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燕巢
燕巢
“這裏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墳地在家中的樹下。”
“我那時将地上的屍骸雪和泥都歸攏了,埋在院子裏的柿子樹下。”
“那小院是父親母親租的,程大人為了謝我救他兒子,還替我買下了這個小院。我當時無法償還,只得把自己賣給大人當仆從了。”
裴燕度輕描淡寫着,回憶着那些零碎的片段。
然後他帶着姬令雲去了母親的祖屋。
村正早已将這荒廢許久的屋子打掃幹淨,甚至還修補了房頂,但在姬令雲眼中,這屋子還是太過破損簡陋,屋頂茅草随時都可以被狂風吹散。
“郡主姐姐,您先回長安,我今夜要住在此處。”
裴燕度手指輕輕敲着劍柄,再輕輕劃過擦拭得幹淨的桌面,簡陋歸簡陋,但該有的家具都給安排上了,果然一人得道,連廢棄的祖屋都添了新裝。
姬令雲疑惑:“你要在此等到掘墓人?他們還會來麽?”
“他們掘墓也不過是為了激怒羞辱我,如今沒有得逞,必然不甘心,而且在此守祖屋一夜也無妨。”
“進了長安城,他們想要動手就難了。”
裴燕度異常冷靜,這冷靜之下有蠢蠢欲動的殺意。
姬令雲微有遲疑,她知曉自己留在此處也是添亂,讓他分心,萬一被賊人挾持她做人質,可就不妙了。
但是她走出屋外,驀然想起了什麽,眺望巡視一番,回來道:“群青和竹月的馬車,沒有跟上來。”
她聲音也是出奇的冷靜,但手心已捏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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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燕度握住她的手,抱着她上了馬,兩人騎馬到了村口,本來進村前他們回頭就見馬車在河邊,如今卻已不見,不過短短半個時辰,連人帶車悄無聲息消失了。
午後的太和村也異常安靜。
他們騎馬來到村正的家,只見院子裏一群小雞啄着米,并無人的蹤跡。
他們又敲開幾扇緊閉的門,結果那些人不知被什麽眯煙給熏倒了,不醒人事中。
姬令雲頭一遭遇到這種詭異之事,幸而是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長安郊外村落竟然出現這種事。
究竟是何人所為?
“群青和竹月都有武藝在身,不會輕易被……”姬令雲佯裝的鎮定随着所見所聞一層層剝落,她盯着裴燕度問,“你惹上什麽人了?那些人居然連我的人都敢動,我還以為天下只是銀雀臺能為世人所懼……”
裴燕度見她生氣,語氣都有些慌了,“郡主姐姐,我……我不能說。但我保證,群青和竹月還有村正都會無事,那些人只是要對付我。”
姬令雲真是滿腹狐疑:“為何以前不對付,現在找上門來?是你自己的麻煩,還是銀雀臺的?”
“我自己的。”裴燕度苦笑,“銀雀臺是陛下所有,想找銀雀臺麻煩,那無疑是找死。”
“所以呢,還不說實話!”姬令雲見他支支吾吾,奪過馬鞭,急得往他身上抽了一鞭,力度不清不重,根本打不疼人,但已表明她真的動怒了。
“杜秦風遺言是讓我小心你,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裴燕度垂眸,不敢正視她,“父親帶着我離開那裏時,我年紀尚小,也許他們認為我無威脅就放了我。近來我攀上了郡主,名聲太大,被他們注意到了,連帶查了我的父親,當年的左鄰右舍還活着。也許就認出來了,把他的墓掘了,想要挫骨揚灰給我警示。”
姬令雲看着少年緊繃的唇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方才那句話引起了他不好的回憶,“那裏是何處?”
“山中的莊園,像是永遠都下着雨,其實也許是瀑布什麽的,我不太記得了,因為我一直在黑暗中活着,殺戮同伴,才能活着……與蛇蟲鼠蟻為伍,後來連這些也被我殺了。”
看着少年的情緒激蕩,聲音越低越冷,姬令雲忍不住伸手輕貼在他的臉頰。
“我是莊子裏養的殺手,他們——帶走群青她們的,就是跟我一樣的殺手。只不過我被父親所救,逃了出來。”
“我們跑了漫長的一夜,當時父親帶了好幾個小孩逃走,當見到長安城門時,只活了我一個,所以我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父親是叛逃者,我亦是。”
“就跟陳州莫家,跟十哥他們一樣,只不過他們能見日光,我卻見不到,七歲之前的記憶裏皆是一片黑暗。”
裴燕度聲音輕顫地向她敘說着,眼神逐漸變得空洞,像是在這午後陽光裏堕入了黑暗世界。
他氣息逐漸變得虛弱,表情愈發木然。
姬令雲不知所措,輕輕咬了咬唇,踮着腳抱住了少年的頭。
裴燕度睫毛微動,但裏面沒有眼淚落下,而他的心因這個擁抱又活了過來。
她是溫香軟玉、明熙燦爛的,她連心跳聲在他耳中也如同天籁。
……
所謂殺手,又稱刺客,姬令雲在史書中曾看到過刺客列傳,也聽聞過殺手刺殺官員之事,可是從未見過這群在黑暗中的人。
以裴燕度所言,培養殺手之地在山林莊園中秘密進行,多用于江湖追殺,若是要涉及官員,那只要有錢就行。
殺手組織有代號,但他那會年紀小并不知曉組織叫什麽,父親救了他後,兩人默契沒有再談及那時候的事。
在長安父親救了被惡霸欺負的母親,于是兩人結為夫妻,加上他這個半大的小子,一家三口過得清貧惬意。
但只維持了短暫一年多。
然後父親死,母親殉情。
裴燕度輾轉在程家,在郡主府,後來又去了銀雀臺。
他時刻不敢忘記那些人的手段,因為他們是一定有辦法找到他的。
他不願再回去,活在銀雀臺,成為解逢臣的義子,即使受人非議和唾棄,他也是活在光明裏的。
“郡主姐姐,我錯了。”他低聲忏悔着,“我大意了。”
“無事,他們連人帶馬車擄走,看來也不會跑多遠。既然是殺手組織,跟你有仇,跟我無怨,他們沒必要得罪我。若是得罪我,就是得罪陛下,到時候出動兵馬将這山中一寸寸土地都查清楚了,這才是他們害怕的。所以要麽是給你警示,要麽是把不相幹人帶走,是為了找你麻煩時,免得禍及旁人。”
姬令雲這時也冷靜下來,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畢竟她可比他大,是個見識多廣的郡主。
“我很早就錯了。”裴燕度聲音輕得宛如呢喃。
姬令雲又用馬鞭輕輕抽了他一下,“好啦,別道歉了,看來杜秦風的遺言真是有點意思呢,只怕你并非是最近才被注意到的,身為解逢臣的頭號愛将,有心人怎麽能不注意你呢?想要拿捏一個人的弱點,就得查他的過往。”
“你這段過往解逢臣知曉嗎?”
裴燕度輕輕點頭。
“既然不止一個人知曉,那麽總會漏出去一些。”
“當殺手未遂而已,又不是欺壓百姓婦孺,說起來小閻王的名聲比那江湖殺手差多了。”姬令雲笑了聲,“你瞞着我這些,是怕我嫌棄你?”
兩人說着,又重新上馬。
姬令雲被裴燕度抱得很緊,幾欲喘不過氣來,害得她抱怨,“別緊張,拿出指揮使的氣勢來好嗎?我的人丢了,我還得哄你,按理來說,應該是我害怕哭泣,你來哄我。”
“望郡主姐姐恕罪。”裴燕度繼續道歉,鼻息透過她的發自頸間,少年以沉郁的眼神貪婪地望着她的側臉,忍不住輕輕唇住了她的耳垂。
甚至還用舌尖舔了一下她的脖子。
……
什麽狗毛病!
姬令雲又氣又羞,“果然男子不是好東西。”
“姐姐,天下男子都不好東西。”
裴燕度聲音悶悶傳來,“您是郡主殿下,是我不知何方而來的孤魂野鬼,因為您的善良,就此纏上了您。”
“孤魂本是無家可歸,但那一日我知曉,有姐姐在地方,就是我的家。”
姬令雲面無表情握住他的手,“你記好了,你不是孤魂野鬼,是我養的黃犬兒,現在好好地聞一聞,你的群青竹月姐姐在哪兒,日落之前找不到就要罰你了。”
也許是有姬令雲在,那些殺手并沒有出現。
而他們沿着太和村附近數裏跑了一圈,在樹林裏找到了迷暈在馬車裏的群青竹月,還有躺在地上的村正。
裴燕度翻過三人後背,從她們後頸抽出一根銀針,然後揭開一個氣味刺鼻的瓶子,放在三人鼻下,立刻熏醒了他們。
而三人只記得自己被偷襲了,三人後頸皆中了迷針,片刻就暈倒了。
“到底是什麽人,居然如此大膽!”群青又氣又怕,咬着唇道,“京兆尹到底怎麽管理長安的!”
姬令雲只簡略道:“是殺手,沖着裴燕度而來,對方知曉我的身份,又不甘心無聲撤走,所以只做威脅。這事交給他,我們先回長安。”
群青瞪了裴燕度一眼,“你啊,好好處理此事,別吓壞娘子了!”
裴燕度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姬令雲本來也是生氣,但多看他幾眼,就被這副袒露着脆落的漂亮臉蛋給蠱住了,本要入馬車,但還是握着馬鞭打了他今日第三下。
“抱我上馬。”她擡着下巴,心中憐惜無奈百轉千回,嗔怒對他道,“打起精神來,以前在我面前不是很驕橫麽,說什麽只有你能幫我,拿出那股子勁來,趁此機會,了結此事。”
少年本是毫無光彩的眼中因她這句話,像是盛了一川夏夜星河,盈盈發亮。