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
鄭安容手一抖, 差點沒有端穩昂貴的攝像設備,再看盛嘉宜的時候,他的眼神已經寫滿了意味深長。
他欲言又止:“嘉宜, 人不能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
一邊是富可敵國的太子爺,另一邊是有港圈第一美男之稱的謝嘉誠, 盛嘉宜還真不虧待自己!
細數一番盛嘉宜出道以來合作的男星,處|女作就同程良西一起搭檔,之後鄭安容拉着原班人馬又拍了《霓虹》的姊妹片, 盛嘉宜便又同程良西合作了第二次, 到這次已經是第三次。除此之外, 以何季韓為首的商業片巨星都與她搭檔電影,香江的四大天王她和其中三位都同過劇組, 唯有謝嘉誠還沒有接觸過,不過看她如此蠢蠢欲動,就以她在橙禾的地位, 想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盛嘉宜只是覺得她已經跟程良西拍過許多次電影,而且每次都是膩膩乎乎的愛情文藝片,再拍下去別說他們自己,就算是觀衆也要膩了。拍電影就好像結婚,夫妻之間有七年之癢, 男女搭檔之間同樣如此。
“良西知道你在背後撺掇我換了他,估計再也不想認你這個妹妹了。”
“我哪有?”盛嘉宜無辜地睜大眼睛,“是良西哥他好像說拍完這部電影就要去澳洲休假, 短時間內不會回香江, 也不會再拍戲,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去問問謝嘉誠的意思?我聽說他也很願意拍文藝片, 鄭導,香江那些男星都有挑女主角的權力,你看看何季韓......為什麽我不可以。”
“程良西什麽時候說的?”鄭安容沒有理會她的死纏爛打。
“昨天說的。”盛嘉宜坐到鄭安容身側,“他說了,他需要時間從角色裏恢複。”
鄭安容嘆了口氣:“誰讓你拍戲的時候那麽撩他?我問你,為什麽要加那一句臺詞。”
盛嘉宜聳聳肩:“我覺得那個情境下很适合,想到了就加了,沒有別的意思。”
“你......”
“大家都是演員,專業一點嘛。”
“好,既然都是演員,那就要聽導演的話,你想和謝嘉誠合作,也得看我的意思,我說可以就可以,我說不行就不行。”鄭安容将纏繞的電線放回箱子裏,拍了拍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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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的樓總是逼仄而壓抑,向外看,鋼鐵水泥遮住大半天空,留出對面密密麻麻的窗口。
一盞燈搖搖晃晃,霓虹色彩支離破碎,掉到清冷的白色瓷磚上。
房間裏電話鈴聲執着地響個不停。
狹長的樓道裏沒有所謂的隔音,沒過幾分鐘,對面住着的租客一把掀開大門,扯着嗓子叫:“要死咗啦仲唔接電話,吵死人咗啦!”
走廊寂靜無聲,但過了幾秒,一只纖細修長的手将話筒拿了起來。
聽筒那邊有風的聲音。
沙啞的男聲沉聲絮語。:“系我,如果有多張船票,你願唔願意同我一齊走?”
她沉默着,遲遲沒有說話。
黑色的長發垂在臉側,她面前是一樽半人高的魚缸,藍色幽光照在她精致的側臉上,紅色的金魚吐出一連串水泡。
牆上挂着一只時鐘,秒針不停歇往前轉動,好似急促起伏的心跳。
即便在鏡頭裏這個場景沒有任何聲音,但鄭安容依然拍出來了無聲的焦灼感,他向來喜歡在布景與光線上下功夫,用轉動的鐘擺展現水流一樣逝去的時間,用投射的陰影照亮女主角瑰麗的面容,一切都恰到好處,端着機器的攝影師都嘆為觀止。
某位電影界大牛講過一段經典名言——電影最重要的就是打光,光打好了,哪怕醜和傻的表情,都可以露出美麗和智慧的光芒。[ 費裏尼,代表作《8》(Otto e mezzo)]
像盛嘉宜這樣骨肉勻亭的美人,皮肉緊緊貼住立體精致的骨骼,臉蛋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不管做任何表情都不會導致面部走型,再碰上合适的光線,簡直像是上帝精雕細琢造出來的玩偶一樣,美得令人窒息。
安明咳嗽了一聲,在曼儀的想象中,他此刻應當是在抽煙。
“聽晚八點,有艘去新加坡嘅輪渡,我喺海港等你。”他在電話那頭說。
酒吧裏意亂情迷的那一夜,高棉烈陽高照的那些天,還有旅館中交織着汗水與潮意的黃昏,無時無刻不倒映在他的腦海裏,翻騰起伏。
如果說一開始他的放縱是想要報複自己出軌的妻子,在之後的不知道是哪一秒開始,他徹徹底底淪陷了。
這是一場背德的愛情,本不應該有任何結局,但他仍然希望等到一個答案。
陳曼儀指甲敲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與時間交疊。
她不免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名叫Th Hnh的女人,自湄公河畔與她的父親陳升紅分開之後,此生他們都沒有再見一面。
“我很感激他。”在她母親臨終之前,她明明已經蒼老得再也看不出年輕時的風姿,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容光煥發。
母親說:“他說要我先到香江來,不用多久,他也會想辦法過來,然後我們在維多利亞港相見。”
“那您會為此感到遺憾或者怨恨嗎?”陳曼儀低聲問。
那個人一直沒有前來赴約。
她們兩個被抛棄在這裏,以異鄉客的身份,颠沛流離。
Hnh想了許久,最後她搖了搖頭,說:“當然不會,這不是他的錯。”
有些分別是注定的。
過了許久,陳曼儀終于低低嗯了一聲。
她答應了。
安明喜不自禁:“你一定要來,我會準時到達,喺嗰度等你。”
“嗯。”
陳曼儀擡頭,看見窗外陰雲低沉,太陽半隐半露,不知道......是否又要下雨了。
夜色如墨,遙探港口,燈光明暗,海浪輕拂,帶來了鹹濕的氣息。
劇組大燈照亮小半塊海域,人群聚集,人聲嘈雜。
鄭安容站在一只箱子上,指揮着布景。
拍完這場戲,整部電影就算是殺青,盛嘉宜坐在欄杆上,和此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在電影裏飾演勾引安明老婆出軌的男二號——李澤陽聊天。
“你們在吳哥是不是很好玩?”李澤陽有些懊惱,“早知道我也應該跟過去玩一玩。”
“你怎麽會這麽覺得?”盛嘉宜咬了口手中的薄荷冰淇淋,對他的話感到驚訝。
“我聽說了你們拍攝的內容。”李澤陽狠狠拍了一下欄杆,“和你們相比,我和佳慧在臺北拍的內容簡直就跟過家家一樣,可以想像這部電影剪出來之後,所有的光環都會分給你和程少,我又成了邊邊角角的男配。”
天王之一的李澤陽對于自己屢次做配而耿耿于懷。
盛嘉宜才沒有心情哄他。
“喏,你要是對此有意見,你應該去找導演抱怨。”盛嘉宜指了指鄭安容,“叫他給你加戲。”
李澤陽頓時一縮:“我不敢。”
“這有什麽不敢?”盛嘉宜皺眉,“你怕他?”
“你不知道他被叫做片場暴君嗎?”
“我知道啊。”
“你就是仗着他不會兇你。”
“你是沒見他兇我的時候。”盛嘉宜撇了撇嘴,遠遠看見程良西和周佳慧過來,連忙招手:“程少,佳慧姐。”
“你來做什麽?”程良西還未走到跟前,就已經揚聲取笑李澤陽,“不是已經殺青了?”
“我來湊個熱鬧不行?”李澤陽把他那三七中風的頭發往上一撩,酷酷一笑。
随時準備告訴全世界我很帥的男人,固然十分英俊,但氣質上落了大半截,比臉長得差更加可怕,堪稱無可救藥。
“你下次開演唱會我不要去給你當助唱嘉賓啦。”盛嘉宜從欄杆上下來,嫌棄地離他遠了一些,摟住周佳慧的手臂。
“嘉宜和良西別圍在那裏聊天,澤陽不要幹擾他們,佳慧準備一下,馬上要拍攝,争取今晚少拍幾條,我看要下雨了。”
留給他們說閑話的時間并不多。
電臺斷斷續續響着雜音。
七點剛過,曼儀已經到達港口。
她穿着件灰色長風衣,一頭黑發被海風吹亂,飄散在風中。
港灣并不寧靜,各種各樣的汽笛聲來回奏響,那樣多的行人來往于碼頭之間。不遠處停了一艘白色小游艇,一群金發碧眼的洋妞正在頂層甲板上開雞尾酒party,發出巨大又尖銳的笑聲。
對岸中環夜色迷離。
曼儀赴約的理由很簡單,她跟安明走,可以得到比在這裏更加好的生活。她或許會和他一起定居在新加坡,他會和他的老婆離婚,然後同她結婚,生子,兩個人一同開始瑣碎又漫長的一生。
可是她想想這樣的未來,似乎并不為此感到幸福。
她很清楚這不是愛情,至少不是正常的愛情。
安明心裏忘不掉他那個老婆,他倒也不見得多愛她,但是因為那個溫順的女人率先背叛他,他便為此耿耿于懷,這就像一根深深的刺一樣紮在他的腦子裏,令他終身無法解脫。
陳曼儀告訴自己不要去想當愛情落入平凡後,會變得多麽醜陋與難堪,說到底她需要的只是那一張前往新加坡的船票,就像是她的母親來到香江一樣,她用同樣的方式從這裏離開,至于好還是不好,總不會比現在過得更差。
再過兩個小時,她就要去酒吧唱歌。
那些情歌,她唱了許多遍,早已經滾瓜爛熟,将所有的歌詞銘記于心。
碼頭對面的街角,同樣有人抱着吉他,迎着來往人群在哼唱。
陳曼儀伸手,摸到了水珠。
好像下雨了,細雨穿過黃昏,落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燈火璀璨的對岸,似乎就是她那遙不可及的明天。此刻她帶着未知的情緒站在這裏,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迎來一份變質的愛情,還是寄希望于像菟絲花一樣緊緊纏繞在那個可以帶她走的男人身上,将過去遠遠抛在腦後。
這世界上有一種鳥,叫做無腳鳥,從它張開雙翼飛起那一天,直到死亡,才能落到地上。
“今日係咪有颱風過境啊,今年點解成日都有颱風,本應該颱風季都過咗嘅。”
“濕漉漉嘅一日,真系好反胃噢。"
“快啲走啦,去新加坡嘅渡輪淨低最後五分鐘啦,颱風一嚟貨輪停咗點算啊。"
陳曼儀将這些話停在耳中,她仰頭看了天空一眼。
臺風過境,全港交通即将停運。
廣場上的時鐘铛铛铛敲響八下,人潮湧來。
夜色已至,航船離港。
隔着許多人,陳曼儀看到了遠處的安明。
他身邊站着一個女人,他們似乎在說一些什麽,那個女人的面孔她有些熟悉,在他的錢包裏,陳曼儀見過這個人。
她微微一笑。
人生中有許多次相遇,也就有無數次別離,或許每一次相遇,都是為了下次的分別,而每一離開,都為了将來某一秒的意外重逢。
陳曼儀把斜挎包往肩上攏了攏,掉頭向碼頭裏走去。
綠色的輪渡兩塊錢一次,從九龍到中環,是來往兩岸最便利也最省錢的方式。
汽笛長鳴。
安明在焦急地眺望,忽視身邊女人的大聲質問,試圖從人群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個聲音。
到最後,他終于變得不耐煩起來,一把推開自己身邊的女人,和她争吵起來。
他說:“是你的錯,不是我的錯。”
女人愣住。
安明推開她,着急地撥開人群。
陳曼儀已經坐在過海的輪渡上。
她沿着木制的長椅坐下,那灣海水高低起伏,帶着郵輪一起搖搖晃晃。
背後的高樓都成了模糊的,看不見的影子,而對岸璀璨的燈光從暈染的一團,到逐漸清晰,最終完完全全袒露了自己最迷人的那一面。
陳曼儀起初還是笑着,笑到後頭,她靠在窗戶上,又忍不住掉下眼淚。
她的哭泣那麽真實,卻悄然無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捂住嘴,分不清自己心中翻騰的感情到底是悲傷、痛苦,還是釋然、甚至快樂。
她的淚水是真實的,她的人生也變得真實起來。
終于不再是薄薄的,透明的一片,就像是一根鋼筋鐵骨被狠狠釘進她的脊柱裏一樣,那鋼鐵撕扯着她的皮肉,她既痛不欲生,又仿佛在痛苦中新生。
輪渡即将靠岸。
模糊的人潮向外湧去。
陳曼儀站起來,跟在人群後頭,往碼頭處走去。
到最後,她的身影終于徹底消失。
如果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依然會毫不猶豫回到那個烈陽灼灼的上午,因為———
那天她在佛陀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