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杜宅
初入杜宅
“奉永安公主令,禦史中丞嫡子之妻杜清萱,蕙質蘭心,秀外慧中,與其夫楊赫伉俪情深,錦瑟和鳴,今楊赫身死,賜殉葬。”宣旨太監尖利的尾音久久不絕,在靜默的房中顯得更加刺耳。
杜清萱跪在地上,聽完旨意已然沒了拘束,她緩緩起身,平視着在場的每一個人。
“放肆!杜清萱你膽敢對公主不敬!”
宣旨太監拂塵一掃,怒視着杜清萱。
呵!都什麽時候了,還來這套。
杜清萱嗤笑一聲,自顧自整理着裙擺,沒看其他人一眼:“被尊卑禮法壓制了整整二十年,都要死了,還不許人喘口氣嗎?”
宣旨太監恨得咬牙切齒,指着她的手指不住顫抖:“杜清萱,你放眼看看,這滿堂白紛紛的缟素,哪一條人命與你脫得了幹系?”
杜清萱莞爾一笑,輕輕搖頭。
她今日仍然穿着紅綢金繡的嫁衣,發髻上珠翠寶釵數不勝數,轉頭間流光溢彩,甚是奪目。
“哪兒?我只瞧見滿堂的刍狗,怎麽會有人呢?”
女人朱唇皓齒,吐出的字眼卻沒有半分溫情,明豔動人的臉上更沒有半分悔恨。
太監怒極,擡手就要教訓這個無法無天的女人,可巴掌終究沒有落到杜清萱的臉上。
“不要誤事。”寧煜淡淡說着,手上的力道卻不減。
太監痛得厲害,急忙賠着笑臉附和道:“寧将軍說得極是,都怪老奴一時情急。”
“來人,給杜姑娘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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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煜一聲令下,身後立馬有人給杜清萱奉上毒酒。
杜清萱看着杯子裏澄澈的酒液,一時間有些晃神,這酒和她曾經喝過的合卺酒可真像,就連這純金鑲紅寶石的酒杯都似乎是同一個。
不過寧煜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端起酒杯遞到杜清萱面前,語聲疏離:“喝了吧。”
杜清萱擡眸看他,許久未見,他已是戰功赫赫的少年将軍,手握三十萬大軍,權勢滔天無人能極,是如今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新寵。
是了,他本就是恨我的,杜清萱心下了然,接過酒,一飲而盡。
在滿堂靜谧中,她似乎聽到了靈牌發出的叫喊,一聲聲還我命來,吵得她腦瓜疼,嘴裏喃喃道:“活着都鬥不過我,死了,又能奈我何?”
咣當一聲,酒杯落地,杜清萱終于閉上了眼。
*
十年前
春雨剛過,空氣裏還氤氲着薄薄的水汽,茶山上到處都是清新的氣息。
幾個嬉笑打鬧的幼童瘋跑着踩過水窪,泥點子濺了寧煜一身。
采茶的農婦急忙拽住亂蹿的孩子,按着他跪下,可勁給寧煜磕頭:“對不住!對不住!鄉野小子沒什麽教養,驚擾了公子。”
寧煜擺擺手,從腰間摸出一枚圓潤的石頭,通體熒白,中間似乎閃爍着彩虹的光澤。
“認識這個嗎?”
農婦上前一看,樂呵呵地笑了:“這石名喚彩熒石,是我們茶山上靈源澗獨有。您要是喜歡,不妨買些品質上佳的帶走呢!”
寧煜大喜,可算找着了!
“你們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叫阿萱的小姑娘?”
竟然是來尋人的,看他錦衣華服,便知是權貴子弟。
農婦的臉瞬間垮了下去,這裏本是罪臣家眷的流放之所,那杜氏姐妹更是落難多年,平日裏沒少挨欺負,怎麽忽然就走了好運,接二連三的被接走了?
農婦嫉恨着,生了非分之想,立即扮出哭臉在寧煜面前抹起眼淚:
“我苦命的萱萱啊!怎麽就在茶山摔花了臉呢?”
“什麽?她受傷了?”
寧煜上前一把拽住婦人的手腕,擔憂之情溢于言表。
農婦原本正發愁摔傷的女兒無錢診治,不想此時卻來了機會,急忙哭訴:“是啊!都怪我這個當娘的沒用,湊不出診金替她尋大夫,可惜了她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吶!”
寧煜眉頭一皺,急忙催促身邊的護衛:“快去請大夫!”
見護衛小跑着去了,他又扶起農婦,殷切地說道:“先帶我過去看看。”
剛推開門,寧煜就看見簡陋的竹席上躺着一個約莫十歲的女童,身量與記憶中相仿。
“萱萱!”
寧煜握着她滿是淤青的手,眼裏只剩心疼,高燒中的少女無法應答,只有旁邊的農婦暗暗慶幸。
依依,這是娘能給你掙到的最好的命。
杜清萱局促地坐在馬車上,連日的颠簸讓她小臉煞白,手裏卻仍是死死攥着幾枚銅錢,惦記着要去還給那好心的公子。
“到了。”
杜清萱被粗魯地從馬車裏拽了下來,一個穿青色水杉的女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來。
“是,一看就知道是那個小賤人的種,帶進去吧。”
女人嫌惡地掏出帕子擦手,身旁的女使不敢拖延,立即将她拖了進去。
錦繡羅幔,雅致熏香,清一色梨花木桌椅,配着碧綠的文竹盆栽,顯得格外清貴淡雅。杜清萱沒見過這番景象,只低了頭,怯怯地跪坐在地上。
“老爺,是這丫頭吧?”
雕花木椅上端坐着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鬓發間輕微晃動的瑪瑙流蘇迷了杜清萱的眼,她就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
頭發花白的男人湊近一看,發現自己也不認得,皺着眉道:“就當她是吧。”
随即他招招手,旁邊的喇嘛上前用竹葉蘸了露水撒在杜清萱身上,嘴裏不斷喃喃念叨着。
杜清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醒來時已經換了幹淨衣裳躺在廂房裏,旁邊還有一排小小的床鋪和幾個紅漆描的盒子。
窗上有幾個斑駁的黑影,杜清萱扭頭看去,隐隐約約聽見門口的女使在嚼舌根。
“老爺怎麽忽然把這個侄女接回來了?夫人心裏不膈應嗎?”
“哪知道呢?當年羅家被抄家,杜娘子和孩子被流放到了湖州,老爺也未曾去看過,這十餘年過去了,怎麽想起來尋回了呢?”
“許是擔憂聖上動怒,當年不敢動作,等如今風頭過去便接回來了吧。”
“不可能,當年夫人懷嫡子的時候吃了杜娘子端來的點心,當時就落紅流産了,後來這些年也一直沒能懷上孩子,自是恨毒了杜娘子,怎麽可能願意接她們回來?”
杜清萱此時暈得厲害,這些陳年舊事她未曾聽阿姐說過,娘親更是在很小時就病逝,如今連模樣也記不清了。
為什麽要接我回來呢?
杜清萱想着,終究扛不過身體的疲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杜清萱聽到了叮鈴當啷的穿戴聲,睜眼看去,是兩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童在梳洗打扮。
她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默不作聲地看着她們。
“你醒啦?”
一個臉圓嘟嘟的女童湊了過來:“你是哪個姨娘生的呀?我怎麽沒見過你?”
杜清萱不敢說話,往角落裏縮了縮。
這時門外的女使走了進來,催促起她們:“姑娘們快些走吧,別叫夫人等。”
兩個女童不敢多言,乖乖出去了。
女使出門時意味不明地看了杜清萱一眼,哼笑一聲走了。
杜清萱看見身旁放着衣服,看起來尺寸正合身,想了想,還是沒敢亂動,裹着被子縮到了角落裏。
日上三竿的時候終于來人了,杜清萱一眼就認出這是昨天那個穿青色水杉的女子,還沒來得及躲,就被她揪起耳朵下了地。
“你看看都什麽時辰了,還不去拜見夫人,果然是個沒教養的,等會兒到了夫人跟前,必得好好教你規矩。”
杜清萱就這樣被提到了桂苑,剛進院落,就被扔在了石板路上。
“夫人,這鬼丫頭果然是在房裏躲懶,奴婢到時連衣裳都還沒換呢!”
杜清萱捂着自己被掐到流血的耳朵,不敢出聲。
雕花木椅裏的女人擡手整理下鬓邊的流蘇,端起桌上的熱茶抿了一口,徐徐說道:“你自小沒娘,又生得蠢笨,作為嬸嬸,我合該好好管教你。”
“銀竹,把姑娘們請到院中,今日,我便好好教教她們規矩。”
日頭漸漸毒辣,杜清萱跪在院中聽着銀竹誦讀家規。正當她快要暈過去時,銀竹終于念完了。
她慢慢直起身,卻見高堂上的女人唇角微勾:
“杜清萱,不敬主母,罰十杖;衣冠不整,罰十杖。”
立于左右的兩個女童皆是一驚,捂着嘴看女使拎着圓棍過去。
很快院落裏傳來砰砰的棍棒聲。
杜清萱沒一會兒就吐了血,銀竹顯然沒想到杜清萱身子如此孱弱,連十杖都挨不過,她擡頭看向主母,希望她能拿個主意。
眼見高堂上的女子搖了搖頭,銀竹揮手讓女使退下:“主母仁慈,剩下十杖先與你記下,日後再慢慢罰。”
見她沒反應,銀竹又轉頭訓斥道:
“杜清萱,還不快拜謝主母大恩”
杜清萱只好擦去嘴邊的血沫,叩首到地:“杜清萱叩謝主母大恩。”
女人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我姓吳,從今往後,見了我,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吳夫人,明白了嗎?”
“是,吳夫人。”
杜清萱醒來時已是晨昏時分,隐約記得自己是被那兩個女童半拖半扛架回來的。
好一個下馬威,好一個殺雞儆猴。
她用手臂撐着,想要起身,可一不小心就扯到了傷口,只覺得後背火辣辣地疼。
此時一個女童蹑手蹑腳地摸了進來,手裏揣着小半個油餅。
“我叫雨薇,是四房生的孩子,你叫什麽?”
“我叫杜清萱,我娘很早就去了。”
雨薇驚恐地上前捂住她的嘴巴:“你瘋了?咱們只有主母一個母親,生母得叫小娘。”
杜清萱搖搖頭,沒說話。
雨薇見她低着頭不吭聲,以為她是餓壞了,趕忙把油餅撕成小塊,喂到她的嘴邊。
“你委屈些,晚膳已經用過了,現下只有這油餅可以充饑。”
杜清萱輕輕扭開了頭,她不是不餓,只是她不敢相信除了阿姐以外的任何人。
自小在罪奴堆裏長大,見的最多的就是惡意,況且杜清萱也沒想好該如何與這個把吃油餅說成是委屈的富貴小姐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