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未央
未央
神都洛陽距長安并不遠。
長安是前朝帝京所在,只不過後來還在做皇後卻已獨攬大權的姬照月更喜歡洛陽,未登基前就已入住洛陽紫微宮,這些年更是不斷修繕。
姬令雲的童年就是在長安大明宮渡過的。
只不過很快,姑姑就帶着她去了洛陽。
如今洛陽在姑姑登基後,改名為神都,是為武朝帝京。
長安雖不再為國之重心,但東西兩市仍商業繁盛,少了幾分帝京氣象,更多了煙火之氣。
裴燕度戶籍如今還在長安萬年縣,家在十分偏僻的青龍坊,近鄰曲江池,他曾說兒時常去水邊練劍,父親是游俠兒,母親是繡娘。
“尋仇而死,因為父親殺過人,就會被人所殺,連累家人,是早已注定之事。那個尋仇之人放了年幼的我。而我自幼就在長安東南坊市間帶着一群小孩游竄……”
在去往長安的路上,裴燕度将自己父母之死略敘了一遍。
見姬令雲一臉不解,他略有羞赫解釋道:“郡主可以理解為幫派……我們這些貧賤之民,出路不多,有武藝者多混跡江湖幫派。後來父母被仇家殺了之後,我找遍家中找不夠銀錢買棺材,正巧我曾救過程大人走失的兒子,他出錢葬了我的父母。若是無他襄助,那麽也許我只能将他們葬在亂葬崗,如今也尋不到墳地了。”
“入程府為仆是我自願報恩,那時我八歲。”
姬令雲聽他話中還有細節不明,可年幼的記憶就是偶爾能記得一段,何況是不甚愉快的過往。
她自己都不太分辨得清,那些事是七歲經歷,八歲經歷。
不過裴燕度九歲後,就入了她的府邸。
一切開始明晰,不再如入墜雨中,幽冷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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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府邸都是名花,這是少年只能在坊市間仰望名門高宅牆頭所能窺見的幾分麗色。
姬令雲這一趟出行長安,是向姬照月報備過的。
女帝還給她下了個任務,讓她回長安大明宮寶庫取一些金玉器回來,說是要賞賜給柳儀。
柳儀本是陳州富家子弟,為了當地百姓發聲,北上神都,如今成了女帝後宮眷寵,他并不求官職,所以女帝只能賞賜他珍寶。
這跟尋常人家丈夫要讨好夫人,亦要買首飾之類的差不多。
姬令雲跟裴燕度相處這陣子,都是裴燕度掏空了積蓄給她買東西,她被姑姑這般一提醒,心想着也要在寶庫裏找些适合裴燕度的好東西。
比如劍器之類的。
他們本來是低調回長安,卻不料因裴燕度又是升遷又是被賜婚給郡主,一時間竟成了香饽饽。
這原本長安城的小閻王歸來是人憎鬼厭的,可如今他們還未進城,就在驿站遇到了長安令和金吾衛的兩撥人前來迎接。
長安令來迎可以理解,只是這金吾衛怎麽也來人了?
“六哥如今是長安左金吾衛将軍,我出發之時,已飛給他去了消息。”裴燕度亦是不解,“本是要送義父之信給他,卻沒想他竟來接我。”
來的金吾衛對他道:“殷将軍托小人傳信,他本是代裴指揮使先前去令尊墳地查探,驅趕流民,以保郡主安全,卻不料令尊令堂墳地不知何時被人掘了。”
姬令雲驚訝不已,“莫非是你往日在長安名聲太壞了,遭人報複?”
裴燕度一臉冷靜,反而淡淡笑道:“無妨,那是假的,回禀六哥,勞他煩心,得空我去尋他。”
“假的?”姬令雲與群青面面相觑。
“待去了那裏再說。”裴燕度看她這一身華裳,渾身散發着宜人清香,不由問道,“郡主姐姐要換身衣裳麽?我們要去的地方怕是要弄髒您。”
“換,當然要換衣裳。”姬令雲難得要涉足平民之地,興奮不已,連忙讓群青把京兆府的人打發走,回驿站客房換衣裳。
不過就算換了衣裳,她這副氣派乍看之下也是出身不低的大小姐,畢竟這次可沒有去洛雨堂那次的平民衣裳給她穿。
“這樣就夠了,又不是喬裝抓賊人。”
裴燕度同樣點頭,又将短的幕離給她戴上,“郊外日頭太曬,還是遮住好。”
他帶着拜祭之物上馬,自馬上伸手給她,眼眸含笑:“這位姐姐,可否與在下同乘一騎?”
姬令雲從未與男子同乘,如今頗覺新奇,料想若是裴燕度被她送去當了少年将軍,大約也是如此在馬上對她邀請同乘。
好似圓了少女之夢那般。
群青和竹月相視而笑,對她道:“娘子,那委屈你騎馬去了,這馬車有我和竹月坐呢。”
姬令雲上馬後,抓着那把勁瘦有力的腰,潇灑道:“走罷!”
長安墳地皆在郊外,貧賤之民若無下葬之錢只得草草卷席于亂葬崗,能入墓園的都得花大價錢,畢竟長安郊外亦是寸土寸金,何況還有世家貴胄所圈之地,家族墳地有專人看守,外人不得随意驚擾。
裴燕度父母葬在村落墓地,有墓碑可辨。
太和村距長安城不到五十裏路,而他們從驿站出發,只稍短短一個時辰就到了。
出行時還是旭日東升,如今行在山間片刻陰風襲來,像是誤入話本中荒野詭域,陰雲罩日,幸而這夏風拂面甚是清涼。
裴燕度馭馬速度并不快,且奔且踱,沿溪流而上,芳草滿地。
“你的父母哪位是太和村人?”
因為還未進行納婚之禮,僅僅只是女帝點頭,裴燕度雖然已加冠,但姬令雲仍覺得要等他二十再說,免去禮部口舌。
女帝也并不強求她馬上成親,既然已有了人選,剩下時日,可待觀察和歷練。
所以她現在并不好稱呼裴燕度父母為公婆。
“母親是太和村人,父親他說自己是從北方流浪而來,因離家時年紀太小,都記得自己是哪裏人了。”
裴燕度只在下葬時來過太和村,而記憶裏的村落也漸漸模糊了。
母親的親人也凋零殆盡。
他如今親人除了義父義兄們,就只剩下姬令雲了。
“那年下葬之時,是冬日,滿山都是雪,路都看不清了。”
“紙錢飛舞之時,同雪一塊落下,亦是分辨不清。”
裴燕度遠遠見到村落的茅草屋檐,頓時一夾馬肚,急馳而去。
因金吾衛曾派人來查看墳地,村人知曉裴燕度要回來了,生怕因他父母墳墓被掘惹上他這位小閻王,齊齊蔽護或離家躲避。
但村正是跑不掉的,畢竟是一村之長。
他在太和村墓園等了數日,今日終于等到了裴燕度。
村正七十幾歲的人了,也算見識過大風大浪,當年還曾塞給了在墓前凍得發怔的小裴燕度一碗熱粥,如今他只盼着裴大人能記着這一粥的暖意,不要大開殺戒才好。
日隐雲中,村落墓園周邊的樹蔭亦是巨大,裴燕度将馬停在樹下,抱着姬令雲落地。
村正雖自從當年一別就沒見過裴燕度了,但少年相貌自幼驚人美貌,如今褪去稚氣和幾分青澀,更是英武俊秀,而他身邊這位娘子……
村正前日從金吾衛大人口中得知,裴燕度攀上咱們武朝的金枝郡主,如今見他如此小心伺候這位娘子,除了郡主還能有別人?
村正立刻迎出,朝着姬令雲跪拜大禮。
姬令雲低聲道:“起身罷,老人家莫要暴露本宮身份。”
村正雖看不清幕離後郡主的花容,但光聽聲音光看身姿就已感知威儀氣度,被她叫了聲“老人家”頓時通體舒暢,又瞥了裴小閻王一眼,見他面色也是和悅,心中大石落了一半。
郡主之名在兩京百姓中可是頗有好評,若是她在,這裴小閻王也不敢做出格之舉。
村正領着兩人往裴家夫婦墳地而去,前日時所見已被翻挖出來,棺材都撬開了,只剩幾件衣裳,如今也只是用草席遮掩,因為金吾衛不讓他們動。
“村正知曉是何人所為嗎?”裴燕度用手帕輕輕拂去墓碑上的灰塵,露出上面的字來。
村正為難道:“小人實在不知,那幾日夜晚下着雨,根本聽不清這邊有動靜。”
“知道了,先退下吧。”裴燕度微點頭,揮手讓他離去。
村正戰戰兢兢一路三回頭地離去,姬令雲第一次涉足平民墓園,伫足看了許久,最後才蹲下來,與他一同擦拭墓碑,卻被他制止。
“髒得很,郡主姐姐無需親自動手。”
姬令雲見他很快擦好,又掀開蓋在空棺上的草席,将準備好的酒放入棺中,又合上了棺材,然後拾起放在一旁的鐵鍬,沉默着,将泥土重新覆蓋住棺身。
這一番勞作後,他額上微有汗漬,正要用手背擦拭,卻見一方柔潔白淨的香帕輕輕撫過。
姬令雲難得見他如此溫柔的沉默,自己擦拭的動作也輕柔了幾分。
“郡主姐姐,我父母被燒死後,碎骨殘灰被雪給覆蓋了。我手捧着一堆堆雪,根本分辨不清哪些是人骨哪些是房屋灰燼,所以只有衣冠冢。”
“父親喜歡喝酒,我帶了神都最好的酒來放入棺中,若以後有人再挖,白費勁後,看到這酒不知敢不敢打開。”
“若是打開了,沾上一滴,十哥的毒藥也會讓那人生不如死。”
裴燕度眸色冷如冬夜月色,嘴角微揚,惡劣得宛如一個頑皮惡作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