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吳哥遺址之所以能建成, 大部分要歸功于太陽王蘇利耶二世,那是高棉最偉大的君王之一,在他的手上, 這個王朝開疆拓土,統治範圍一度占據大半個中南半島。

在中國古代, 這個王朝也被稱為真臘,在許多游記中,它是極其繁華的國度, 港口來往旅客絡繹不絕, 商貿交易源源不斷。

在數座寺廟中, 只有柏威夏寺的建設格外長一些,花費了王國一百多年的時間。

黑色的石塊堆積成龐然大物, 五層廟宇交疊,斷裂的石柱沿着山脈的坡度層層向上,人從宮殿的第一道門前攀爬, 穿越五重廟宇,直到頂峰,就如沿着須彌山一直登臨神界。

從斷崖望下去,能看到高棉境內綿長的稻田與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湖泊。

據說這裏離洞裏薩湖很近,那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 但是晴天眺望遠方,一片迷蒙,只有空氣裏因為過高溫度而浮動的水波紋, 以及黃色的土坡, 其餘什麽也看不見。

“好看嗎?”徐明硯站在樹蔭下面, 很好奇盛嘉宜到底能感受到什麽不一樣的東西,“比起吳哥窟怎麽樣?”

“還好吧。”盛嘉宜放下手中的望遠鏡, “這裏是一堆石頭,吳哥窟是一大堆石頭。”

徐明硯:......

“盛小姐真知灼見。”他感慨,“十分有見地。”

不遠千裏過來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該不該說盛小姐這個藝術天賦真的有待商榷,徐明硯現在相信她演戲演得好,純靠有一個智商頗高的大腦了。

“盛小姐的确講得很有道理。”溫敏昂操着一口飄逸的英語接話道,“柏威夏寺大概在你們中國人唐代時期,或許最晚是宋代濕氣,就建成了,但它不算是什麽有名的地方,上千年來這座濕婆廟一直被遺棄在懸崖上,吳哥窟被确立為世界文化遺産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帶頭找了十多個國家的專家到高棉來勘查遺址,關于柏威夏寺要不要納入《世界遺産名錄》這個問題,各方一直争論不休。”

“為什麽有這麽大的争議?”盛嘉宜找了處地方坐下,“國際海牙法庭不是早就宣布将這座寺廟判給了高棉了?”

“但是你會發現從高棉進入這座濕婆廟很困難,暹羅卻很方便,這就是整個事件的奇妙之處了,海牙法庭顯然并沒有想好好解決問題,只是想和稀泥,而當時這座神廟還沒有那樣的名氣,雙方卻都利用了這一點,六七十年代恰好是亞洲經濟的騰飛時期,幾乎所有的國家都獲得民族獨立,急需要建立認同感的時候,一座有着一定歷史意義的廟宇就變得至關重要,在一系列小題大做後,高棉與暹羅兩邊人民為此吵得不可開交,甚至一度動用武力,導致兩國斷交。”

“一旦柏威夏寺進入《世界遺産名錄》,它就會像吳哥那樣,成為一個民族驕傲的象征。”

“在高棉王朝時期,柏威夏寺在帝國的正中心,是高棉人光輝的記憶,後來暹羅人強大起來,占據高棉,它又成了暹羅人的勳章。法國進入中南半島後,暹羅後被迫割讓這部分土地還給高棉,在他們看來,民族的弱小使得他們失去了它,于是它又成了那不可抹去的屈辱的印跡。”

“盛小姐,教科文因為這樣的情況回避于從文明的角度對寺廟作出裁決,它看起來無足輕重,但是它的歸屬決定了我們這些國際上的第三者是以什麽樣的角度來觀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我們尊重哪個民族的信仰和過去,以及,殖民的歷史到底正确還是錯誤。”

“盛小姐,我是個法國人,我也是個高棉人,說句實話我還算半個華人,但站在客觀的角度來講,殖民地人民看來殖民當然是悲痛的過往,但對于許多宗主國的人來說,他們認為自己為落後的土地帶來了先進的文明,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這些先進的機器和超前的理念,雖然他們把這裏搞得支離破碎,但現代化的确已在進程中。”

“你看,倘若把柏威夏寺給了暹羅,這一切就被推翻了,沒有人想承認自己的過去是一段錯誤,回憶總是美好的,你有關于你的定義,我有關于我的,我們誰都不想退讓。”

盛嘉宜沉默了許久,她坐在拱形的窗檐上,就在不遠處是深色的腕口大小的鎖鏈,三條鎖鏈背後就是斷崖。

天上飛過體型巨大的鳥,不知道是蒼鷹還是金雕。

寺廟附近有營房,有持木倉的士兵,也有身穿紅衣的僧衣,雖然數量極少,但這裏并不是盛嘉宜想象中的那樣人跡罕至,不大的地方依然還有那麽一些人會專程到訪拜谒。

徐明硯同樣安靜地坐着,溫敏昂講話的過程中他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他是陪盛小姐來的,他不在乎一座寺廟歸東邊還是歸西邊,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而且關于柏威夏寺的歸屬早已經有定論,溫敏昂所描述的是存在于理念上文明中的定義,對于他一個香江出身,海外長大的華人來說,這種感情他可以理解,也尊重,但是無法共情。

遺址說到底只是一堆廢墟,就算有那麽一些研究的價值考古的價值,但是相較于地區穩定和兩國友好來說,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高棉已經內戰多年,好不容易恢複到和平的狀态,斷然沒有必要再為了區區一小塊土地争來争去。

如果再次爆發戰争,而他又剛好在這裏投資,那麽他就得承擔這一部分損失。

他開始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吳芳宇合作。

盛嘉宜卻聽懂了溫敏昂的長篇大論。

就在那麽一瞬間她理解了曼儀。

那個女孩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叫做安明的男人,她不願千山萬水來到這裏,是因為無腳鳥也有飛到累的那一天,當她想停下來的時候,她想到落葉歸根,在香江她找不到的‘根’,所以當安明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高棉看吳哥窟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只是中南半島上的國境線大多數都是模糊的,幾千年來就是如此,這裏南面臨海,北部有群山峻嶺阻隔,陡峭的地形把平原分離的支離破碎,直到歐洲開始殖民,現代文明和觀念進入東南亞,國家的概念形成,然後才有了壓迫與反對壓迫。

上百個民族被迫凝聚到一起從碎落的過去中重拾信仰,但是過去的裂痕已經大到無法消弭,即便摔碎了重新拼湊,也始終拼湊不出一個整體。

破碎的土地養育破碎的靈魂,那個女孩長着一張黃色的臉,但她不屬于香江,也不屬于這裏,她原來以為安明和她一樣,也是流離之人,可她後來發現他騙了她。

所以她先走了。

夜幕低垂的時候,港口汽笛長鳴,陳曼儀率先轉身離開。

安明擁有不會理解這種感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孤獨的,被同樣孤獨的陳曼儀吸引,但他又讀不懂她,所以他愛她愛到不可自拔。

鄭安容不遠千裏,費盡心力要來到高棉拍攝這部電影,不是在他一開始頓悟的尼泊爾,也不是在同樣佛寺林立且更加安全的暹羅,是因為那兩個地方都缺少他想要的感覺——焦慮和不安交織,古老與現代的相融,以及那隐形的,跨越不了的鴻溝。

他說:“嘉宜你演的不夠好。”

是因為盛嘉宜一直把陳曼儀的內心當作一場愛情戲來演。

失落的人追逐空虛幻影,安明不過是那道影子,當她醒悟的那一刻,她毫不留情地抽身離開,不是不愛,而是愛不足以讓她跨越一切,他亦沒有縱深越往深谷的勇氣。

也難怪鄭安容堅持要中英混血的她演曼儀這個角色,按照他的籌劃和這部電影背後寓意的隐線,《夏日濃情》這種人文氛圍濃厚的電影,又有吳哥這樣的背景,大概率會受到法國電影節的偏愛。

真是野心勃勃。

山風刮過,抽打岩壁發出尖銳的呼嘯,盛嘉宜擡頭,詢問正在檢查石柱上壁畫的溫敏昂:“溫先生,如果同你所說的那樣,你們又為什麽要推進柏威夏寺文化遺址申報事項?讓它保持着這樣的狀态不好嗎?雙方有默契不去獨占它,泰民不需要簽證就可以進入寺廟,柬方同樣願意接受這樣微妙的平衡……”

“盛小姐。”溫敏昂藍色的眼睛裏流動着難以捉摸的神色,似悲痛似迷茫,“我還沒有和你說過我的過去,我父親是駐金邊的大使館員工,我從小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我頭腦中關于巴黎的記憶很少,關于湄公河和烈陽的記憶很多,直到被迫離開金邊之前,我都下意識認為我是個高棉人,但是這是幻覺,是我自己的思想,高棉人永遠不會這樣看。”

“我回來後,許多從小就認識的高棉的同伴都已經去世,這就是區別,我可以走,但是他們不可以。”

他的目光和盛嘉宜對上,在那雙溫和的眼中,盛嘉宜看到透徹的藍色。

她不知道他在凝視她的眼睛時是否會意識到這一點。

她也有雙藍色的眼睛。

“我們不能蒙住眼睛就假裝傷疤已經愈合,傷痕累累的身軀也不可能因為不看就不存在。雙方因為這麽一座寺廟爆發過太多次沖突,久而久之這樣的仇恨深入骨髓,在四萬高棉難民聚集在我們現在坐着的斷崖上懇請進入暹羅的時候,暹羅拒絕了他們的要求,恨意使他們把四萬人推入斷崖清理地雷,為此爆發的人道主義危機直到今天都還殘留于心。”

“這樣的狀态必須要結束了,無論柏威夏寺最終歸于哪一方,甚至雙方會為此再次爆發戰争,但終有迎來塵埃落定那一刻。傷口愈合的過程很痛苦,可是唯有傷疤不再淌血,我們才會将視線挪回來往前走,我們總歸是要往前走的。”

他的筆記本老得幾乎要脫頁,那上面密密麻麻畫滿了各種寺廟遺跡的素描。

盛嘉宜瞥見徐明硯,兩人視線相撞的那一刻,徐明硯向她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中透露着安撫的意味。

盛嘉宜不知怎麽就覺得他應當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麽。

抛開徐先生背後的財富不論,他其實也一直飄蕩流離。

“走吧,我帶你們去看看廟宇上的浮雕。”溫敏昂催促他們,“那可是相當精美的藝術品。”

徐明硯走到了盛嘉宜的身邊,扶了她一把讓她站起來。

“還好嗎?”他關切道。

盛嘉宜失笑:“當然還好,哪裏會不好?”

他們沿着臺階往下走,穿過覆滿枝葉的浮屠塔。

“在想什麽?”徐明硯輕聲問她。

“在想費雯麗演的那部電影。”

“《亂世佳人》?”

“嗯。”

“你其實有一點像費雯麗。”徐明硯說。

盛嘉宜好笑地推搡了他的手臂:“你肯定是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報紙。”

因為盛嘉宜長相精致如洋娃娃,又喜歡演那種脆弱到有些精神質的白玫瑰形象,所以常常有人講她是東方的費雯麗。

“你們氣質是有一些像。”

“你是說我瘋嗎?”

“不是。”他矢口否認,“某種時候的感覺會有一些像。”

“比如?”

“比如一樣漂亮。”

盛嘉宜很滿意他的回答,毫無疑問徐少是一個情商很高的男人,只要他願意,講出來的話總是能哄她歡心。

“算你過關了。”

“所以為什麽是《Gone with the wind》,而不是什麽《apocalypse Now》(現代啓示錄)?”(注:由美國導演拍攝的經典戰争電影,內容有關越南戰争)

“因為啊——”盛嘉宜拉長調子,她的表情忽然變了,變得飄忽不定起來,她學着電影裏費雯麗飾演的斯佳麗那樣,輕聲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高原上的大鳥終于停止滑翔,落在了崖壁上,舒展自己修長的羽翼。

盛嘉宜也終于看清了,那不是什麽金雕,那是一只高原白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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