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第十
雨大的出奇,梅洵雪的衣裳盡數濕透,黏在單薄瘦小的身體上,風一吹似乎就能被吹倒。
他不便行動,每動一步,四肢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撕扯他的筋骨,全身的重量都借着手掌攀附在粗糙的竹棍之中,而那些沒有被戚夕處理幹淨竹刺紮透他的掌心和指尖,滲着嫣紅的血。
梅洵雪心裏最是知道這些普通凡人壽數短暫,也知道他們體格脆弱,稍微碰一下就會死。可到底是哪裏來的野貓瞎狗把戚夕弄成這副模樣!
他還知道王家村的人靠不住,戚夕此番遭遇其中斷然少不了王三的幹系。他若是想救戚夕,還得去更遠的村子才行。
還好戚夕之前帶他去過鎮上,他大約摸知道隔壁村的路。這段路梅洵雪走的異常艱難,摔倒又爬起再摔倒……直到滿身泥濘與淤青。
他不喜歡欠別人的。
戚夕救了他一條命,他就還戚夕一條命。
從前換做是別人,他也會如此。
梅洵雪拖着這副殘敗的身軀,卻是走了整整一夜才尋得一處人煙地帶。
點點的燭光如漫天的星子,閃爍在梅洵雪的眼底。他呼了一口氣,水汽化作白霧消散在雨幕之中。
他努力敲門,一扇又一扇。手指都變得冰冷僵硬起來,可要麽無人應答要麽就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門縫後再無反應,大抵是把他當做乞兒了吧。
梅洵雪感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他咬破唇,鐵鏽味在舌尖彌散。他試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保持清醒,而在即将暈倒之時,他終于敲開了一家的房門,燈火葳蕤讓梅洵雪的眼如蒙橘黃色的紗,他眨眨眼才看清開門的人。
是個清瘦憔悴的男子,病恹恹的看上去活不長久的樣子。而原本眉宇之間還帶着些許不耐的男人盯着瞧了眼梅洵雪手腕上的一绺紅繩,卻是瞳孔微震。
梅洵雪來不及遲疑,便将手腕上長荔送他的纏着金線的平安繩摘下,送到男人手中,“救、救……”
兩瓣唇似乎是在打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除了他那位大師兄之外,梅洵雪還不曾破例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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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啓齒……
他擡眸,雨水順着他瘦削的下巴滑落,墨汁般的發耷拉在鬓角,睫毛挂着雨珠看着楚楚可憐,但嵌在漂亮桃花眼中的漆黑瞳仁卻透着不容分說的堅韌,“救人。”梅洵雪終于說了出來,
“好。”
男人被風吹得大抵是腦袋不好使了,竟然毫不客氣地就應了下來。
回程路上,聽男人的話梅洵雪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經快走到鎮上了,而男人是三七鎮附近的小小藥郎,喚作謝懷真。
謝懷真看着活不久的樣子,但背着個七八歲的小孩也只花了一兩個時辰就走了梅洵雪一夜的路。
他現在究竟是有多廢物。梅洵雪輕嘆一口氣。
他指着路将謝懷真帶到小屋之後,還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暈之前,梅洵雪還是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艱難,幹脆就不救戚夕了。
他可不是戚夕那個聖母心泛濫,什麽阿貓阿狗都救的人。
就算戚夕死了,他也不會有負罪感的。
嗯。
*
謝懷真邁進屋子的時候就被滿屋的血腥氣驚得捂住了口鼻,活了這般年歲也從未見如此狼狽不堪的景象。
而将他引來的小孩還沒解釋清楚情況就又暈倒在地,除此之外,和小孩一起倒在地上的人還有一高大的男子。
男人倒在地上,而渾身衣物都沾染着幹涸的血跡,腦袋上更是一團污糟,他下意識地都以為男人已經沒了生機。
這是丢了一個什麽燙手山芋過來。他只是個小小的藥郎罷了。
可謝懷真又思及,那小孩手中的紅繩可并非尋常人家就能得到的,想來男人的身份也非同尋常。可如此一來,更是解釋不通為何兩人的居所竟是這般簡陋,又是什麽人傷的男人。
謝懷真想不通,但小孩央着他來應是為了癱軟在地上的男人。
謝懷真蹲下身探了探男人的鼻息,還活着。不過身上卻滿是瘡痍,皮膚都是肉眼可見的一道一道棍棒夾擊出來的暗紅色的疤痕,頭發上也滿是泥巴和血跡。
他垂眸看了一眼,掠過戚夕眉心淡紅色的小痣,心裏頭已然有了一個猜測。
真是可憐了那孩子。謝懷真想着看向被他安置在床側的孩童。
他蹲下身去攬男人,想要将人挪到床上,卻聽得男人的幾聲痛呼,而原本已經睜了眼的男人瞧見了他又立刻阖上眼,佯裝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
謝懷真愣神,不是說快死了嗎怎麽看着還挺精神的,“你,傷的不重?”他開口試探着問。
聞言,戚夕沒辦法只能睜開眼,扯開帶血絲的嘴角打着哈哈,“啊,只是差點死了罷了。”
謝懷真:“……”他見男人倒還有閑情逸致開玩笑,似乎都還沒那小孩身體孱弱,幾欲撒手。
見狀,戚夕急忙拽住謝懷真的衣袖,說道,“還是傷的有些重的。”戚夕又扯了扯開裂的嘴角,比原本看上去更醜了,“咳咳,我覺得我還是需要救一下的 。畢竟骨頭還是裂了的。”
*
梅洵雪醒來時候,天光大亮,暴雨過後的空氣清新處處透着幹淨,他擡手遮擋刺穿眼底的豔陽,可稍一動作全身就像是被馬車碾過,呼吸時候也覺得透骨的痛,眼角不自主地分泌着鹹澀的淚。
耳側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梅洵雪的記憶慢慢回籠,梅洵雪長舒了一口氣,手往旁邊一探,卻是摸到了溫熱寬厚的胸膛。
起伏着的心跳聲直達梅洵雪的魂魄深處。
——咚,咚……
“咳。小寶,輕點輕點。”戚夕被梅洵雪按到肺髒,頓時感覺又疼的難以呼吸,“別亂摸了。”他将梅洵雪的手從自己胸前按下,卻又緊緊攥在手心。。
“活、活着。”梅洵雪怔怔,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些許的水汽,落在戚夕的耳中,就像是帶上了哭腔那般。
梅洵雪轉身,仰頭,對上戚夕的眼睛,平靜的沒有波瀾。
而烏木一般的眼瞳之中映着他的模樣,他看得出自己有些恍惚失神。
戚夕的模樣算不上太好,額角還有碗大的血痂,脖子上也是點點道道的抓痕………
戚夕撥開遮擋着梅洵雪眼睛的幾縷發絲,像是惋惜那般嘆一口氣:“別哭啊,還是沒那麽容易死的。”
此時謝懷真進門,見一長一幼面面相觑的模樣,一時之間竟然也是嘆了口氣。他走到戚夕身邊道:“雖說沒那麽容易死,但好歹也是受了重傷,這段日子還是好生休養吧。若是需要幫忙的地方,就來喚我。”
戚夕把被子蓋在梅洵雪身上,掙紮着起來,對謝懷真說,“咳,真是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哎,不如多謝你兒子吧。”謝懷真瞧了眼梅洵雪又瞧了眼戚夕,故意大聲道,“他之前還以為你要死了呢。”
什、什麽?
謝懷真在說什麽?
梅洵雪嘴角牽動隐隐抽搐,他看着是這般年幼,戚夕看着是這般年老?他竟然會被人當做是戚夕的小孩。
他側過頭,又仔仔細細地瞧了眼戚夕。
梅洵雪想謝懷真莫不是眼瞎,他和戚夕哪裏有半分相像的地方,還是先給他自己治治眼睛吧。
而且這裏的男人當真是可以生養的?照謝懷真那麽說,戚夕也可以?
不過還好索性戚夕也一副震驚的模樣,不然梅洵雪肯定狠狠給戚夕記上一筆。他可是堂堂的一代魔尊,要真的被傳出去被當做普通凡人的一代小孩,起不是被那幫神神鬼鬼當做笑柄笑話他一輩子。
“是我誤會了?”謝懷真又問。
戚夕也不好解釋小孩是他撿來的,便道,“罷了,謝兄弟你這樣想也可以。”
“不、可以。”梅洵雪掙紮起來惡狠狠道,但他的聲音和他的身體一樣綿軟,聽上去反而不像是威脅,而是嬌嗔,他又轉頭看向戚夕,兩張臉幾乎就要貼在一塊,他對着戚夕的眼睛又說道,“不可以!不是!”他又重複了一遍。
萬萬是不行的!
“哦——”謝懷真噙笑,又意味深長道了一聲,原是他想錯了啊。
哦什麽哦!有什麽話不能說清楚,非哦來哦去。氣煞人!梅洵雪氣得兩頰鼓鼓,兩眼通紅,和那兔子一個模樣。
戚夕按住撲騰的梅洵雪,對着謝懷真沉聲說着,“哎,小寶可能有些怕生,謝兄弟你走後我必定幫你好好教育他。”
“那好吧。”謝懷真已然看出戚夕送客的意味,本來還想再問些什麽,最後還是抿唇苦笑,留下了點骨傷藥後便離開了。
“不是小寶。”梅洵雪被戚夕蒙着被子,此時說話依然有些含糊不清,聲音輕淺的時候更是讓人聽不真切。
戚夕側過身看像梅洵雪,一雙濕漉漉的圓眼正好跌落在梅洵雪的眼中,“嗯?小寶在說什麽。”他的聲音帶着疲憊與沙啞,像是累壞了。
兩人貼的極近,呼吸的鼻音都交錯在一塊,仿若是靠着顱骨在說話似的,朦胧夢幻,讓梅洵雪還以他還在大夢之中未曾醒來。
“不是,小寶。”梅洵雪對着一字一頓地又重申了一遍。
“哦,不喜歡嗎?可我覺得叫起來很順口啊。”戚夕微微蹙眉,擡手的時候呲地叫了一聲,然後又摸了摸梅洵雪的腦袋,“你還記得原本的名字是嗎?”
“梅、洵雪。”他張口說道,“我那時候寫過的……”
戚夕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随後不在意地笑道:“啊,那時候我還以為你鬼畫符呢,可我還是覺得小寶叫着順口。”他揉碎梅洵雪的發絲,細軟的發穿過戚夕的五指,他突然低頭——
梅洵雪只覺得眼前的世界暗了下來,只能聽見戚夕沙啞的嗓音和撲在而耳側的滾燙的水汽。
“謝謝小寶救了我。”
話音剛落,脖頸出好似是羽毛輕擦,帶着泛起了漣漪。戚夕的唇掠過他的脖頸——
倒在他的肩頭。
忽的脫力,睡着了。
梅洵雪的臉卻是漲紅一片,整個人也是紅彤彤的。
他猛地醍醐灌頂,才明白謝懷真方才在笑什麽了。
這些凡人!真當龌龊不堪!
他堂堂一代魔尊怎麽可能看得上戚夕這種粗鄙的鄉野之人!他喜歡的人好歹也得也能與他比肩才行。
更何況凡人壽數那麽短,于他而言不過是白駒過隙,眨眼之間便歷經生老病死,最後只留墳茔裏頭一具白骨,而這世間再不會有一模一樣人出現。
思及,梅洵雪卻是不由想起許多事來。貪、嗔、癡、恨、惡、欲,唯有心動一剎……他似乎還從未有過。
梅洵雪自然是知道自己生的是極好看的,不論入魔前亦或者是入魔後,傾慕于他的人便多如牛毛,一張皮相就能惹得諸多爛桃花,更何況他那難得一見的天靈根,招來不少歪門邪道的人之後
便恐情愛如心魔,少沾為好。
他那高高在上的師父師兄打從自幼便教導:斷情絕愛,方登太虛。
此話當真不假。
對,沒錯。
*
戚夕休養了幾日,居然就能下地走路了,可梅洵雪就沒戚夕那麽如意了。那天淋雨後不久,他就暈乎乎地發燒了,搞得謝懷真都以為生病的是他。
果然,他就說那日怎麽整個人怎會那麽奇怪,還好是病了。
梅洵雪咬着牙靠在床頭見戚夕撐着腰進進出出而自己還好死不活地賴在床上,只能把這情景歸結于戚夕皮糙肉厚,精力旺盛恢複能力異于常人。
他都躺了近一個月了,下床還得靠戚夕攙扶着。
這期間謝懷真幫襯了不少,還将梅洵雪抵過來的紅繩還給了他。說是鄉裏之間不必分的那麽清楚。
于是這根平安繩便又到了梅洵雪手腕上。
梅洵雪瞧着謝懷真每每瞧着這紅繩重重心事的模樣,只覺得他透過着死物在看活人。
只是謝懷真不問,他也不必說。更何況,他本來就不知道。
要說期間唯一讓梅洵雪值得拍手稱快的事就是那要命的苦藥終于也落在戚夕身上了。
瞧着戚夕眉頭緊皺的模樣,梅洵雪心裏別提多快活了。
看那眉心的紅痣都鮮紅了不少。
夜裏的風渡了點暖氣,還睡得迷迷蒙蒙的梅洵雪被戚夕叫醒。“怎麽了?”他揉揉眼,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戚夕抱起到了院子裏頭。
戚夕搬了一把小凳子,讓人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梅洵雪摟着戚夕的脖子,睡眼惺忪,挂在戚夕身上幾乎又要睡過去。
“小寶,等會流星劃過的時候要記得許願哦。”
梅洵雪發現戚夕老是改不過來這個稱呼,罷了罷了,随他去吧。
如墨一般的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亮閃閃的星子,不知等了多久,梅洵雪被戚夕戳了戳臉頰示意他看向天空。
一道如白色焰火的流星拖曳着長尾劃過天際,剎那間夜如白晝。
随之又是一道、兩道、三道……
化作漫天的飛星,墜落人間。
流星雨劃過的時候梅洵雪發現戚夕真的在閉眼認真許願,口中還念念有詞。
——早日回家。
這兒不就是戚夕的家嗎?
而在夜幕之中,梅洵雪看着戚夕的臉龐也柔和了不少,看着也并非那麽難看和讨人厭。
他緩緩擡頭看向天空,原來,這在凡間是被叫做流星,是值得紀念的東西。
過往,他只知道,這是魂魄隕落的表現。
是為哀。
可惜他并沒有什麽願景。
倘若這真的靈驗的話,那就讓戚夕得償所願好了。
“小寶,你許的什麽願望。”戚夕睜眼,眼神灼灼看向梅洵雪。
梅洵雪原本想說他可沒許,但看着戚夕的眼,他還是改口說道:“我想,早日恢複。”
風吹散了梅洵雪的話,不知飄向何處。
“會好的。”戚夕複又捏了捏梅洵雪的臉,倒是難得嚴肅鄭重,“肯定會好的。”
“嗯。”梅洵雪淡淡。
他已不敢奢求。
星光灑在大地上,只聽得彼此的心跳,梅洵雪望着天上宮闕,突然對過去的生活有些恍惚。這種安寧的日子,曾經也是他觸之也不可及的。
風吹過梅洵雪的眼眸,他能感覺到戚夕的體溫和切實的觸感。
也許,他的的确确又重新活了一次,可這具身體是屬于魔尊梅洵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