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樂
長樂
死囚牢獄,陰暗而空曠。
因為這一陣神都死囚并不多。
杜秦風身負逼死妻子與陳州在任受賄兩樁案子,若有韋家庇護,也不會人頭落地。
只是他在殿前,攀咬了韋伏真與自己的私情。
杜秦風拿不出通奸實證,即使拿出來,姬照月也不會讓這個罪名成為事實,因為英王的臉面與皇族的臉面都需要維護。
此案關聯甚多,需推出一個替死鬼平息。
韋家即使有錯,也因家世深厚關系層層,只能流徙罷官抄家,卻不能死。
杜秦風寒門出身,名聲盡毀,他死了,百姓會舒坦,韋家也安心。
姬令雲對他并無憐惜,探花又如何,科舉開仕天下人才源源不絕,他這種依仗韋家不顧民生的官員,讀書讀到狗肚子去了。
獄卒領着她來到杜秦風囚室前,給她安排落座。
今日是竹月陪着她進來,團扇輕搖,驅散陰寒氣息。
這裏跟銀雀臺的感覺不一樣,雖不見可怖刑具,但已是通往黃泉前驿,陰氣森然,越夜越空寂。
杜秦風蜷在角落,白囚衣裹着消瘦的身子,短短半月,已憔悴如瀕死病者,枯指在地面磨出血色,發間隐有白絲,儀态盡失。
“郡主殿下。”杜秦風朝她磕了個頭。
姬令雲戴着及腰身長的幕離,讓人看不清臉,語氣淡漠:“死前見本宮,有何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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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秦風亦不擡頭道:“聽聞陛下已為殿下選好了夫婿,恭喜郡主。”
“這就是你的遺言?這句恭喜本宮收了。”
姬令雲不耐煩起身,将要離開,杜秦風擡頭急道:“可是陛下逼迫您?”
她對杜秦風的問題簡直莫名其妙,“并非陛下逼迫,是本宮自己選的。”
雖然這樁婚事最初是裴燕度逼她,陛下施壓,但這雙重逼迫之下,她反倒接受得很自如,因為裴燕度這個人,她自視能掌控,而且他非常有用。
杜秦風都要死了,還擔心她的婚事,莫不是真心喜歡她?可是這喜歡也太過突兀,不過是多年前見了一面,這麽多年過去,自己又不年輕,脾氣也不好,容貌又非傾國傾城,怎麽能能讓他如此執着?
莫非是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貴的?
這種說法,姬令雲最是不喜,仿佛若是得到後,就不再珍惜的意味。
“裴燕度,他是個卑賤污濁之人,手上沾了諸多人命,郡主為何選他?!”
杜秦風目光猙獰,死死盯着她面前的白紗,想要穿過這朦胧紗影看清她的臉,看到她是否在說真話。
“杜秦風,本宮選夫婿不在乎出身。我已是生在雲端之人,不僅如此,還能養活自己,更無需依仗夫家,所以可以選任何人。”
“至于沾了諸多人命,佛家雲衆生平等,我偶爾吃葷食時在想,雞鴨豬羊亦是這世間生靈,我吃了這麽多,是否我也沾了諸多生命因果?當然你可以說它們只是牲畜,那麽就說人吧,陛下登基,有人要逆反,危及陛下社稷,若陛下倒了,那我的命也就慘了。”
“裴燕度與銀雀臺皆是為保護陛下,保護姬氏而存在,他手中人命,亦是跟我有關的,若是有報應,那我等該一起受,所以這也不是我選夫婿的困擾。”
姬令雲難得耐心同杜秦風說話,也許他即将要被斬首,她想讓他死得不暢快。
杜秦風為她所思所想而震驚,眼瞳瞪大,許久才卸了那口氣,整個人又頹然坐地。
“郡主殿下與韋伏真居然能并稱雙姝,真是玷污了您。”杜秦風捂着臉,深深吸口氣,“即使郡主覺得在下是嫉妒,也要提醒郡主一句,裴燕度此人,并非真心實意對待您。”
“還有話麽?”姬令雲冷笑一聲,“不為盧珍說幾句話,也不惦記你的女兒?如此關心我,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憐憫,也不會發暈去求陛下免死你罪。”
“待我死後,也許她就在黃泉等着我如何受磨難罷,到時候夫妻團聚自有話說。”杜秦風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其實她也沒有真正多真心對待郡主,當年全然不顧我剛剛同郡主示愛被拒,就湊上來安慰我,這些年她不敢将過得不好的事告知您,也是怕您看她笑話,所以,您也不必多難過,都是她自找的。”
“至于女兒,她在盧家多好,改了姓成為五姓女,婚嫁不必憂,又有您的庇護,嫁妝都會比別人多。”
“此番郡主受困聲譽受損吃了苦,獲益最大之人卻是裴燕度,他得了郡主親睐,陛下也會将他這個副字去掉。年紀輕輕,前途無限,郡主可得小心了。”
姬令雲踩着他最後一句警告,步履輕盈離開。
宵禁鼓自外界傳來,她上了馬車,揭開幕離,望向車簾外的暮色,神都金華璀璨,人們辛勞一日歸家,臉上皆是帶着期盼歸意。
坊市燭火逐漸點燃,渠道上船只經流,飄蕩着的船燈,似天上落下的星火。
裴燕度騎着馬,追上了她的馬車。
少年換了一身便裝寬袍,從車窗給她遞來蔗漿碎冰盞,冰塊将化未化,吃下去也不會讓肚子不舒服。
甜食剛吃完,家就到了。
晚膳是陛下所賜的冷修羊,羊肉放佐料煮好再冷凍可食,最适合炎熱之季,是陛下極愛的食物。
賜宴宮女也在等着她。
看來姑姑是等她去見了杜秦風之後,聽他這一番死前“善意”提醒後,若還是選定了裴燕度,那麽明日就會下诏了。
姬令雲對宮女道:“陛下之意,我已知曉,選定之人,就是裴副使。”
宮女笑道:“那應該是裴指揮使了,陛下早朝時已命洛陽令将銀雀臺掌印交付裴指揮使。”
“義父喚我去就是為了交印。”裴燕度臉上看不出升官的雀躍之色,平靜如常,可看向姬令雲的眼神帶着淡淡笑意。
終究還是少年人,總不能喜怒哀樂都藏起來吧?
姬令雲笑道:“裴大人可得繼續努力,才能配得我。”
裴燕度直白得像是每一句話都在告白,“再努力也配不上郡主,勉強夠得着郡主的裙角,就夠了。”
“你已經很努力了,這麽年輕,前途無量,等着陛下更多賞賜吧,總不能讓你兩手空空進我家。”
“郡主在白鹿峰舞劍時所說的賞賜,我可還記着呢。”
“賞賜你抱我去換衣裳。”姬令雲都快忘了,随口敷衍道。
那宮女看着兩人的親昵,羞紅了臉,在裴燕度将郡主抱起來時,連忙告退。
這日在外頭都沒吃好,這頓冷修羊是禦膳,美味到她差點吃撐,望着微隆的小腹,不由在花園多走了幾圈消食。
“你們也不攔着我,吃撐了晚上睡不着。”
群青同樣吃撐了,跟在她身後走,“還是神都的安逸,在山上修行那五年,真不記得是怎麽過來了。”
“長樂之地,一日千年夢。”
喝了點酒的姬令雲手撫過花叢,無比滿意看着自己親手種下的花園,還睨了裴燕度一眼,嗔怪道:“你啊,當年要是年紀再大些,我就不用避婚出家了。”
裴燕度縱着她,“是,是在下的錯。”
“娘子也可以有童養夫的。”胭紅還在飲酒,聽到這一嘴,趕緊提醒。
“此乃糟粕,心智未全,就定了婚約,實是不堪。”
連陛下都後悔早給老三定了韋伏真。老三本就是懦弱膽小之人,年幼無知就被塞了個媳婦,母親忙于政事無暇顧及,且威嚴攝人,他只有依靠韋伏真,在她那裏尋求安慰。
也不知他們在流徙往南到了何方。
瓊州又是何其遙遠,不過那邊皆是海。
她只在書本畫卷上看過海。
“裴燕度,我們以後去廣州郡看海吧?”她興致忽來,朝他勾了勾手,“雖然去嶺南路途又有瘴氣,可是若此生都未看過海,那也太過遺憾了。而且我們成了婚,陛下也不會拘束我,出門在外,你還可以保護我。”
裴燕度走過來,扶着她,不假思索道:“我記得郡主姐姐以前還想去西域看。”
“對對對,不過西邊暫時不太平,當時我還想着我們家少年小裴将軍征戰西域,我呢就能沾光去游玩。可是眼看就到這把年紀了卻還未走出過關中,只在長安洛陽兩京游蕩,無比遺憾,而且我連長安都許久未回去了呢。”
姬令雲望着裴燕度的臉,眨了眨眼,“對了,我們成婚前應該要回長安拜祭你的父母吧?”
裴燕度怔住,她難得在看他眼裏看到那種驚詫震驚,好似這種事情不該由她來提。
“你不會以為我連這種人情世故也不知吧?”雖然她之前确實差點忘了這些事。
裴燕度聲如呢喃,“郡主姐姐,他們……受不起……”
“有何受不起的?他們已是逝者,不能享你的福,就算我們沒有成婚,我們還是主仆,身為你的主人,這麽多年了,我也應該去拜祭你的父母。”
姬令雲輕輕撫摸着少年的額發,眼中帶着迷人笑意,“我也很好奇你生長之地,你的過去,我全都想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