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第十二
戚夕果真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就開始收拾行李,兩床被子枕頭、一箱子醜衣裳、一小袋的零嘴……梅洵雪也沒想到戚夕這個破屋子竟然還能裝這麽多的東西。
甚至都要雇一匹騾子來拉板車。
一切都準備妥當,梅洵雪推開門,轉身回望了這個昏暗狹小的屋子,天還未完全亮,只有點點光源進入他的眼眸。紙糊的窗、漏風的瓦,時不時就瘸腿的凳子……放在過去,他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竟然也會屈尊住在這種房子裏頭。
梅洵雪阖門,發覺門檐上的魚幹也被戚夕收了下來。
一切居住的痕跡都在被戚夕親手抹去。
從九重天高臺之上墜落凡塵,他本來以為自己定會魂飛魄散,卻是沒曾想過會被一個凡人撿去并與他一起生活了那麽久。
仿佛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
發愣的時候,梅洵雪聽見戚夕的聲音,“小寶,走了。”他傻愣愣地站在黑皮騾子身邊,揮着手朝他打着招呼。
“知道了。”梅洵雪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戚夕身邊。朝霞帶着緋紅照在戚夕的發絲上,圓溜溜的烏色眼睛裏頭盡數都是梅洵雪的影子。
他彎下腰将人抱起放在鋪好厚實棉絮的板車上,自己則在前頭趕着騾子,戚夕趕騾子還挺有一套,還知道在鞭子前頭栓一根胡蘿蔔,好讓騾子不走錯路。
但梅洵雪他此時的心情就和那匹騾子無異。
板車颠簸,晃得梅洵雪骨頭都散架,若非戚夕一直哄騙着說着馬上就到了話,恐怕他就此便要暈過去。
戚夕倒是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王家村,途徑村長家的時候梅洵雪似乎還聽見了王三的叫喊聲,凄厲、痛苦,活活受着罪。
那王老頭聽見車轍聲,蹙着眉頭走出來,瞧見是戚夕還愣了一會,最後才忿忿朝路口扔了拐杖,不過年紀大眼力勁不好,差點砸到自己。
梅洵雪見狀,側過身拍了拍戚夕的肩膀,聲音軟軟不帶什麽威懾力:“是他們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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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起他的發絲紮進眼睛裏,有些刺痛。其實梅洵雪早已猜到是那王三一夥人,如今看來不過又是驗證了他的想法罷了。
“嗯?”戚夕轉過頭,微涼圓潤的鼻尖擦過梅洵雪的掌心,眉心的紅痣顏色幾乎就要淡到看不見了,“風有點大,你剛剛說了什麽?”戚夕笑道,趕着騾子的手一歪,差點給他們拐到野道邊上的山溝裏頭。
——戚夕,要我幫你殺了他們嗎?
梅洵雪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掌,綿軟無力,恐是連劍都握不住,怎麽談殺人。
他向來都是睚眦必報的,誰傷他一分,他便是十倍償還。
假日他恢複靈力,必定也是會将這數日來的欺辱一并算上的。
不過……
他看向前方高大的身影,懶懶道:“我說,什麽時候到啊。”
說不定就連戚夕自己都忘受過的苛責,果然是個不長記性的,到時候就先替戚夕懲一懲惡人吧。
“快了快了,喏。”戚夕伸手将挂在路邊樹上的野杏摘下丢給梅洵雪。
黃皮的杏子不大,才梅洵雪手掌大小,帶着難看的蟲疤,梅洵雪試探着咬了一口,澄黃的汁水勾着果肉挂在他的嘴角,他抿了抿唇,出乎意外的甜。
*
戚夕這路梅洵雪是越看越熟悉,這不是就是那夜他去找謝懷真的那條路嗎?
“戚戚,等一下。”梅洵雪叫住了戚夕
戚夕趕着騾子扭過頭問梅洵雪,“怎麽了?”
“這不是去鎮上的路吧,咱們要去哪兒?”
“啊,是這樣的,這鎮上的房子呢很多都是不帶田地的,我就在靠近鎮上的村子那裏租了一套小院,這離鎮上近,就幾步路,又能種點純天然有機小菜,還省錢呢。”戚夕對自己的安排很是得意,又會省錢又會過日子。
梅洵雪躺在颠簸的板車上,仰頭望天,果然,戚夕還是個窮鬼。
這一席話說下來,梅洵雪分明只聽出了沒錢二字。
他翻了個身,不由地想着,那盆蓮蘭雖然形态不算完美,但也算不得便宜,戚夕怕是不小心當做普通的玩意賣了吧。
真傻。
那蘭花也不知戚夕從哪裏撿來的,平常人恐怕是見都沒見過,也就戚夕撞了大運,不僅撿回來,還碰巧開花了。
果然還是傻人有傻福。
日近黃昏,兩人一騾慢悠悠地馱着行李,便是從王家村趕到了三七鎮邊上的八仙鎮
比起王家家一家姓的閉塞封建而言,這兒明顯更加熱鬧繁華開放些,雖然不是鎮上,但該有的東西卻還是一樣不少,村口的小攤上就有賣玩具和成衣的。
戚夕瞧見後倒是立刻給梅洵雪買了個七巧板和幾件透氣涼快的新衣裳。
梅洵雪對戚夕的眼光不敢恭維。
這挑的幾件衣裳不是黑的就是墨藍,樣式老套、顏色單調,透着一股淳樸的味道。
不過戚夕這次看中的小屋後邊栽種着幾棵梨樹,院子裏頭還有一個簡易的秋千,到比之前整潔幹淨許多了。
來到新家的第一頓晚飯,戚夕特意做了一碗紅燒小排。
不過梅洵雪對戚夕的手藝從未抱有期待。
連一碗簡簡單單的清湯挂面,戚夕都能把面燒成一坨,這難度陡升的紅燒小排,梅洵雪不難想象該有多難吃了。
但梅洵雪還是高估了戚夕的廚藝。
當戚夕端着盤子出來的時候,梅洵雪腦內突然就聽得了幾聲鴉叫。
“小寶。”戚夕獻寶似的将一盤黑魆魆的東西擺了上來。
“這是什麽!”
“排骨啊。”
梅洵雪拿筷子戳了戳已經黑成一團的形成焦炭模樣的排骨,不确定自己吃了後是否還能活下。
他将戳過小排的筷子放下,拿過勺子舀了一勺白糖放在米飯裏頭,用米飯的餘溫将白糖融化,才一勺一勺小口吃着白糖米飯。
他不挑食,只是戚夕做的要人命。
戚夕見狀,夾了一塊排骨給梅洵雪。
“小寶,不是說了,不能挑食的嗎?”
梅洵雪晃了一下腳,面對着突如其然出現的排骨,他頓時感覺自己恐怕離死不遠了,他趕緊又把這塊排骨夾給了戚夕。
“戚戚吃。”
戚夕感動落淚連嚼兩口,當晚就腹痛難捱。
第二天眼下就挂了兩個陡大的烏青,惹得梅洵雪不禁笑出了聲來。
大概是笑的太過明顯,戚夕幽怨地看了梅洵雪一眼,又将他的臉當做面團捏了一下。
“戚夕!不準再捏了。”梅洵雪的眼眶紅彤彤的,幾乎就要落淚。
戚夕苦苦忍了一宿,卻還是腹內絞痛冒冷汗,無奈只好帶着梅洵雪一起出門去尋郎中,沿途問了幾個村民,卻都指向了他們的住所附近。
“還尋什麽,最近的郎中不是就在你們附近嗎?”原來說得便是謝懷真。
那夜雨大,梅洵雪的神志本就恍惚難受,卻是沒發現謝懷真居然就住在他們隔壁不遠處。
他隐約覺得,這并非一件好事。
一踏入謝懷真的院子,梅洵雪就聞到了熟悉的藥香,身體下意識地就想逃離,但還是被戚夕帶着一塊進來。
謝懷真聽說戚夕搬家了,臉上轉瞬露出驚愕的神情,喃喃道,“沒想你們竟然離開王家村了,如此甚好。”
在知道戚夕是吃東西吃壞後,他苦笑一聲,給戚夕把了把脈,随後便給戚夕調配了些健脾利胃的藥,并叫他三日內清淡飲食。
“小寶今天也在,若是方便的話是否也能他開點滋補身體藥。”戚夕将梅洵雪的手腕放了過去
謝懷真點頭,但他也說不明白梅洵雪是什麽情況,他瞧着梅洵雪的脈象異于常人,平穩之中帶着死氣,但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謝懷真也不敢妄自下藥,只是開了點補中益氣的藥丸。
“還得是徐夫子啊。”戚夕不由想到長荔引薦那位的夫子。
“這附近似乎沒有這位郎中啊……”謝懷真思索一會卻也找不出戚夕說的這號人,若真如戚夕所言起死回生,也只有當朝國手徐青才有這本事了,“許是某位未曾聽過的游醫吧。”
戚夕将走之時,謝懷真卻是叫住了戚夕。
“哦對了,戚夕,你最近……是否快到了潮期。”謝懷真猶豫試探着問道。
戚夕聽後,雙手捂住梅洵雪的耳朵後才道:“你不提醒我,差點就忘了。”近些日子屬實太過忙碌了,竟然差點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忘記。
謝懷真指了指戚夕的眉心:“那,小寶該如何?”
……
梅洵雪被戚夕捂住了耳朵,聽不真切,只覺得兩個人就好像在說啞語。
還有什麽事情是他聽不得的?
潮期,最近快下雨了嗎?
可空氣中只有拂面而來的燥熱暖意,并沒有半點落雨的跡象。
回家的時候,正巧碰見學堂裏的孩童散學,許多才到戚夕腰間的小孩背着書包在聽到夫子阖上書頁的時候便一溜煙的跑走。
戚夕見狀,像是想起什麽來,低頭問梅洵雪:“對了,小寶,你要不要也和他們一塊上學。你這個年紀是要上學的吧。”
梅洵雪:“……”
他如今都幾歲了,若是再和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孩一同上學堂,豈不是成了笑話。
而且梅洵雪平素最讨厭的就是學那些繁文缛節了。
過去修行之時,那宮規他便是背了三天三夜也只記住了百來條,還差點被師兄罰,若是再讓他讀書,他豈不白活那麽多年。
“不用。”他咬着牙拒絕。
學堂內的夫子見一大一小逗留在外,捋着雪白的山羊胡須後走出來,對着戚夕道:“二位,是想将這孩子也送入學堂嗎?”夫子看了眼梅洵雪的模樣,“我看他倒是長了雙玲珑剔透的眼睛,透着聰慧,倒是個可塑之才。”
“我不要。”他退到戚夕身後,勾住戚夕的手,軟下語氣:“戚戚,走吧走吧。”
戚夕颔首道:“稚子頑劣,叫您見笑了。”
夫子嘆了口氣說:“無妨。”
月色溶溶,照着兩人回去的路。
“小寶,你不願意去學堂是擔心旁人欺負你嗎?”戚夕牽着梅洵雪的手跟着他的步子走得很慢,聲音低沉沙啞透着點關切和憂愁。
梅洵雪一愣,搖搖頭:“怎麽了?”
“我只是想,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你到時候有個傍身的本領,也能過得稱心如意。”戚夕喃喃道,過後發覺自己失語,又說,“畢竟,你也是會長大的嘛。”
梅洵雪不語。
戚夕有日會老去,而他也有飛升之日。
在他茫茫歲月之中,戚夕不過如滄海一粟,百年後,或許就忘卻了。
戚夕不必替他想的如此長遠。
他可是,魔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