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契約
契約
“救?”
姬令雲來不及琢磨裴燕度那抹邀功的笑意,捕捉到這個字眼。
真的出事了。
“胭紅在杜秦風老家把盧珍的女兒救了出來,她救那女孩的時,已經受了傷,她帶着小孩執您的令牌在驿站換乘傳軍令的千裏馬,但還是被追兵攔住了。”
“幸而前日我自李從雲那裏得知胭紅下落,飛鴿傳信附近的弟兄救援。”
“然後呢?”
姬令雲本以為有一大段故事要聽,但裴燕度似乎不想多言,簡略交代完畢,“然後,兩個都救下了。”
“那你昨日去做什麽了?”姬令雲追問。
裴燕度顯然對講故事沒興趣,只是認認真真道:“郡主姐姐,你之前說過的話,可別忘了。我不是空嚷嚷的無用之人。”
“胭紅受傷在我手裏,盧珍之女也在我手中,竹月探子跟丢的那一撥人也落在我手裏,哦,聽老八說你擔心那個探子,無事,沒死透,現在在救。”
裴燕度這開價的口吻,帶着異樣的輕快。
仿佛這些人命在他眼裏并非是人,而是籌碼。
有些瘋……但是有用,長得漂亮還會辦事。
姬令雲終于能體會到解逢臣昨日誇他住在囚室七年那股得意的勁兒,有誰不喜歡忠于自己的能人呢?
她自是能屈能伸的,既然之前已經放出話來,他若做到了,她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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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燕度,多謝你相助。”
姬令雲正色,朝他鄭重福身行禮。
裴燕度愣住,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沉默半響,又恢複冷靜:“方才所言皆是籌碼,我要同郡主做一個契約交易。”
“交易?也對,此次動用了銀雀臺人手,只為了洗我清白,財帛金銀恐怕并非你們所要,難不成要我的花兒?”
姬令雲口中這麽說,心中卻已在思索解逢臣的圖謀,這幾日笑面虎對她極為拉攏,只怕所求并非那麽簡單。
裴燕度聲音磕絆起來,“并、并非是銀雀臺想要,而是我……”
“你?”姬令雲不解,“我那日對你确實口吻輕蔑,現在我已知曉你的能力,不再把你當小孩看待,莫非你還要計較你我曾是主仆,你要在我這裏讨回些什麽便宜才行?”
裴燕度手指微顫,竟用手指生生捏熄了燭火。
驟然暗下來的囚室裏,姬令雲聽到少年輕得不太真切的聲音。
“婚契。”
“郡主姐姐若是嫁給我,我會洗掉你身上的污名。”
……
待姬令雲緩過神來,裴燕度早跑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坐在黑燈瞎火,只有幽幽夜明珠的桌前,對着一桌少年精心準備的飯菜蔬果,無法下咽。
胡亂抓住一顆能吃的塞進口中,是酸甜恰好的葡萄。
她耳邊似乎還殘留着裴燕度在求親之後的那句話——
“若是姐姐不答應,想要嫁給別人,那胭紅、盧珍的女兒和探子都會消失……”
她根本就沒想嫁給別人好嗎?!
當然也不想嫁給他!
裴燕度到底對她有幾分真心?
解逢臣之前如此讨好她,莫非是想要用裴燕度來跟她拉上關系?
她胸臆被少年的話塞了一團亂麻,而且她發覺自己方才并沒有馬上拒絕。
只是因為太過驚訝而腦海一片空白。
若是換成別人,她從小到大當面拒絕過很多人的示好,幾乎是不帶思考,不給面子,毫不留情拒絕。
她甚至憶起杜秦風被她拒絕時的落寞與悲憤。
她未曾體會過情犢初開,真心交付的滋味,無法用以往在姑姑那裏學到的經驗去衡量裴燕度的真心。
她……一點也不了解裴燕度。
可他現在确實手握着她很重視人的生死。
威脅也罷,交易也罷,都不重要。
她想知道裴燕度在想什麽,他的話裏有幾分是他自己的意思,有幾分是解逢臣的意思。
她想知道他這七年是怎麽過的。
睡到半夜,她被自己混亂的思緒折磨到驚醒,好似在夢中做了一個讓自己驚訝的決定,但決定之後,反而輕松坦然了。
裴燕度不是住在這裏麽?
她現在就想見他。
砸門的話,他會像一條小黃犬似的跑過來麽?
就跟從前那般,他睡在外間,她起夜後睡不着,就會叫來他陪自己玩雙陸,那時候任性得不管他睡沒睡夠。
她汲着鞋子來到門前,“裴……”
邊喊邊拍着門,可這門被她一推就開了一道縫。
想來是方才裴燕度臉皮薄,放完狠話就跑,忘了關門。
她推開門,邁出了一步,停頓片刻,讓眼睛适應外面的光。
階梯下是長長的甬道,燈火安靜燃燒着,這久違的光亮讓她仿佛看到了一片火海。
不過這只是一瞬的眩目,待她适應了光,提着裙裾要下去找裴燕度時,一聲微弱的呢喃在她身後響起。衣裳摩挲之聲提醒着她身後真的有人。
她還未回頭見到人,已隐隐猜到。
回首俯視。
幽暗光影裏,靠着牆而坐的少年,因她腳步而醒來。
沒有往日冰冷鋒銳的眼神,少年像是被她從夢海中撈起來的魚兒,乖巧漂亮的杏眼流淌着一抹亮色,懵懂純良地望着她。
“郡主姐姐。”
少年似以為在夢中,并未有任何動作,只是喃喃叫着她。
空氣中彌漫着她初入牢獄時的複雜氣息,只不過,她嗅到了新鮮的血腥氣。
姬令雲轉身,走到他的面前,俯身伸手探他的額頭。
滾燙似冬日炭火。
她的手指冰涼,很得少年歡喜。
不知他受了多重的傷,到現在還未清醒,迷迷糊糊神智不清地用額頭蹭着她的手指。
“你這幾夜都這裏守着我是不是?”
“你救胭紅才受了重傷是不是?”
面對她的質問,裴燕度不語,但是淺淺笑了,“我做得很好。”
“滾去把傷治好,我不要半死不活的情郎!”
姬令雲氣得起身踢了他一腳,甚至把繡鞋踢到他懷中,見她動了真怒,裴燕度終于醒了,手足無措地捏着那只鞋。
“受傷嚴重到耳朵也聾了?你那個契約,婚契我答應了!”姬令雲赤足落在冰涼地面,提醒自己清醒得很,“不過,目前只是我和你的口頭婚契,見不得光,若你想讓它成為現實,就得看你後面的表現。”
裴燕度靠着牆起身,像是在努力回味方才她那番話。
姬令雲答應這勞什子契約之後,通體舒暢,聲音也嬌柔起來,“幫我穿鞋。”
裴燕度本重傷在身,又發着燒,如今她的話像是一枚補藥,且他被她罵過出了一身冷汗,反而靈臺清明,渾身酸澀消弭。
嘴角抑不住的笑意漾開,但很快又消失無蹤。
他垂眸半跪着,小心翼翼給她穿上鞋,然後順勢又将輕如鳳羽的她抱起,抱回了床榻。
“明日,郡主姐姐就能離開銀雀臺了。”
“我會好好養傷。”
“馬上就會好的。”
裴燕度雖然極力壓抑情緒,卻也透露着急切和輕快。
他離開許久,姬令雲還能嗅到他殘留的血腥氣息,第一次帶着嫌棄卻安然入睡了。
姬令雲離開銀雀臺是在午後。
即将到來的五月,午後悶熱而潮濕,若再不走,只怕要在囚室中被滋生的蟲蟻咬得生不如死。
裴燕度果然是個辦事極快極好的人。
盧五娘子案宗卷證言早朝時由解逢臣呈上,盧珍被杜秦風虐打多年,不堪忍受而墜樓,家中女兒可做證人。
當然這個說法只是為了敷衍朝臣。
杜秦風區區小官哪來的追兵追擊?哪來的高手截殺?連裴燕度這般武功都受了傷,可見背後之人花了重金請來殺手。
後續只能交銀雀臺暗中查探。
姬照月要的只是她最寵愛的郡主,清譽無損,得以堵住悠悠衆口,遏止流言。
姬令雲在離開之前,讓裴燕度帶她看了一眼盧珍的孩子,那孩子這一路被吓得不輕。
七年前,盧珍在嫁給杜秦風不久,生了個女孩。
并非十月懷胎,而是早産,從而被婆家疑她未嫁有孕,堂堂五姓女多少郎君求親,卻選中了杜秦風這個寒門,莫非是早與他人珠胎暗結,拿杜秦風當冤大頭了?
盧珍百口莫辯,羞于啓齒,忍氣吞聲過了月子,被婆家妯娌百般刁難,杜秦風新上任忙于公事,無暇顧及她的感受。
直到盧珍忍無可忍,對着公婆苦述實情——她是未嫁有孕,但那人是她的相公。
當晚回到房中,杜秦風褪下溫文爾雅的面皮,狠狠打了她一耳光。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及後來無數次。
盧珍這七年過往,于姬令雲來說是陌生而熟悉的。
內宅陰私,表面夫妻貌合神離在神都遍地皆是,可發生在盧珍身上讓她覺得陌生。
一時間她腦海翻湧着那一頁頁泛着香氣的書信,簪花小字書寫婚後閑情,沒想到背後卻是字字血淚,點滴絕望。
難怪……盧珍墜樓時會對她說那句話,女子生來命苦,即使她是五姓門閥貴女,離開家門,就是他人婦,他人母。
身不由己。
盧珍的女兒安好,那麽盧珍應該不會再來她夢中了。
死去的人不應再徘徊人間,當放下牽挂,去過新的人生。
今生太苦,祈願你來生順遂。
……
姬令雲離開銀雀臺要去的地方,自然就是宮中。
姬照月終于要召見她了。
姬令雲來到姑姑夏日愛待的安福殿,見那開闊湖面心情無比舒暢之際,卻見到迎面而來的樂寧小公主。
“雲姐姐被關了這麽多天,面色還是紅潤光彩照人,果然應了明國師那句,紅鸾星動!”
姬令雲一見這位表妹開口,就知有不祥之事。
只見小公主攜着一陣香風湊到她身邊,近到連步搖都打在了她的鬓角。
李慕蓉附耳輕聲對她:“母親陛下要給你我姐妹亂點鴛鴦譜了,好生應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