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菱花塵滿慵将照(3)
菱花塵滿慵将照(3)
小滿前後,地裏的秧苗即将長成,李藏璧又重新開始了早出晚歸的日子。
先前播種的那半畝田現下已然綠油油一片,長勢良好,但在分秧插秧之前,周邊的田地還需要灌水修整,她又重新借了鄭泉明家的水牛,和裴星濯一同下地勞作。
整田的工序并不簡單,要用到的農具也多,首先便是用犁耕田翻土,其次用耙使土均勻細碎,最後才能用耖平整田塊,一連好幾日都是這般,每回日落歸家時二人都累得說不出話。
不過對于李藏璧來說,整田還不是最累的,每年分秧插秧才是她最痛不欲生的時候,總是讓她想起幼年被幾個師傅逼着練武的情形,也是一樣的似火驕陽,熱燙的陽光直直地曬在背上,水面被照得明晃晃的,即便帶着鬥笠也照舊滿頭大汗,一片田感覺無邊無際。
等到直起身來,腰間幾乎酸到麻木。
十幾畝地,一人事田,少說也要十幾日,然而剛到七八日的時候,裴星濯就先崩潰了,坐在田埂上一邊往嘴裏灌水一邊抹眼淚,說:“這可比練武累多了。”
李藏璧看着他這副樣子有些好笑,喝了兩口水沒說話。
見她這般風輕雲淡,裴星濯眼裏流露出一絲真心的拜服,帶着哭腔道:“殿下不愧是殿下,心智堅韌,身強力壯,拔山舉鼎……”
李藏璧一下笑出了聲,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給他擦了擦眼淚,道:“種個田還能把你種哭了。”
裴星濯吸了吸鼻子,似乎也覺得有點丢人了,沉默了一會兒又想到了什麽,特別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把臉埋到臂彎裏,聲音悶悶地喚了一句殿下。
見他這副模樣,李藏璧心中也驀然一酸,頓了半息才慢慢擡手,像以往那般拍了拍他的腦袋。
要說起來,裴星濯還比她還小了兩歲,月前才剛滿二十,自她八歲那年來到她身邊,到十五歲時二人失散,已經整整陪了她七年時間。
猶記得崇歷七年的時候,身處濟福寺的裴小五被父親選中,送進宮中陪她一同練武,第一回見面的時候是父親牽着他來到她身邊,對她說:“阿璧,這是小五,以後就同你一起練武了。”
那時候她撓了撓腦袋,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小五?這叫什麽名字?”
當天下午,她就興致頗高地翻閱典籍,文绉绉地為他擇取了星濯二字為名。
裴星濯能被父親選中并非毫無道理,自小他就在武學上展露出了極高的天賦,學什麽都比她快,父親還專門叮囑了他不許藏拙,不許因為她是帝姬就手下留情,這也就導致了她每次比試都輸給他。
十二歲之前他個子還沒她高,年齡也比她小,面對這麽一個哪裏看起來都比她弱的小孩,她自然不願意每次都輸,于是乎奮發習武,就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恥,只可惜十二歲之後他開始抽條,各家武學也更加得心應手,這下她別說打過他了,連近身都變得有些困難。
不過好在裴星濯自小和她混在一起,事事唯她是瞻,她八歲之後在宮裏闖的所有禍,一大半都有他鼎力相助的功勞。
那段時間兩人天天一起挨罰,都是些不大不小的禍事,罰得太重也說不過去,是以大多都是抄書或是罰跪,若是抄書李藏璧就會去求阿兄和他身邊的親衛商拂盈一起幫忙,不消一會兒便抄完了;若是罰跪裴星濯就會偷偷把外衣脫了給李藏璧墊膝蓋,每回等到半夜父親或是阿兄忍不住來看她,別說罰跪了,兩個人早就趴在衣服堆裏呼呼大睡了。
不過那時候裴星濯年紀小,即便有為虎作伥的嫌疑,沈漆也不會重罰他,再者他這般唯李藏璧是從的态度也是沈漆一直想要看見的——他雖是中乾帝君,但更是一個父親,就算一雙兒女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作為父親的私心,他也希望有人能毫無緣由地保護他們。
一直等到李藏璧十一歲,沈漆覺得她該知禮懂事了,才又給她安排了一個侍衛,和孤兒出身的裴星濯不同的是,這位侍衛出自世家,是戶部侍郎明潛的獨女,喚作明菁,比李藏璧大了四歲。
十四五歲的年紀,又是文武皆成的世家子,身上多少還負有少年人的意氣,不僅機敏,膽子也大,既奉了帝君之命管束勸導帝姬便不會渎職,再加上年歲的原因,對付李藏璧和裴星濯兩個人綽綽有餘,二人加在一起才能和她打個平手,若想要贏她,還得一起配合着耍點小聰明。
自此,李藏璧的闖禍數量直線下降,樹也不敢爬了,屋頂也不敢上了,甚至連上課都不敢睡覺了,只能在明菁的注視下瞪着兩只眼睛神思恍惚地聽着那些策論詩文。
她那時候并不喜歡明菁,覺得她過于古板,不懂變通,每日早上一睜眼,想得最多的就是該怎麽躲着她多玩一會兒,還樂此不疲地和裴星濯一起同她鬥智鬥勇,直到那一日她因為保護自己而身死。
自那之後,她便再也不用費盡心思躲着她了。
……
崇歷十四年的秋日,皇家秋狝,母親和父親帶着他們一同去了奉山圍場狩獵。
彼時徐闕之已然入宮,位至貴君,只在父親之下,而在各方的權力傾軋之下,沈、薛兩家也初露頹勢,有不少沈薛兩家的官員被連篇參奏,以各種理由下獄流放,其中不乏有人喊冤叫屈,但都收效甚微,更有以死明志者于大殿上觸柱而亡,那片血色至今仍如附骨之疽一般停留在李藏璧的腦海中,讓她難以忘懷。
當時殿中一片阒寂,她滿心茫然地擡頭看了看,上首的母親以手支額,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家族如此境況,父親心中自然積郁,可對着李庭蕪,他不能說也不願說,只能盡心盡力地扮演好昭德帝君這個角色,希望她能顧念舊情,不要對他的家族趕盡殺絕。
李藏璧知曉父親心中郁結,一心想在秋狝中讓他開心些,即便自己也不高興,卻也勉強扯出了個笑臉,拿着弓箭裝作興致勃勃的樣子,說要給他獵只漂亮的小狐貍賞玩,就連不擅騎射的李藏珏也站了出來,說今年也要和妹妹一同下場。
端坐在李庭蕪身邊的沈漆淺笑着應了,說那父親就等着你的小狐貍。
于是她跨馬橫弓,帶着李藏珏共騎一乘,輕拉缰繩背身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那竟是她此生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
多年之後再去回想當年那一日,李藏璧已經不覺得痛苦了,只是覺得很冷,像是寒冬臘月被剝去一件件衣物赤腳站在大雪中的那種冷,從各個方面侵入身體,寒徹心扉。
無數的刺客從密林中向他們湧來,個個都是兇神惡煞,刀尖嗜血,那是李藏璧第一次這般直接的面對別人的殺意,也是第一次知道,殺人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
秋狝之中,為了不驚到獵物,每一隊組成的人數都不會太多,即便是李藏璧和李藏珏,跟在身邊的也只有明、裴二人及李藏珏的親衛商拂盈,其餘人只守在獵場周圍保護。
而那些刺客明顯是有備而來,還未露面就目标明确地放冷箭射掉了明、商二人腰間別着的信號煙火,見得手後又迅速沖出,直接将其圍合其中,未置一詞便持刀殺了上來。
明菁等人見狀,紛紛抽刀抵抗,想殺出一條血路護持二人回到守衛之處,可那些刺客較之他們數以倍計,還個個難纏,堅決不讓他們回去搬救兵,無奈之下他們只能繼續往深山逃去,縱馬越過了劃定奉山圍場的那條壕溝。
那場奔逃簡直是慌亂至極,四周都是未曾開拓的密林,他們不熟悉路,能做的也只有看着太陽的方向一直往北走,試圖逃離奉山的範圍進入城池求救,但那些刺客卻像是張着血盆大口的猛虎一般緊随其後,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落入虎口。
見無法逃脫,商拂盈不顧幾人勸阻勒馬回身,用性命為他們争取了半刻的喘息之機,而在越過奉山之下的綠河州時,明菁也為了保護她身中數箭跌落溪河,最後連裴星濯也改換了李藏珏的裝束引敵而去,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一小部分刺客在明州府的邊境追上了二人,李藏璧為了保護阿兄,徑直下馬迎敵,仗着李藏珏不擅騎馬,直接讓自己的坐騎帶着他離開了此地。
自此,兄妹二人失散,她孤身一人勉強逃脫,但也受了不輕的傷,靠着奔逃中明菁塞給她的錢袋一路輾轉,最後到了青州府。
三個月後,她來到昌南道梁食縣的慶雲村生活了下來,就在這年的臘月初一,帝姬帝卿失蹤,昭德帝君驟然薨逝的消息就被昭告了天下,奉山圍場的守軍首領薛昌被問責下獄,族中子弟被連坐,薛氏在乾京的主要勢力也被連根拔除,在如此境況之下,昔年如日中天的沈氏也只能認清時勢,夾起尾巴做人。
李藏璧并不傻,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在這件突如其來的刺殺事件中,徐闕之或許是背後謀劃的罪魁禍首,但其中要說沒有她母親的推波助瀾,她也絕對不信。
她、阿兄,乃至父親、徐闕之,或許都只不過是這位中乾崇歷聖德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
天權,向來不可逾越。
……
昔年舊事萦繞心間,李藏璧的情緒也被帶着低落了不少,灼灼的夕照将她歸家的影子越拉越長,直到她拖着疲憊的身子推開了院門,家中的炊煙已然升起,廚房中的人聽到開門聲,從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溫聲說:“你回來了,水已經備好了。”
近日天氣越來越熱,李藏璧從田裏回來也少不了一身狼狽,未成親前她都是直接打兩桶井水一沖,借此納涼,成親後被元玉看見一次後,說什麽都不讓她這麽幹了,一到每年的這段時間都會為她提前備好水。
她應了一聲,将手中的東西扔在牆角,快步向浴房走去,待脫了衣服整個身子沉進溫涼的水中,這一日的疲乏也随之慢慢消解,過了許久,李藏璧才驟然浮出水面,用雙手捂了捂濕透的臉。
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元玉還在廚房中煮着魚湯,李藏璧抱臂斜倚,沉默地注視着他的背影,過了好半晌,她擡步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元玉輕攪魚湯的動作并未停滞,用另一* 只手輕輕覆上了她的手背,問:“餓了麽?很快就好了。”
李藏璧應聲,又擡眼越過元玉的肩膀去看那一小鍋魚湯,奶白的湯正咕嚕咕嚕地冒着泡,碎掉的魚肉在湯匙的攪拌下若隐若現,散發出獨有的鮮美氣味。
胸腔中鼓噪不安了一日的心随着這蒸騰的熱氣逐漸安定下來,她收緊雙臂,側頭親了親他細白的脖頸。
元玉抿唇淺笑,微微轉過身來和她對視,不過一息時間,夫妻二人便自然地擁吻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