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潔白、細小的花包裹在半透明的綠葉裏,周遭蘭草如柳葉,簇擁在這顆花苞旁。

梅洵雪一眼就瞧出這是難得一見的蓮蘭。

真是運氣好,他擡眼看戚夕。只看見戚夕對于新生的喜悅,而再無其他。

他輕輕嘆息一聲,在心裏又罵了戚夕一聲傻子,便也懶得再執着讓戚夕閉嘴了,把被子往頭上一蓋,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不知怎麽的,他原先也沒那麽愛做夢。

也沒那麽愛睡覺,可自打被天雷劈了之後,身體仿佛就真的變成了嗜睡的孩童那般,連帶着夜夢都變得如此冗長。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梅洵雪竟然在夢中見到了他那風光霁月的大師兄。

“師兄師兄,為何我總是拿不穩劍呢?”

那是他才入天曜宮七八歲時最愛問的一句話。

一樹梨花如雪一樣洋洋灑灑落在,落在梅洵雪身前人的衣襟之上,那人的眸總是很淡,只在看向他的時候才會有些許的情緒波瀾,大師兄蹲下身,與七八歲時候的梅洵雪對視,他微微笑道:“師弟,你還小,不必如此憂愁。有許多人一生都無法悟得劍心。”

梅洵雪還記,他師兄還未說完那句話,他手中的短劍便穿過那朵即将降落在他師兄肩頭的雪白色的梨花。

“哈哈,師兄!你看你看!我能控劍了!”

……

梅洵雪已然記不清他師兄那時候說了什麽,他全然沉寂在他的喜悅之中,他理所應當地認為大師兄也是實打實在為他感到幸福開心的。

畢竟,他可是他唯一的小師弟啊,未來、過去、現在他們都将成為彼此的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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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洵雪的确是那麽想的。

所以他也錯過了師兄眼底的落寞之色。

也未曾注意到,山中晚梅悄然盛開時,梨花落在泥濘之中。

并不算得一場好夢。

梅洵雪昏昏沉沉的醒來,但天還未完全亮,耳邊還傳來不規律的呼吸聲,他翻了個身,渾身酸痛。

天知道他是怎麽忍到現在的。

戚夕的胳膊粗壯有力,常年的勞作讓他身上布滿了日曬的痕跡,而睡覺的時候,戚夕便就這樣将他圈在自己懷中,怪不得自己在睡夢之中總有一種即将窒息和隐隐作痛的感覺。

梅洵雪眨了眨眼,戚夕的眉頭緊鎖着,眉心的梅花小痣似乎沒有之前那麽濃烈,嘴唇有些幹,好像有血珠泅出,一張一合地似乎在說什麽夢話。

兩人靠的實在是太近了,讓梅洵雪想不聽見也難。

怎麽,這田間漢子也有煩惱的事情?

他湊近。

——“小寶……花錢……還錢……”

——“不能走……養老……”

該死的戚夕!!

梅洵雪頓時又覺得隐隐有吐血之勢。

他如今、現在的身體不過七八歲的小孩,戚夕竟然已經想到自己給他養老送終的時候了!

難道是他求着戚夕救他的不成!

随即,梅洵雪又想到王三說過的話……戚夕是個能生小孩的男人。難不成,戚夕是有什麽隐疾所以才那麽抗拒這檔子事兒?

這樣似乎也說得通了。

梅洵雪長吸一口氣,狠狠地在戚夕大腿肉掐了一下。

可恨、可氣卻無可奈何!

“小寶乖,別鬧,明天給你買糖吃。”

戚夕未曾醒來,還以為是他的鬧劇,迷蒙中揉了揉他的腦袋,粗糙的手掌溫熱帶着些許藥香,梅洵雪下意識地閉眼往後挪,而後才想到,這是滾滾凡塵,戚夕也不是那個會加害他的人。

他不需要躲,不需要避。

“嗯嗯,小寶真乖。”戚夕嘟囔着,又将梅洵雪攏到懷裏,下巴抵住他的額頭,“舒服,不動。”

戚!夕!

他一代魔尊,竟然被人當做枕頭!

很好很好!

梅洵雪念着,心中悵悶早已消失。伴随着習習的涼風,枕在戚夕的胸膛上又沉沉睡去,三聲雞鳴、幾道車轍聲都未曾将他吵醒。

直至戚夕又端着那要命的藥在他鼻尖晃悠的時候,梅洵雪才驚愕地醒了過來。

“喝藥。”

梅洵雪欲卒。

在戚夕的監督下,梅洵雪一口氣将要溫燙的中藥灌進嘴巴裏,然後眼巴巴地看着戚夕。

戚夕接過梅洵雪遞過來的空碗,放在一旁。

“嗚——嗚——”苦死了!

梅洵雪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可不是貪戚夕做的蜜餞,只是這藥屬實是被戚夕熬得又濃又苦,若沒有點甜絲絲的東西他的舌尖必定能回苦上一天。

“怎麽了?”戚夕甚少在小寶身上看見那麽多情緒波動,還以為梅洵雪是被嗆到了。

“唔——咳。”苦。

“啊,是苦嗎?”

梅洵雪連忙點頭。

戚夕道:“可惜梅果都被吃完了……是該去買些糖和蜜了。”

梅洵雪兩眼放空,昨天晚上還說什麽給他買糖吃,果然,戚夕那時候必定是醒了。

“好了,不逗你了。喏,這是狗兒嬸子今早送來的橘子。”戚夕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醜兮兮但又擦得幹幹淨淨的橘子,橙黃色的果皮上頭都是斑斑駁駁的傷疤。

見梅洵雪發愣,戚夕将橘子皮剝開把果肉放在梅洵雪手中。

醜橘子有什麽值得好寶貝的,梅洵雪的手撥弄着上頭白色的橘絡,從中分了一半又還給了戚夕。

他,可不想欠戚夕的。

戚夕想要用這些小恩小惠讓他給他養老送終,想都別想。梅洵雪将橘子塞到嘴裏,和他想的一樣,一點都不甜,酸澀的感覺頓時充盈在齒尖。

可當戚夕問他橘子甜不甜的時候,他還是點了頭。

“我也那麽覺得。”

到底是戚夕的味覺壞掉了還是他的味覺沒恢複。梅洵雪看着戚夕臉上的笑,不由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還是病入膏肓的狀态。

罷了,許是戚夕沒吃過什麽好東西,待以後,再說吧。

外頭的草沙沙作響,母雞咯咯叫兩聲後便也不做聲響。

吃過早飯後,戚夕在外頭給小院裏的青菜灑水,一派靜谧之時,卻聽得幾聲喧嘩直直往院子裏頭來。

梅洵雪都被吵得往外看去。

一個看着腦滿肥腸的中年男人帶着幾個年輕的黝黑漢子直直就往戚夕這兒來,梅洵雪不由皺眉。

這都第幾次了,梅洵雪微微皺眉。

“就是這兒?”中年男人頤指氣使地指着戚夕的破屋子。

“對對對。”王三的聲音從後頭蹿了出來,“大表舅,這就是您之前留在村裏的房子了,這不是那狀元郎回來每家每戶發了點碎銀兩,您看我都忘了這兒屋子是有主的了。”

戚夕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對王三口中的事實愣怔了一下。

“行了行了,誰是你大表舅,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男人對王三的谄媚很是不屑,他擺擺手對轉頭對戚夕說道,“你看好了,這是田契,上頭寫了我王林貴的名字,我大侄子說你占了這屋子。這樣吧,我也不是什麽絕情之人,你要麽七天之內給我三兩銀子要麽就搬出去。不然我就告官了。”

這長荔剛走,王三就找上門,怕不是算好了日子。梅洵雪冷哼一聲。

他方才見戚夕的模樣,倒不是被王三一行人吓到了,怎麽都是瞧着是知道被騙後的模樣。

呵。

戚夕湊近對着光仔仔細細地瞧着那薄薄的一頁紙,上頭的确是有官府蓋得公章。這可難辦了。

“要是沒錢就趁早滾蛋。”王林貴頗不耐煩說道。

“這屋子不是沒人要的嗎?我看着荒廢了都。”戚夕悶聲道。

王林貴:“诶,我可不管,我之後雇人養雞養鴨都可以,你可管不着。就給你七天時間啊。”

說完,一行人浩浩蕩蕩揣着滿眼的嫌惡便走了。

只留下王三說着風涼話,“哎,這可不是我不幫你啊。”他饒有意味地拍了拍戚夕的肩膀。

“滾。”戚夕舉過地上的鐵鍬,看着就要開了王三的腦瓜。

“行、行、行——”王三夾着屁股灰溜溜地跑走。戚夕看着才剛長出芽的菜地,滿臉的悵然。

王林貴這號人不知在哪裏賺了點錢,早就和王家村斷了往來。這三年都未曾有人踏足過的破屋子,又怎麽會在重新被這王林貴想起來。這其中可一定少不了王三的慫恿。按照他們的說法,七天之後若交不上這錢他們就要被趕出去了。

真是可憐啊戚夕。

戚夕嘆着氣走了進來,落寞地對梅洵雪說道:“哎,小寶你也聽見了吧。”

梅洵雪點頭。

“我攢的錢都給你抓藥抓沒了,要是真的被趕走了,我們就只能睡大街了。”戚夕的語氣不像是假的。

睡大街?若真有那麽一天,他一定一頭先撞死了。

不對,先拉着戚夕一起撞死。

“不過小寶,我會努力的。”戚夕伸手捏了捏梅洵雪如今傷口愈合的差不多的臉。原來,待一個人好,是這般滋味。

大、大膽!戚夕好大的膽子!、

梅洵雪耳尖微動,除了他娘親以外,還甚少有人對他如此親昵。若是被旁人瞧見了,又該如何是好……

他微微擡着頭看向戚夕,粗犷的漢子咧着一口白牙,眉心的紅痣顏色淡淡的,圓杏一般的烏溜溜的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的介懷。

罷了,他現在的身體是個七八歲的小孩。

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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