的腦袋。
“咳咳——”不要笑了!他要睡了。
“小寶,你看,要開花了。”
戚夕回頭,對上梅洵雪的如桃花一樣的明媚的眼睛,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分享給他。
梅洵雪撐着身子順着戚夕的手勢看過去,一株幽蘭,結出了它此生第一個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