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一場季風雨後, 黑雲尚未來得及退散,天氣陰暗,陳曼儀把窗戶關上, 房間裏昏昏沉沉。
她揭開桌子中央巴掌大的陶罐,往裏面填檀香灰, 等香灰聚攏在罐中,她用打火機燃起一根香,點燃插在裏頭的香碳。
青煙袅袅, 浮動在燥熱狹小的空間裏。
安明側躺在床上, 赤裸着上身, 靜靜看着她的動作,等到她合上蓋, 才問她:“為什麽要點這種香?”
“廟裏買的。”陳曼儀吹滅了線香,“安神。”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買,幹脆買了串佛珠, 又買了盒檀香,唯有花了錢,才有出來旅行的實質感,也為這段旅途留一個結果。
“人家講點一根香是用來招鬼的。”
陳曼儀聞言面色不變:“你怕鬼嗎?”
安明頓了頓:“鬼都是人臆想出來的,有什麽好怕。”
“我看你的表情不像是不怕的樣子。”陳曼儀笑着坐到他身邊, 窗戶裏漏出一線路燈的白光,恰好照在她半邊臉上。
“鬼神這種東西,我也不信, 不過要是真的有, 好像也不錯。至少可以跟那些死掉的人說一說話, 你說對吧?”
“你不想跟我說話嗎?”
“和你說話,你聽得懂嗎?”
安明望着她的臉出神。
牆上挂着一座鐘, 時間指向晚上八點。
“你找到你的父親了嗎?”
“沒有。”陳曼儀把外頭罩着的白色T恤脫下來,露出裏頭的背心。
“我就說十八年過去了,滿世界找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麽可能找得到,十八年前的人,大概都成了一具枯骨。”
“你可真是會安慰人。”
“我是和你說實話,人總要面對現實。”
“你覺得自己敢面對現實嗎?”陳曼儀點了根煙,抽了幾口,又摁滅在桌上。
她沿着床的邊緣坐下來。
盛嘉宜的瞳色在拍電影時偶爾需要特殊處理,大部分是因為光線過強,導致她瞳孔顏色過于突出,在暗光下她那雙眼睛就跟幽谷一樣,冷冷清清,看人總帶着幾分端詳與琢磨。
“你錢包裏那張照片,是誰啊?”她輕聲問。
那是陳曼儀無意從他旅行箱裏翻到的,那個女人給人的感覺溫和無害,很是賢惠持家的樣子,不像她,永遠有着一顆飄蕩流離的心。他們萍水相逢,本來就是一場意外,相遇之時就注定了要分開,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她自己一個人過就好了,再多一個人,只會增加她的不安,就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引誘他突破了道德的邊界。
安明不自覺別過臉:“我老婆。”
“你老婆?”她手指劃過他的臉,“你還要回去找她嗎?”
“不知道。”
陳曼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你和我算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大家相逢一場,開心最重要嘛。”安明不耐地轉頭,“難不成我還要為了你去和我老婆離婚?”
陳曼儀沉默半響:“你說的對,開心最重要。”
風扇搖搖晃晃。
“你愛我嗎?”陳曼儀問。
安明失笑。
她吻住他,流雲席卷夢中,呼嘯的風聲吹得百葉窗吱嘎作響,那潮濕的空氣裏凝結出濕悶的汗水,女人輕柔的說笑聲如寺廟飛起檐角下擺動的鈴铛,蔓延在綿長的雨中。
“你愛我嗎?”意亂情迷時,陳曼儀撐着手肘直起身,再次輕聲問道。
陳良西直視着她的眼睛,嘴唇微動。
他的動作本應該到此結束。
但是盛嘉宜的黑發微濕纏繞在他的手臂上,她的鎖骨暴露在白色的燈下,極致的白與極致的黑,富有沖擊感的色彩撲入眼簾。
她鴉羽一樣的睫毛輕輕顫動,孱弱的,像即将折斷的鳥翼。
此時此刻她眼裏不再總是流淌着朦胧冷意,深色如古井般的眸子裏仿佛倒映着熱帶樹林中盤旋的藤蔓,和那下得不停的季風雨,濕濕嗒嗒,黏糊糊,将他逐漸裹挾,直到窒息。
“你愛不愛我?”她催促道,邊說着邊歪了歪頭,蒼白的臉上露出近似于癫狂狂熱的神情。
陳良西忽然意識到盛嘉宜是有點瘋的氣質在身上的,只不過她的理智壓制住了瘋感,所以平常沒有人會把這兩種特質和她聯系到一起。
呼之欲出的癫狂與絕對的理□□織,成了密密麻麻的網。
他再也不能扛住這樣鋪天蓋地的感情,他心中的想法如湄公河決堤一樣洶湧而出,他仿佛站在在荒涼的稻田裏,看漫天銀河傾倒而下。
程良西深吸一口氣,喃喃道:“我愛你。”
這是劇本裏沒有的臺詞,編劇想出聲提醒,卻被鄭安容伸手止住。
他只怕重來一次,這兩個影帝影後級別的演員也再也無法複刻這三十秒鐘。
什麽是演戲?
鄭安容只給了這兩個主演薄薄幾頁紙,盛嘉宜的甚至更少一些,那些關于男女角色之間的過去與回憶都是通過他口述傳遞給了他們,而在拍攝進程中,碎片化的拍攝方式讓演員完全沒辦法拼湊出一個整體的故事,所有的片段都需要他們自己去感知呈現,大部分時間主角都雲裏霧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樣沒有方向的演繹最折磨對自己有着高标準與嚴格規劃的人。
拍到一半的時候盛嘉宜很痛苦,鄭安容自然清楚這一點。
她年紀太小,經驗和技術都不足以支撐如此複雜的表演,角色倒換一下程良西都不一定能演好曼儀這樣的角色,周佳慧則是拍到一半幹脆利落抽身走人,戲份被剪成另外一個角色。
香江能演曼儀的女演員太少,要麽長相不符合,要麽氣質不匹配,鄭安容除了逼盛嘉宜沒有別的辦法。
她也沒有到脫胎換骨的地步,但的的确确摸到了一些訣竅。
演員到了三十歲以後才會進入事業的成熟期,就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拍慣了各種各樣的電影,所以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像陳良西這樣兩屆金像影帝一屆金馬影帝的巨星,偏好挖掘人物,猜測他的所思所想、喜怒悲歡,痛苦就跟着一起痛苦,快樂跟着一起快樂,把自己變成那個人,
他常常要花大量時間進入角色的內心,再花更多的時間走出這個角色。
而盛嘉宜抗拒這樣的表演,她承受不了那樣多感性的想法,更不喜歡脫離自己後變成另一個人,于是她學會了像個劇作家那樣,在揣摩角色的生平經歷後再次創造她,賦予她全新的生命。現在,罕見的程良西的入戲被她壓制,強行抽離了角色,進入一場新的表演中。
陳曼儀再次偏頭吻了下去。
盛嘉宜借位用得剛剛好,和他相隔不到三厘米,彼此之間可以感受到對方輕微的呼吸。
她笑了笑,擡起頭。
醒來的時候正好是淩晨,男人還在安睡,陳曼儀換了身衣服,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背包 ,從狹窄逼仄的房間裏出來。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頭一次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繞過路邊擁擠的摩托車,給了旅館下停着的突突車兩元,讓他再次載着她去吳哥。
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到處閑逛,她站在吳哥城正中,仰頭再次看了那座雄偉的須彌廟山。
她的側顏徹底暴露在陽光的照射下,金色的光中,她就像一尊鍍了金的神女像。
對準她的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下這一幕,鄭安容幾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的眼神平淡無波,但那絕對和呆板木楞沒有什麽關系,荒廢的遺跡寂靜無聲,唯有季風吹拂,樹葉婆娑,這一瞬間她的軀體好像成為了容器,讓沒有生命的畫面充滿了生動的語言。
那是告別,也是新生。
壓抑的痛苦幾乎是從她的身上被撕裂下來,發出不甘的咆哮。
鄭安容忽然有些好奇,她這樣的靈性,至此也就暴露了那麽一點點,如果被摧殘到極致再爆發出來,該有多麽的震撼人心。
不過他已經很滿意了,五秒鐘之後,鄭安容喊:“cut。”
盛嘉宜伸手,遮住刺眼的陽光。
“這條過了。”
“吳哥的戲拍完了?”盛嘉宜接過阿香遞過來的紙巾,擦拭被強光照射而留下的淚水,語氣裏有着遮掩不住的喜悅。
鄭安容瞥了她一眼,發現她出戲倒是出奇的快。
“拍完了。”鄭安容道,“回香江補拍最後幾場戲,你和良西一起殺青,我們争取在最快的時間裏上線影院。”
“不會被人攔下來或者搶了母帶吧?”
“你說點好的。”
盛嘉宜聳聳肩:“你看,導演,我是跟你講現實中存在的可能。”
“有程少在,這電影不可能不上映,他的粉絲上到八十歲太奶,下到三歲女童,就沒有幾個人不愛他,敢為難你不奇怪,誰敢為難他?”
“您這話講得我聽着也怪不舒服的,他人呢?”
“他早上回香江了。”
“回香江了?”盛嘉宜小聲驚呼,“為什麽,他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他經紀人叫他回去有些事。”鄭安容低着頭搗鼓手上的分鏡腳本,沒好意思跟盛嘉宜講,陳良西應該是沒有完全出戲,所以不太敢直面她。
早說了哥哥妹妹什麽的,沒有血緣關系的都是耍流氓,男女之間但凡誰有暧昧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戳破便以兄妹相稱,好像這樣就能為一些過于親密的行為與想法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這種事他不方便講,也最好不要講。
任誰都能從盛嘉宜前幾日的行程中猜到她現在應當是有一位拍拖的對象,而知道些內情的鄭安容更是直接知悉那位就是當年亞洲首富的長孫,如今新加坡巨富的外孫,既然有了這樣好的姻緣,此時湊上去煞風景捅破盛嘉宜與程良西窗戶紙,未免顯得他這個人過于沒腦子。
而且盛嘉宜未必不知道,以她的敏銳程度,男人那點心思拿捏起來輕而易舉,不照樣還是裝傻充愣。
“他倒是學起了曼儀,我才是安明。”盛嘉宜笑着湊到鄭安容身邊,“導演,你什麽時候拍下一部戲?”
鄭安容頭也不擡:“最遲明年,最早下個月。”
“這麽快?”
“那本子早就開始籌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我看到你拍這個電影之後,倒是有調整劇本的想法......總之到時候有消息會通知你。”
“我還是演女主角?”
“你要是不想演可以給別的女演員演,香江不止你一個女演員。”
盛嘉宜比了一個投降的手勢:“還是良西哥演男主角?”
鄭安容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你想要誰演男主角?”
“我?”盛嘉宜笑了笑,“我想跟謝嘉誠合作,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